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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二更合一

  「我早就想過會輸, 只是沒料到會輸這麼快。可見命運也是欺軟怕硬, 你越怕什麼, 它越送什麼給你。」


  這是徐冉康復后說的第一句話。


  她的眉眼籠在冰冷月光下, 顯出淡淡倦意。


  程千仞差點打翻酒碗,再看顧二和林鹿,也是一臉活見鬼的樣子。


  以徐大的粗神經, 居然總結起人生道理了。青雨劍給了她多大心理陰影。


  深秋時節,寒意瑟縮,南央城夜色依然浮華而溫暖。金光照耀下, 樓閣重重,車馬匆匆,舞樂靡靡。


  南淵四傻在程千仞家屋頂對月喝酒。


  別人坐錦衾, 他們坐冷瓦, 別人聽絲竹, 他們聽秋蟲。


  一窮二白不外如是。


  一場比賽的輸贏、無孔不入的流言不算什麼, 他們都陷入過更糟糕百倍的絕境。


  徐冉只是想說些話。


  「我剛來青山院時,心慌自卑,又怕被人看不起, 第一天就跟對面班打了群架。我刀術課的先生說,『月圓則缺, 水滿則溢, 凡事最怕圓滿, 圓滿就是走到頭了。你事事都想求十全十美, 要做第一不做第二, 這性子以後怕是要吃虧。』」


  「後來他又說過幾次,我都不明白。我不服。」


  朋友們就靜靜聽她說。


  「金玉雙刀,排在『神兵百鑒』第四十六位。隨家中先輩戰千軍萬馬,傳到我這兒,連個瘋子都打不贏。瘋子說的對,我不能同時拿起雙刀。」


  「烈陽刀本來傳男不傳女,可誰讓我家死的只剩我一個了呢?」


  顧雪絳剛開始指導徐冉修行時,就對她的雙刀頗有微詞。


  「男子武脈較寬闊,女子則更為柔韌,各有所長。如果練秋水劍之類的功法,你的武脈是優點。但你練了天下至剛的刀法,這就成了先天缺陷。」


  徐冉撓頭:「我知道啊。」


  顧雪絳氣的直抽煙。


  「你非要繼續練,也行。我給你指條明路。等你突破凝神境,真元數量足夠,將體內真元一分為二,一道控制『斬金』,一道控制『斷玉』。方可左右開弓,揮灑自如。」


  「『凝神』之前,你就老實用好一把刀,別想著同時拿兩把,武脈受不了。」


  徐冉現在右臂纏繞繃帶,被林渡之囑咐一個月不能用刀。


  比起受傷,沒能突破才是最壞的結果。


  「我娘死之前對我說『以後只剩你一個人了,要用功練刀,按時吃飯,拜師學藝,多交朋友。忘記這一切,替我們好好過完一輩子。』」


  「不說翻案,不說誅殺奸臣佞黨,洗刷冤屈重振門楣。因為他們知道我做不到吧。我拿不起雙刀,什麼也做不了……」


  顧雪絳悶頭抽煙。林鹿小小聲說:「我覺得不是這樣。」


  程千仞仰頭喝完一碗酒:「打住,這裡就我養過孩子,我最有發言權。我在東川的時候,也給逐流說過,哪天我要出事了,你就跑,先活命最重要。」


  「誰規定背著血海深仇就得活的苦大仇深?人生好長,他要是過的不好,我做鬼也不開心的啊!」


  徐冉不知想起什麼,突然放聲大哭。林鹿輕輕拍她後背。


  程千仞又灌自己一碗:「大義、榮辱、仇恨,重要嗎?當然重要,多少人不惜為之一死。但在你爹娘心裡,都抵不過對你的愛。他們活著的時候,想把最好的一切給你,他們死後,又怎麼忍心讓你孤獨痛苦地活在世上?」


  「所以啊,用功練刀,按時吃飯,多交朋友,你能做的事情很多。一天做不到沒關係,十年,二十年,一輩子,總會有個結果。」


  徐冉慢慢哭完,哽咽問道:「真的嗎?」


  程千仞:「騙你幹嘛?」


  程家雞湯,包治百病。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她抹乾眼淚,氣勢一振:「你沒下注押我贏吧?」


