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兩更合一
這次文試題目新穎, 排在前十的高分試卷被學子們迅速抄錄, 裝訂成冊。一時間許多拓印版、手抄版四處流傳。
日暮時分,程千仞練完劍, 從醫館后荒林走向東大門。只見道邊廊下,處處有學生聚集, 捧卷參詳。
「顧雪絳這個答題思路, 真令人不寒而慄。」
「卻不知胡先生批語如何解?」
程千仞聽見幾個熟悉名字,忍不住上前:「叨擾, 此冊可否借我一觀?」
學生們怔怔看著他。
忽有人喊道:「呀!你、你是程師兄!」
「送給師兄了。」那位拿卷冊的學生臉色漲紅, 好像想說些什麼, 又不知如何開口,便向他行了一禮。
這就輪到程千仞慌了,下意識伸手去扶, 回了個半禮, 匆匆告辭。
他白得一份真題,邊走邊看。心想這屆師弟真懂禮貌,剛被先生罵過嗎?
並不知身後眾人目送他走過轉角, 立刻炸開鍋。
「天啊他竟然向我借東西!」
「誰說程師兄『年少成名, 恃才傲物』,我看就十分親切有禮啊。」
「馬背武場上狂傲恣意,鐵骨錚錚;私下裡平易近人,不卑不亢, 這才是我院第一天才的風度。且看今年決賽, 誰還能說我南淵不如北瀾。」
「喲!看什麼呢?」
程千仞在東大門與徐冉碰頭。原以為棲鳳閣失火, 必然影響顧二答題狀態。眼下得知兩個朋友都進入決賽,心情大好。拿著卷子給徐冉講題。
徐冉聽罷似懂非懂,總覺得哪裡不對:「顧二能想到的,魔王怎麼可能想不到……」我們居然還活得好好的。
程千仞笑:「這題是問如何統治大陸,沒有考慮魔王的意願。他不像你我,需要掙錢買米。」
或許魔王根本不想征服大陸呢?或許他只想在宮殿里睡覺呢?孤獨地永生已經很沒意思了,何必還要費儘力氣鬥爭?
徐冉不樂意了:「你這個想法很危險,難道人類存亡全看魔王心情?!」
「當然不是。題目條件是理想狀態,現實中,聖人可以移山填海,但會牽動天地氣運,為了顧忌天道,他們不能妄動。魔王作為世間最強者,受到的限制只會更多。說不定他走出宮殿就被雷劫劈。這理由你能接受嗎?」
徐冉恍然大悟:「靠譜靠譜。」
程千仞:……我編的啊老哥。
今天程千仞請朋友來家吃飯,有事商量。
顧公子提著菜來的,青青綠綠,好不鮮嫩。還主動進廚房打下手,遞刀洗菜端盤子,出奇地勤快。
林渡之低著頭,默默吃他夾的菜。
酒足飯飽,明月初升。
徐冉突然想起那些卷子,不是她好學,而是好奇,受不了話說一半:「胡副院長的批語,到底什麼意思?」
程千仞翻出顧雪絳的卷冊,念道:「世間皆樂,苦自心生,德怨兩忘,恩仇俱泯。」
「先生這是勸我捨棄過往仇怨,享受眼前喜樂。難為他一片苦心……但他不是我,憑什麼替我說原諒?」顧二癱在搖椅上遙望明月,吞吐煙霧,笑道:「世上很多人不記仇,只是明知無能為力,放過自己罷了。」
程千仞知他執念已深,並不多勸:「那原下索的如何解?『俠義交友,純心作人,去偽存真。』」
顧雪絳反覆琢磨幾遍,問林渡之:「不像讚許,倒像告誡,你覺得呢?」
林渡之蹙眉思考,絲毫不顯白日里哭過一場:「此人因棋成名,有三場對弈棋譜廣為流傳,我也曾看過。經過這幾次見面可以確定,其爭勝之心,遠勝原上求。」
程千仞:「爭勝之心?」他本以為,原下索是北瀾隊伍里最溫和通達之人。
林渡之:「準確來說,是殺心。」
徐冉嘀咕:「看他脾氣挺好的。莫不是先生看錯?」
程千仞擺擺手:「我信鹿。大家以後防備點……說正事吧。」
他拿出賬本攤開:「之前我在『金堆玉砌』的盤口下注了五十兩,賭我們都能進入決賽,賠率不高,只贏回二百兩。加上顧二寫『閑話皇都』掙的銀子,徐大收的保護費,我從前的積蓄……抹去銅板零頭,一共一千二百六十兩。」
這本『公帳』由學算經的程千仞打理,明細賬戶、支出、收入、結餘都一目了然。
徐冉對積少成多沒概念,聽見一千就驚呆了:「一夜暴富?!從此兄弟們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銀?」
程千仞:……水泊梁山,南央好漢?
