45.第 45 章
布衣少年自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我找此書筆者。」
林渡之瞥了一眼:「作甚?」
外人面前, 他慣來寡言少語。
少年卻不怕,談笑自若:「敘舊。其實我更願意給他上墳掃墓, 那樣說話愉快些,可惜他沒死, 我不得不找來此地。」
氣氛驟然僵冷。向這邊走來的五六位姑娘與客人忽感壓抑, 不約而同停下, 改道繞開,遠遠觀望。
原上求問:「你要攔我嗎?」
林渡之沒有動。他手中熱氣騰騰的湯碗白霧消散,在無形壓力逼摧下,微微泛起漣漪。
露台上,顧雪絳話音未落時, 徐冉一刀含怒出手,真元磅礴,更因烈酒助豪興,凌厲不可當!
劍背壓力稍輕,程千仞得以喘息, 提劍手腕翻轉, 劍柄猛然後擊:「你先走。」
顧雪絳只覺一股大力打在椅背,眼前昏花, 便連人帶椅飛衝出重重簾幕, 又在彈琴姑娘們的驚叫中穩穩停下。
他撣衣袍, 正發冠, 從容起身:「莫怕莫怕。我送你們出去。」
雕花木門『吱呀』打開, 無形壓力轟然撲面, 顧雪絳猝不及防,連退兩步才穩住身形。
林渡之回頭,冷聲道:「回去,關門。」
顧雪絳摸鼻子:「那邊讓我走,這邊也讓我走,我能走到哪裡?」
進退兩難,無處容身,舉目皆敵。何必再退?
他自林渡之身後站出來,對來者笑了笑:「原上兄,好久不見。」
原姓兩兄弟經常同行,為了在稱呼上區別二人,大家便稱哥哥原上求為『原上兄』,弟弟原下索還稱『原兄』。
原上求也笑,露出尖利的虎牙:「湖主,別來無恙。」
***
刀勢初成,燭火搖曳。
那人正垂目看劍,忽一抬眼,銳意暴射!
徐冉接觸到他目光的剎那,心道不好,立刻變攻為守,連出三刀!
「錚錚錚——」
被她打散的劍氣瞬間將紗幔絞碎,似片片柳絮凌空飛舞。
那人身形紋絲不動,目光又落回程千仞手中舊劍。
周身劍氣縈繞,引而不發,廣袖獵獵飛揚。
徐冉橫刀身前,神情凝重。
劍氣凝實如真劍,收發自如不需蓄勢。
顧二是不是記錯了,這姓傅的到底什麼境界?
程千仞送走顧雪絳,方才細細打量眼前人。
劍眉、深目,青衣、長劍。身形挺拔,背負劍鞘。
像萬仞高峰間一株青松,負雪凜霜,傲視雲海。
他從未去過終年積雪的絕壁孤峰,也未見過雲海茫茫。但不知為何,此人就給他這樣的感覺。
他知道事情麻煩了。
因為剛才不是自己接下對方劍招,而是對方先看到自己的劍,主動收勢。
傅克己終於看完劍,目光轉向他。聲音低沉:「你從何處得來此劍?」
這眼神讓程千仞感到壓力,卻不願避退,直直迎上:「故人所贈。」
「你可知此劍淵源?」
程千仞:「不知。」
「你可會劍閣劍法?」
程千仞:「不會。」
「你可願意學?」
程千仞想,副院長曾有教誨,選劍訣應擇一而終,最忌貪得無厭。
於是他說:「不學。」
對方聲音越來越低沉,徐冉越來越緊張,冷汗浸透衣背,隨時準備出刀。
傅克己卻靜默片刻,忽道:「很好。」
他不是多話的人,因為事關劍閣,事關『神鬼辟易』,不得不多話。現在話都說完了,當然很好。
晚風起,燈燭暗,雲散月明。
清冷的月華照在他身上,壓不下劍的鋒芒,蓋不住人的光彩。
傅克己道:「我修為比你高,讓你三招。請賜教。」
他長劍指地,氣勢更盛,有赤色火花自劍鋒迸射而出,落在地面發出可怕的『嗞嗞』聲。
程千仞一怔,還沒互通姓名,說打就打?為什麼要打?
