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 78 章
「程公子是哪裡人?」
紗幔低垂, 香爐青煙裊裊, 宮裝少女端坐主位, 環佩珠釵, 明艷動人。
程千仞來歷早就傳遍南央, 誰不知他是東川人。但他今日與顧雪絳登建安樓, 是為感謝溫樂公主之前的幫助。寒暄道謝后, 對方既然有此一問,他便認真作答。
「東川邊境,滄江烏環渡。」
誰知溫樂又問:「程公子去過皇都嗎?」
顧雪絳不解地看向程千仞。
「沒有。離開東境后, 我就來了南央城。」
他話剛出口,腦海中卻閃過許多碎片。雕欄玉砌,延綿殿宇, 浮光掠影般呼嘯而過。
「你知不知道, 你很像我五皇兄。市坊初見只是模糊感覺,此時再看, 竟覺得你容貌也愈發像他。」少女似自言自語:「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程千仞定了定神:「殿下抬愛。實不敢當。」原來雙院鬥法開始前, 他在西市遇見的小姑娘就是溫樂。
「你這幅模樣, 以後還是避開皇都……免得被見過我皇兄的有心人尋去做文章。」不待程千仞再問, 溫樂目光掃見顧雪絳腰間華美寶刀,驚訝道:「你的武脈已徹底恢復?」
顧雪絳起身行禮:「是,得殿下相助良多,草民無以為報……」
「呵。」少女仰頭, 金步搖輕晃, 顯得驕傲至極:「無以為報?!本宮何等身份, 怎麼會那樣小氣。對你好,根本不需要你回報!」
她皓腕輕抬,立刻有女官扶她起身,「折桂宴要開始了,你們今夜是主角,別誤了時辰。」
兩人被侍女們客氣地送下樓,程千仞跟顧二打眼色。
「這怎麼了?」他不在意被溫樂趕出來,就是摸不著頭腦。
顧雪絳摸摸鼻子:「可能是我,說錯話了。」
程千仞深有感觸:「也是,小孩子的心思,猜不透。誒,你見過五皇子嗎?」
顧二:「沒有,我聽說過他。」
「……」
殘陽如血,朔風呼嘯。宮裝少女憑欄遠望,目送兩人漸行漸遠。
貼身女官在旁侍候:「或許顧公子只是不明白殿下心意,未必無意於殿下。」
「他明白得很。」
溫樂輕笑搖頭,「怨年歲之易暮,傷後會之無因。君寧見階上之白雪,豈鮮耀於陽春。」
她倒希望他永遠不明白。
就像希望自己永遠不會長大。
***
初冬空氣冷冽,餘暉早早斂沒,太液池沿岸燈火通明。
雙院鬥法的折桂宴由來已久,取義『蘭芝秀髮,折桂爭先』,既是為取得名次的學子慶祝,也是為客隊踐行。
今年設宴觀湖樓。學院督查隊、州府護衛隊、南方軍部騎兵將這裡圍得水泄不通。
宴會前半段,程千仞在想那位早逝的五皇子,有些心不在焉。觥籌交錯間,聽大人物們致辭,說些你來我往的場面話,眾人舉杯便跟著舉,有誰敬酒便跟著喝。
最令徐冉開心的環節是胡先生頒獎,雙院鬥法的彩頭都裝在一個個精緻檀木匣內,她彷彿透過匣子看到白花花的銀票和法器。
「轟——」
天際煙花綻放,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盛大絢爛,眾人不由讚歎南淵巧思。
大人物們自持身份,陸續離席。他們一走,樓下森嚴守衛撤去,彷彿空氣才重新流通。
席間留下南北兩院學生,大家都是交過手的熟面孔,不打不相識。鬥法已經結束,無論得意失意,即將告別時,喝酒談天都毫無顧慮。
北瀾石渠閣和南淵春波台的幾位聚在一起,打算玩行酒令,來請文試榜首,林渡之做令官。
忽聽顧雪絳道:「喝酒作詩有什麼意思,素聞原兄精通音律,不如唱一首《開宴》,給大家助助興。」
唱一首?那位又不是歌姬伶人。場間談笑一靜,氣氛突變。
各色目光中,原下索施施然站起身,笑道:「良辰美景,引吭而歌,有何不可。只是我一個人唱歌有什麼意思?還請程兄舞劍。借神鬼辟易鋒芒,為此夜增輝。」
程千仞回神,正值酒意上涌,隨口道:「在座不止我一人練劍,更不止一把名劍。」
他手腕微動,銀光一閃,長劍愴然出鞘,直劍原上求、傅克己:「我一個人舞劍有什麼意思?請二位共舞!」