他又攤開一張三尺見方的草圖,示意大家來看,圖上寥寥幾筆,勾出街巷房屋的輪廓。
「這個三角標記,是明鏡閣。我們原先商量要買的宅子在它斜對面,畫了圓圈。」
文思街處於繁華地段,鬧中取靜。除了明鏡閣,還有十餘座風雅小院,若是熟客,夜間輕叩院門,會有丫鬟提燈迎接,出幾個對聯詩文,作答后付了夜度資,便能進門見『小姐』。
再風雅隱蔽的娼館也是娼館,自從這條街成為花街柳巷,尋常人家顧忌門楣聲譽,陸續搬遷。程千仞相中的宅子就是座廢棄已久的荒宅,三進三出二十八房,已歸屬州府田戶所,估價一千兩。在寸土寸金的南央城,算是極便宜了。
從前教養逐流,他絕不會考慮這裡,但是現在,他和朋友都不在意什麼名聲。
「根據掮客的消息,這座宅院旁邊三戶都可以考慮。東邊這家搬走時,房契地契押在城南典當行,是死當,當鋪掌柜說五百兩轉手;還有這一家,開價四百兩,也不算貴……我的意思是,不如將旁邊三戶一併買下,所有院牆打通,合為一座大宅。」
「整體翻新重建、置辦傢具、鋪設陣法……算作一千五百兩,這是粗估,得再掙兩千五百兩,才算穩妥。」
「如果我們都能進入前二十,會有一千二百兩。顧二的冊子惹麻煩,別寫了,靠賭坊進賬吧。決賽抽籤之後,想辦法把賠率拉高,不如放出消息,說我被傅克己重傷,一時半會好不了,有棄權打算,然後我再押自己……」
「啪嗒啪嗒。」
氣氛沉默。只有程千仞打算盤和說話聲。
徐冉緩過神,指著草圖:「你要買下半條文思街?!」
林顧二人也被他反常的大手筆震住。
程千仞定睛一看,還真是。
他摸摸鼻子:「這……這是個意外,文思街挺小啊,不如改叫文思巷。」
****
秋風蕭瑟時節,並非每個人都有南淵四傻的好心情。
前線戰報從朝光城傳來南央,半個時辰后,胡易知在藏書樓迎來一位訪客。
少女著盛裝,簪鳳釵,極為端莊鄭重。
微服夜遊、出席雙院鬥法開幕,甚至開恩典請眾多百姓入院觀禮,她自北方南下,做的每一件事,都彰顯著皇族的存在感。即使此地是天高皇帝遠的南央城。
胡易知明白她真正的來意,卻只不動聲色地等,直到今天,溫樂坐在他面前。
「殿下,不如我們直接一點。你為哪位皇子而來?」
當今聖上有四位皇子,兩位公主。溫樂最年幼,所有人看著她長大,順理成章地給予萬千寵愛。胡易知也很想知道,涉及權力,這位小公主會選擇誰。
「皇姐托我問候先生。我只為她而來。」
胡易知敘舊一般問道:「許久不見,長公主可好?」
得到答覆,他輕輕點頭,下一句就令溫樂變色:「長公主想做女帝?」
「絕沒有!皇姐曾說,無論父皇立誰為太子,她都會盡心輔佐。」
安國公主是皇帝第一個孩子,提起她,人們最先想到貫通大陸南北的『安國大運河』。東征之戰後,王朝將星凋零,她駐守白雪關十年,展現出驚人的軍事天賦,執掌東境一半兵權。
「南淵不問朝堂事,殿下不知?」
「今時不同往日,東境戰事頻發,王朝再經不起黨爭內耗。」
「想要穩定,何不等首輔遠行歸來?」
溫樂沉默片刻,輕聲道:「如果……大人不回來了呢?父皇曾南征北戰,開疆拓土,也贏不過時間。何況是比他年長的大人。我以為,不能將所有希望寄託於一人之身。」
「我的眼界與能力只在末流,皇姐卻不同。」
她開始分析朝局,越說越鎮定。胡易知垂眸飲茶,好似認真傾聽,眼神卻有些飄忽。
末了溫樂說道:「不管皇姐作何決定,我都相信她的眼光。希望先生與南淵,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給予她某些幫助,以定大局。」