這都什麼人啊,說服不了就打服,感化不了就火化。
程千仞態度篤定:「不能在這裡動手。」雙院鬥法期間,參賽者禁止私鬥,違者取消資格。
傅克己想了想,覺得有理。花樓比斗,不甚莊重,不合禮法。
徐冉想了想,也覺得有理。在這兒打壞東西算誰的?我們宅子還沒買,不能先把褲子賠光。於是她收刀回鞘。
傅克己卻沒有收劍:「讓路。」
遇到拿著『神鬼辟易』的人,純屬巧合。他來這裡,是為了解決另一件事。
但他沒能離開,因為一隻手搭在他肩上。
不知何時,又一人來到露台,悄無聲息,自傅克己身後踱步而出。
他穿著北瀾學院服,金衫白面,書生打扮,從頭到腳一絲不苟,態度親切,作揖道:「兩位有禮。」
徐冉抱拳。程千仞持劍回禮,心往下沉:對方又來一個人,且修為看不出深淺。今夜怕是難善了。
場間沉默無聲,片刻之後,傅克己竟然先收劍,退後兩步,足尖一點,轉身躍下露台。
他臨走前看了一眼程千仞,準確的說,看了一眼『神鬼辟易』劍。
程千仞猜測來者會『傳音』之類的法門,就是不知對傅克己說了什麼,令他改變主意。
他越看越覺得面熟,忽然想起北瀾入城時驢背上的少年……此人是原上求的弟弟,原下索!
但這兩人氣質迥異,讓人一時未察覺面目相似。
原下索一到,劍拔弩張的氣氛頃刻鬆弛。
他先請教了兩人姓名,又解釋道:「我四人本在對面樓上飲酒。無意窺探諸位……」
但有什麼辦法?
大家都是耳聰目明的修行者,聽你們鬼哭狼嚎唱歌就罷了,誰知後來別的聽不見,光聽見『不舉』兩個字,如魔音貫耳,久久回蕩。
顧雪絳這幾年煙癮大,聲音較原先沙啞許多,不好分辨,直到『傅克己』三字一出,他身份立刻坐實。原上求罵了句髒話,抄起劍就衝出去。
再看傅克己的位子,只留下空空酒杯。
原下索無奈道:「雙院鬥法禁私鬥,我們又初來南淵,諸事未明……你怎麼不攔住他倆?」
邱北:「……我,我攔的住嗎?」
兩人只得一邊嘆氣,一邊結了賬,下樓尋人。
邱北又是慢性子,火燒眉毛也慢,原下索等不及他,只好自己先去。
不得不說顧雪絳非常陰損。
一個瘋子如何證明自己不瘋?一個正常男人如何證明自己房事沒有問題?
一旦流言四起,便很難證明給別人看。
能力『不行』實乃無法忍受之侮辱,市井混混聽見抄柴刀砍人,劍閣大弟子聞之提劍殺人。
顧雪絳還能活蹦亂跳,純屬命大。
原下索穿過殘破的紗幔,輕聲安撫花容失色的美人們,再送一沓厚厚銀票賠罪。這裡的美人見過各種世面,雖然今夜受驚嚇,還是福身道謝。
程千仞和徐冉趕到門口時,林渡之面無表情,眼神冰冷。兩人嚇了一跳,卻見顧二從容鎮定,好似真與故人敘舊。
直到原上求問:「你來南央城的這幾年,成親了嗎?」
顧雪絳微怔:「沒有。」
原上求皺眉:「你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吧,不小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竟然還沒有家室?」
語氣就像皇都那些熱衷拉縴做媒的貴婦閑人,令顧雪絳一萬個頭大。
「……你到底想說什麼?」
原上求又笑得露出虎牙:「我原本想,殺你之後,可以替你照顧妻兒,不會讓你絕後。現在看來是做不到了。」
什麼玩意兒?程千仞一驚,這簡直是個神經病。
顧二竟然毫不見怪,跟著他思路走:「可惜,我孤家寡人一個。不過你此番萬里遠來一趟,若埋骨南央,我也願意照顧你弟弟。」
顧雪絳想了想,鄭重補充道:「還有大花。」
在原上求五指握上劍柄的瞬間,一柄摺扇擋在他手背。原下索及時趕來,道了聲「好險」。
青雨快劍一旦出鞘,什麼都來不及了。
原上求挑眉:「你攔我?」
原下索:「不是要攔你……你想想,我們現在都在這裡,邱北也往這邊趕來,只有大花在對面,雖說南央城治安很好,但萬一有人……」
話未說完,原上求已衝到露台,縱身一躍,消失在夜色中。
徐冉目瞪口呆,忍不住好奇:「大花是誰?」難道是他親眷?手無縛雞之力,需要他保護?
場間一靜。
顧雪絳:「是他的驢。」
程千仞:「……」
「驢頭有一撮白毛,花朵形狀,取名叫大花。」
林渡之:「……」
原下索執著地說完最後四字『順手牽驢』,轉向顧雪絳,有氣無力:「下次你說照顧,別提我,替他照顧大花就行。」
提我也沒什麼用。
他又招來姑娘打賞銀票,然後擺擺手:「後會有期。」
說罷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周到禮數忘得乾淨,可見確實很累。
偏又遇見邱北慢吞吞上樓。
慢吞吞問道:「你找到他們了嗎?」
徐冉遠遠看著,突然有點同情原下索:「其實這支隊伍走到現在,全是靠他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