  程千仞:「沒有沒有。錢在,宅子也在。」


  千金散盡還復來嘛。


  徐冉被林渡之送回家,他周身氣息平和,可使人心意安寧。


  程千仞確定他們走遠,問顧雪絳:「從前我殺人殺魔殺水鬼,都是為了活命。他與徐冉無冤無仇,何必下死手?」


  「你不能拿正常人的邏輯與道理,去理解一個瘋子。」


  程千仞想了想,好吧,穿越之前的法治社會,精神病殺人還不犯法呢。


  這個世界里,有人辛苦地活著,有人想瘋就瘋。


  顧雪絳打量他:「你想做什麼?不要衝動。」世道變了,居然輪到他勸程三別衝動。


  「她自己輸的要自己贏回來,我不喜歡誰代表我,也不會去代表誰。」程千仞站起身:「我只是受夠了。」


  徐冉的傷,顧雪絳收到的鴻門宴請柬,走在路上圍觀眾人的各色目光。最近發生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煩悶,像胸口燒起一把火,不斷消耗著賴以呼吸的空氣。


  程千仞恍然發覺,原來從莫名其妙變成修行者的那晚,送走逐流的那天,這把火就燒了起來。


  厭倦窮途末路搏生機的東境,到南央為了過安樂日子,他開始習慣被人安排,被所謂的命運安排。


  但現在他不願意習慣了。


  「我要看看這欺軟怕硬的東西,能拿我怎麼樣。」


  顧雪絳只見他立在冰雪似的月光下,風滿袖袍,竟顯得高華而冷漠。


  ***

  決賽已經開始半月,文試武試交替進行,每天都有新消息傳出。


  場外觀戰的武修們分析參賽者打法,為勝者歡呼,也從敗者身上汲取教訓。他們有些是今年入學的新生,沒有報名資格,有的初賽或複賽敗北,計劃明年再戰。一場大規模比賽的意義,就在於台上台下,所有年輕人都在飛速成長。


  州府、軍部、宗門、世家的大人物們冷靜地評估參賽者戰力、未來潛力。南央城民眾則喜歡討論五光十色的法器,張口便說的天花亂墜,好像親眼見過。


  文試還需看運氣。除了對手,抽到的題目是否擅長,揣摩出題者心意是否準確,都成了決勝關鍵。


  「若擴建安國大運河,你認為支流應向西,還是向東開鑿?」


  「我朝是否應繼續擴大疆域,發起第二次東征?」


  胡先生出題一向大膽,辯難題目範圍百無禁忌,畢竟在南央城的地界上,誰也不能讓他閉嘴。


  顧雪絳往返於演武場與賭場間,以他的眼力和經驗,還真壓中幾個賠率極高的冷門,以小搏大,贏回一百餘兩。


  平時以掙錢為樂的程千仞卻沒有動作,只是沉默地練劍、修行。


  林渡之最怕的『辯難』還是來了。地點在勤學殿,南北兩院各出五位德高望重的先生打分數,由先生選派二百餘位優秀學子殿中觀賽。


  殿上設有擴音陣法,能將說話聲清晰地傳出去,響徹整個勤學殿廣場,接受眾人監督。


  當朝辯難之道,起於北,盛於南,學者們探討宇宙、時事、人生、道學、佛學等等,胡副院長年輕時乃此道高手。


  每個人辯難風格不同,有人擅長剝絲抽繭講條理,有人擅長煽動聽眾情緒。


  顧雪絳的風格是如今主流——禮數周全,氣勢逼人,口吐華章妙語如蓮,眼角眉梢卻透著輕蔑。


  有時場內沒說完,場外兩派群情激奮,先罵起來。


  書生罵人,罵不出什麼花樣,翻來覆去無非幾句『忘八端』。若有青山院武修來攪渾水,喊一嗓子『汝母婢也』,兩邊就像受了莫大侮辱,漲紅臉皮要動手。


  勤學殿外的督查隊員,比演武場邊的壓力更大。他們往往還沒聽懂個殿內講什麼,廣場眾人突然就炸鍋了。


  這一日原下索與邱北對陣,殿外黑壓壓站滿學生,大多剛看完上午的武試,沒吃飯便跑來佔位置。


  原下索以棋成名,贏過不止一位大人物,而邱北是年輕一輩最出色的鑄造師。除此之外,傳言他們二人學識淵博,上知天文下曉地理。


  北瀾最負盛名的兩位才子巔峰對決,南淵人等這場熱鬧很久了。


  「我們來見證歷史,少吃一頓飯算什麼。」人們如是說道。


  一個時辰之後,人群散去一半。


  可能心裡還罵了歷史。


  邱北講話,字正腔圓,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說,聽得春波台最有耐性的老先生都坐立難安。