胡易知放下茶盞:「建安樓的靈犀花好看嗎?」
溫樂一怔:「很好。」卻不知對方為何這時提起。
胡易知笑了:「聖上喜愛你,每個人都喜愛你。這場戰爭,無論是誰贏得最後勝利,都會繼續為你栽花護木。你只需站在樓中賞花,何必去問樓外風雨?」
「如今南淵之處境,恰與殿下相同。」
溫樂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臉色微白。南北兩院培養著全大陸最頂尖的人才,底蘊深厚,乃國之重器,權力更迭無法動搖它們的地位。抵抗魔族時,學院盡心儘力,不代表南淵關心掌權者姓什麼。
「您身下這把椅子,安山王也坐過。他的親兵要從琅州封地進入皇都,必經南央城。而南央護城陣法的中樞,就埋在這座樓里。很多年前,他就來找過我。那時我沒有選擇他,今日也不會許諾你。」
溫樂怔然,不知該遺憾,還是該鬆一口氣。
卻聽對方問道:「恕我冒昧,殿下來南淵,真的是長公主授意嗎?」
她呼吸一窒。
「安國人在東境白雪關,你卻南北奔走,為她四處遊說結黨。」
胡易知嘆氣:「你不是支持她的選擇,是想逼她做選擇啊。」
溫樂霍然站起,身形顫抖。
胡易知送走客人,院判自屏風后顯出身形。
「你啊,就會把累活兒推給我。」
楚嵐川為他重新泡茶:「比安山王好對付。」
胡易知笑道:「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氣。膽子倒很大,竟然揣測首輔的心意。」
他們站在窗邊吹風。
天光漸暗,夜色降臨,明月浮出雲海,垂照大地。
楚嵐川做了很多年院判,著黑衣佩腰刀,氣勢冷厲。
「你今天說的,樓中賞花,不見風雨。我不同意。」
藏書樓很高,雲霧繚繞。俯仰之間,九天明月觸手可及,地上萬家燈火卻好像一副渺遠畫卷。
「你可以站在高處,但不要忘記南淵仍在人間。亂世之中,誰能獨善其身。」
「正因為南淵在人間!」
素來溫和的書生拂袖轉身,夜風盈滿袖袍。
「它和北瀾不一樣,不侍皇權,忠於真理,除非明日大陸沉沒,星辰墜落,否則我們永不選擇。這才是南淵千秋萬代的根基!」
「不說也罷,何必動氣。走吧。」
胡副院長自知失儀,輕揉眉心:「抱歉,我一個人靜靜。」
院判:「打牌去嗎?」
「……」
「打不打?」
「走。」
****
送走朋友,程千仞收拾桌椅,打掃院子。將畫有新宅標記的草圖收好。真元在體內運行一個大周天,發覺傷勢已經痊癒,真元甚至比以往更凝練。
「我果然皮糙肉厚。」
挨過宋覺非的鞭子都沒死,這樣一想,傅克己的劍也沒那麼可怕了。
他開始打坐冥想。不知為何,今夜沒有再睡著,更沒有夢到逐流。
第二日抱劍出門,氣息微亂。破曉時分,街巷行人稀少,一路無事。程千仞便沒有在意。誰知入學院后惹出麻煩,他周身威壓越來越不受控制,遇到的人都慌忙避開,然後遠遠觀望,竊竊私語。
最後他被醫館外巡值的督查隊員攔下,所幸林渡之及時下樓,將人帶走。圍觀眾人才散了。
「這是怎麼回事?」
林渡之卻不把脈,出手如電拍他肩膀,程千仞沒有防備,耳邊頓時響起縹緲歌聲,好似梵音吟唱。
聲音散去時,朋友們的面容重新清晰。
林渡之笑道:「恭喜千仞,快要突破了。我念佛偈先幫你理順氣息,好平復威壓。」
程千仞點頭:「多謝。或許是與傅克己對戰有所領悟,因禍得福。」
顧二破天荒沒癱著,立在窗邊抽煙,突然開口:「算起來,你才練劍半年不到?」
照這個修行速度,『南淵第一天才』真不是那些人起鬨瞎叫,程千仞早晚名揚天下。但這是好事嗎?