傅克己蹙眉,拔劍出鞘。
原上求直到今日才結束面壁懲罰,性情卻絲毫未變,看著顧雪絳冷笑:「我們三人舞劍有什麼意思?請湖主彈琴!」
徐冉被四句『意思』繞暈,對林渡之低聲道:「他們可真有意思……」
話音未落,琴聲乍起,如銀瓶破裂,激蕩人心。同一時刻三道劍光衝天。
「風雲會,鉤陳羽衛……」合著顧雪絳琴音,原下索開腔唱道:「流慶遠,芝蘭秀髮,折桂爭先。占盛一門,文武更雙全……」
只見程千仞身前桌案飛起,凌空翻轉,佳肴美酒潑灑,眾人忙不迭起身四散。
青雨劍后發先至,程千仞立在原地,手中劍芒暴漲,兩劍相遇,桌案轟然炸裂。
案上一截紅燭落在他劍上,明明滅滅。
他劍尖一挑,劍鋒刺向原上求,紅燭襲傅克己面門,使之來勢一滯。
隨即點欄杆,踏枝頭,飛掠至開闊湖面。其餘兩人緊追其後。
他們三人不用真元,單以劍招劍勢交手。原上求與傅克己亦未聯手,三人各自為戰,全憑心意合擊或游斗。
明月煙火,琴音歌聲,劍影繚亂。
「『夜雨談兵,春風說劍』,《開宴》這般彈唱,竟有金戈鐵馬之聲。」
已去藏書樓躲清靜的幾人,牌局未開,先聽見觀湖樓上錚錚琴音。
胡先生憑窗遠眺,夜幕中一朵朵煙花盛放凋零,色彩變幻,湖面人影起落,劍光縱橫。
「或許百年之後,南淵學院猶在,藏書樓也在。卻再難有這樣群星璀璨的盛會,睥睨天下的豪情。」
觀湖樓露台,眾人聚在欄杆邊,沉浸於琴歌劍影,心潮澎湃。
徐冉回身找鹿,卻見邱北拉著人在陰影角落說話。
「折桂宴結束我就要走了,這四個錦囊是空間法器,裡面各裝有二十張傳訊符、神行符、雷音符……」
程府四人中,邱北最親近表面冷漠的林渡之。因為對方似乎天生心靈手巧,雕刻東西、侍弄花草都有靈氣。在他簡單的價值觀里,幹活認真的一定不是壞人。
徐冉喝遍邱氏毒雞湯,心中警鈴大作:「你打算賣自己做的符籙給我們?」強買強賣嗎?
邱北轉頭認真糾正她:「是白送。你們沒錢。」
徐冉氣得發抖:「你根本不知道我們多有錢!!」別想拐我們家的鹿。
程千仞一戰成名,南淵四傻一賭翻身,確實富裕,只是不如北瀾四傑有錢。
邱北不與她爭辯,把錦囊塞進她手裡。
「斬金斷玉,天下至剛。你與人比斗時,貼一張神行符,以符籙提升速度,武脈也能好受一點。」
徐冉突然語塞:「謝,謝了。」
****
第二日北瀾車隊啟程,南央落了今冬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都早。
鉛灰色的天空濃雲密布,細碎的雪粒落地即化,小毛驢滴滴答答踩在青石板泥水上。
經州府安排好的南央城民眾,撐著顏色艷麗的紙傘,夾道歡送車隊。
南北兩院學生們道別,是沒有依依不捨,淚雨凝噎這種戲碼的,少年人尚不知離愁別苦,最多說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浩蕩車隊入城時,南淵四傻如臨大敵,頭頂一簾秋雨,站在程千仞家破舊屋頂。顧雪絳拿一本『閑話皇都』指點江山。
今日,他們在飛鳳樓臨窗雅間吃涮鍋,推開窗戶,視野正好,居高臨下地俯瞰長街。
銅鍋下燒著無煙銀絲炭,湯底咕嚕嚕滾泡,香氣濃郁。
林渡之感嘆:「以後還會遇見他們嗎?」
程千仞道:「天地浩大,不見為好。再見不知是敵是友。」
徐冉點頭:「也對。」
顧雪絳給林鹿夾菜。
初雪天,宜送別,宜遠行,諸事皆宜,最宜吃涮鍋。
天氣越來越冷,意味著年終大考臨近,南淵學子陷入緊張焦躁地複習中。
期間程千仞應南山後院教習先生邀請,又去做了兩場演講,鼓舞士氣,振奮人心,效果很好。
他日常行走於程府、學院之間,早已習慣被人群圍觀注目,行止坦蕩,卻依然能察覺來自暗處的目光盯著他,準確地說,盯著他的劍。
雙院鬥法落下帷幕,神鬼辟易引動的風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