  除了說話,他還要喝茶、吃糕點,心態特別穩。


  趁他飲茶的間隙,裁決忍不住問道:「你的陳述結束了嗎?」


  邱北慢吞吞喝完,慢慢轉頭:「啊?沒有啊……」


  他放下茶盞,繼續說話。


  顧雪絳心想,幸好原下索抽到他,倆人自相殘殺去了,不然這真是可怕的對手。


  原下索下場之後,絲毫沒有勝利喜悅,只一臉生無可戀的疲憊。


  顧雪絳對林渡之道:「他居然能忍住不棄權。單這一點,我不如他。」


  邱北的風格實在突破常規,為防後來人效仿,比賽專門增加一條規定,雙方每輪陳述不得超過半個時辰。


  這條賽規對林渡之毫無影響。他最緊要的問題,不是陳述時間長短,而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下,用蓬萊話慷慨陳詞。


  顧雪絳覺得這不可能,林鹿只要開口,臉就紅了。


  看過數十場辯難,南山榜首上場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他從前寫過的文章、答過的試卷都被翻出來。南淵學子認為這場穩勝局之後,他必會在挑戰賽向原下索下戰書。


  林渡之日漸消瘦。


  顧雪絳看在眼裡,心中鬱結。爭什麼榜首,別逼他了,沒看到他都不開心了嗎。


  「你要不要棄權?」


  林渡之搖頭:「不。」


  這日天朗氣清,日光和煦,勤學殿外水泄不通,守衛翻了一倍有餘。


  林渡之身著天青色長衫,墨發束一支青玉簪,舉步入殿,如清風明月,任誰都要贊一聲『木秀於林』。


  他的對手上前與他見禮。


  「北瀾學院石渠閣,李轍。」


  林渡之卻只行禮,沒有自報家門。


  他指了指嗓子,擺手。走到記錄辯難過程的執事桌前,伸手做『請』的姿勢,眾執事立刻會意,為他搬桌子備筆墨。


  殿內一片嘩然。


  「難道林渡之嗓子啞了?怎麼偏趕在這個時候?」


  「時間限制半個時辰,寫字哪有說話快?他寫的完嗎?」


  南淵人主張請醫師,擇日再比。北瀾方極力反對:「雙院鬥法決賽何等嚴肅,規矩就是規矩,怎麼能為一個人更改?」


  幾位裁決討論過後,深感為難:「雖然你以筆代言,但規則所在,不能為你延時。你所寫的內容,會由裁決朗誦。」


  可惜了。本以為今日可見一場精彩辯述。


  林渡之點頭,示意他知道。


  那位北瀾學子壓抑著喜色,拿起案上毛尖茶潤嗓子。他本做好必敗準備,誰知忽見轉機。萬一贏了南山榜首,使之無緣挑戰賽,自己就是北瀾的功臣,必將以此揚名。


  消息傳到殿外,又是一陣喧鬧。


  只有顧雪絳鬆一口氣:「居然想出這種方法。」


  鐘聲敲響,更漏開始計時。


  北瀾學子搶先開口:「諸位裁決,諸位同窗,今日上殿與『南淵榜首』同場辯難,實乃在下之幸……」


  他狀態很好,旁徵博引,滔滔不絕。


  林渡之立在桌前,擺開兩大張宣紙,左右手同時落筆,運筆如飛。


  觀賽者距離較遠,看不清紙上內容。


  「就算他怕自己寫不完,也不能這樣吧……」


  「若字跡太潦草,裁決辨識不清,念起來斷斷續續,更是吃虧。」


  林渡之恍若未聞,面容沉靜,筆走龍蛇,姿態似有奇妙韻律。人們越看越覺賞心悅目,有些已顧不上聽那學子論述。


  更漏滴盡時,裁決示意李轍閉口。林渡之卻已收筆,不多不少,正好半個時辰。


  裁決接過,只見紙上字跡工整,竟無一塗改,似一氣呵成。他清清嗓子,朗聲念誦。


  這篇論述抑揚頓挫韻腳相合,念起來朗朗上口,毫無滯澀感。聽起來條理分明,環環相扣。文末三番發問,李轍無一能答,不禁汗如雨下。


  待裁決念罷,殿內寂靜,片刻后掌聲雷動。執事一看更漏,竟也是半個時辰,不差一秒。


  如此往複三輪,第四輪開始前,對手不堪重壓,終於棄權。


  殿內學子說看林渡之左右開弓的書法表演,比辯難精彩,殿外眾人說聽他寫的文章,更為酣暢淋漓。


  記錄比賽過程的執事寫了半本筆記,後世立傳者以此揣測當日情景:

  「林公少時寡言,長於翰墨,與人辯難,以筆代口。左右開弓作文章,既有佳致,兼辭條豐蔚,甚足以動心駭聽。眾人注神傾意,不覺流汗交面……」


  現在的顧雪絳和林渡之只顧得上開心,他們走偏殿避開人潮,繞到幽僻的花廊下,把那些歡呼議論拋在身後。


  「可以啊鹿,竟想出這個法子。沒人了,不用裝,你快說話。」


  林渡之依然打手語,張口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顧雪絳慌了:「誰害你,是誰害你?!」


  林渡之搖頭,拉過他手掌,在手心寫下『騙人』兩個字。


  顧雪絳皺眉:「你不想騙人,所以給自己下了啞葯?」


  林渡之『嗯嗯啊啊』的點頭,一邊拍他後背,讓他別生氣。


  顧雪絳還哪裡氣的起來:「多久能好?」


  林鹿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有沒有後遺症?」


  林鹿點頭又搖頭。


  「以後不要這樣。」


  林渡之笑了笑,在他手心寫:知道了。


  ***

  程千仞上場的前一天,收到一封來自青山院的請柬。


  那裡的武修們很少用這類東西。有什麼事情,喊一聲就走。


  這次為了表示尊重,特按讀書人的規矩辦事。


  程千仞一人一劍,很爽快地前去赴約。


  開門的是劉鏡,他明天演武場上的對手,態度親切地將他迎進門:「程師弟,快請進。」


  院里六七個人,石桌上四五壇酒。


  程千仞隱隱猜到他們的用意。


  都是一起打過馬球的隊友,大家坐下來二話不說先喝兩壇。


  酒過三巡,周延拍著程千仞肩膀:「我們武修,沒那麼多彎彎繞繞。跟你直說,今年武試抽籤的形勢,對南淵很不利。但咱們做東,按理說前十要佔五位,三甲佔一位,才不算跌份,不然就是被北瀾壓著打的第十個年頭……」


  「我抽到了傅克己,恐怕無緣挑戰賽。你與劉師兄戰力相當,明日你們不管誰勝,挑戰賽都無力再戰。」


  「南淵至少要有一個人去爭三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程千仞輕聲問道:「所以,為學院榮譽,我與劉師兄明天假打,留一個人保存實力去挑戰賽?」


  他放下酒碗,心道可惜。這是飛鳳樓的竹葉青,他很久沒捨得買了。


  周延擺擺手:「這個院子有隔絕探視的陣法,隨便說。你別慌,這也算不成文規矩,去年我參賽時,前輩師兄們都這麼干。真打假打,受傷程度,除了自己,誰分的清?一切為了學院。」


  程千仞笑了:「不錯。南淵利益大於天,個人榮辱何足道哉。」


  眾人拍手稱快,又要來敬他酒,程千仞也不客氣,豪飲三碗。


  忽道:「只是害劉師兄受委屈,需故意輸給我。」


  氣氛瞬間凝固,飲酒者面面相覷。


  劉鏡艱澀道:「你說什麼?」


  程千仞卸下舊劍,放在石桌上。從容起身。眾人瞬間戒備,不由自主去摸腰畔兵器。


  「雙院鬥法期間禁私鬥,但周師兄方才說過,這個院子有隔絕陣法。」


  蕭索秋風,暗香浮動,原是院落一角的木樨花。


  程千仞走向花樹,一邊說道:「劉師兄既然不甘心,我怎麼會甘心?我相信諸位切實為南淵考慮。眼下有一個最公平的方法。」


  他折下一截花枝。木樨花苞顫巍巍,猶帶晨露。


  他說:「請。」


  ***

  程千仞與劉鏡一戰,南北兩院本以為是場勢均力敵的苦戰。最終卻以程千仞三招克敵結束。雖然精彩,但不過癮。人們對挑戰賽更加期待。『南淵第一天才』的聲望一時達到頂點。


  「明天我會盡量消耗他,逼出他的最強殺招。你在場下看好,如果沒有五成以上把握,就不要選擇挑戰他。」


  周延上場前一日,對程千仞如是說。等到排名出來,比起傅克己原上求,挑戰第三名顯然更加穩妥。


  當天不用顧雪絳等人操心,青山院的武修們幫他們佔了最好的看台位置。


  但程千仞沒有來。


  因為他要突破了,不得不閉關。


  這個時機足夠好,也足夠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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