他想起春日雨夜,對方的修為封印被寧復還解開,一問三不知的樣子。
「慢一點吧,基礎打紮實。」
程千仞沒覺得哪裡不對:「水到渠成的事,又不是天上掉銀子。決賽快開始了,大家好好準備。」
說完他就練劍去了。
徐冉高興之餘有點失落:「我什麼時候突破啊,千仞甩開我一大截,以後還怎麼一起過招。」
她的刀法越來越熟練,招式越來越凌厲,境界卻卡在鍊氣大圓滿停滯不前,已有半年光陰。
顧雪絳已無法給她更多指導,只說差點火候。
「什麼是火候?」
紫衣公子吞雲吐霧:「有時是一場戰鬥,有時是一個人。或者檐下聽一場雨,路邊看一朵花。」
徐冉沉默良久:「我不明白。」
顧雪絳只能嘆氣。
這是她修行道路的第一個門檻,必須自己跨過去。
往後幾日,決賽通知還沒有下來,徐冉已變得暴躁易怒。
她足夠堅韌,個性好強,不會被任何事打垮。但這是武修的通病,渴望力量,耐心有限,瓶頸久不破,就容易陷入自我懷疑。
路上聽見有人議論說閑話,一個不順心就要拔刀。
程千仞邀她過招,她打到一半就擲刀不打了。
林渡之念佛偈給她聽,收效甚微。
「我不是武修,吐納修行順其自然,沒有瓶頸。」
林鹿也很苦惱。
「心意不寧時,我便看書,來,這個借給你。」
他拿出一本《妙法蓮華經》。
徐冉:「這……我讀不進去這些。」
林渡之擔憂地看著她:「那你怎樣能好受些?」
徐冉突發奇想:「你讓我揉一下鹿角吧。」
「啊?」
徐冉摸了一把他的青玉發簪。
顧二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第二天午飯時,他對徐冉說:「為了能讓你通過『軍事理論基礎』課的年末考試,今天起我給你講解兵法,考校經典戰役案例。先考考你基礎怎麼樣……」
李先生的課徐冉一節都沒聽過,當然一字答不出,只能拚命給林渡之使眼色。祈求他幫忙。
林渡之還是懵懵的:「啊?」
徐冉彷彿在他臉上看見『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一隻鹿』,不禁心生絕望。
顧二慢悠悠地抽煙:「不學也行,大不了就是考不過嘛,明年你在李先生手下再熬一年,我和程三先行一步。明年考不過還有後年,什麼時候畢業隨緣分嘛。十年後我帶著鹿再來南央看你……話說李先生身體康健,繼續任教二十年不成問題。」
徐冉快哭了:「學!我學還不行嗎!」
可是程千仞分明看見,林鹿唇邊一閃而過的笑意。
唉,世風日下,鹿都不是正經鹿了。社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