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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 92 章

  程千仞找札記很不順利。秋暝真人的住所看似陳設簡單, 實則機關遍布。


  床頭、書桌下、牆壁內、長案一角,所有能想到或想不到的地方,都布滿暗格與夾層, 慢慢摸索打開,勞神費力地取出三顆琉璃彈珠、一隻舊紙鳶,一套木製六博棋、一副六十四卦牌……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月影西顧, 他被磨得沒脾氣, 癱在椅子上穩定情緒,抬眼一掃,一排線裝薄冊擺在書架最顯眼的地方,生怕別人看不見一樣。


  它們大多以節氣命名, 如『清明雜記』、『小寒遐思』、『白露胡言亂語』、『驚蟄顛三倒四』,程千仞霍然起身,整沓取出, 只見每本封面寫有開卷時間, 那字跡飄逸如仙, 獨具風骨。


  迫不及待翻開一本, 借著窗前月光細看, 映入眼帘第一句話——


  「修道修道,吃飯睡覺。」


  他懵了十幾秒,難過又好笑地想:「原來你整天忙著吃飯睡覺,怪不得連徒弟都打不過, 最後死在寧復還映雪劍下……」


  接下來, 吃雞狂魔、手賬達人、美好家居愛好者秋暝真人, 詳細記錄了他每天如何吃飯、如何睡覺。


  春天采香椿,夏天睡涼席,秋天摘果子釀酒,冬天架碳爐烤白薯。還有開闢菜園、種植不同作物的心得體會。


  這令程千仞想起林渡之,在程府時,林鹿最愛種花養鳥,把鹿鳴苑打理得生機勃勃。不知道他和顧二回去之後忙不忙,劍閣開山大典能否再相見。


  這倆人,表面上是顧雪絳看護林渡之,但若沒有林鹿管著顧二按時吃藥少抽煙,顧二哪能滋潤的活蹦亂跳。


  程千仞收斂思緒,又耐著性子看札記,還是家長里短那一套。不由生出疑惑,這玩意兒真的對修行有益、對掌握劍閣劍陣有用處嗎?


  第二卷末尾,終於出現轉機,那頁寫道:

  歲寒,大雪,收得一弟子,姓寧名復還。


  從此往後,吃飯睡覺寫得少了,主要寫寧復還練劍摔倒、識字困難、背書速度慢。


  末了總結一句「我從未見過如此資質愚鈍之人。為師心痛。」


  程千仞噗嗤笑出聲。


  秋暝第二年撿來宋覺非入門,『小覺早慧聰穎,但幼時孤苦,使得性情偏激,需仔細教導』。札記愈發有趣,幼年、少年時的劍閣雙璧躍然紙上,他們一起練劍修行,又互相坑害,吵吵鬧鬧一天天長大。


  程千仞心緒隨他筆鋒起伏,時而微笑時而皺眉。


  「復還與覺非劍法初成,明日便要下山遊歷,我告誡復還『你師弟固然偏執,你說他好勇鬥狠,睚眥必報,但他年紀尚輕,一切都來得及。我們不能指責他,也不必教他如何做,只要以誠待之,以他慧根悟性,必不會入歧途。』願復還能聽進我的話,願他們諸事順利。」


  這卷到此戛然而止,後面被人撕毀,沒了下文,程千仞一時怔然。


  不對勁。


  寧復還明顯更受秋暝看重,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山主,澹山是他的,神鬼辟易是他的,滿山的雞也是他的。但他殺了師父,這一切都沒了,他圖什麼?

  桀驁不馴、性情狂妄那是傳說中、世人口中的寧復還。


  自己認識的麵館老闆,沒事就癱著,有錢就去喝假酒,不刮鬍子、懶得算賬。


  一種荒謬瘋狂的猜測在程千仞腦海一閃而過。


  他想見東家,親口求證。


  往事難追,他按捺心思換下一本,看開卷時間在收徒之前,與『吃飯睡覺』卷同期。或許那時秋暝閑來無事,修道孤獨,只能寫手賬打發時光。


  卷首寫著『齊萬物,達生死』,總算有點正經心得的樣子。


  夜已深,禽鳥入眠,空山寂寂,月光清澈如水。


  「昨夜落了一場雨,窗下海棠凋零。花草能感知到風雨,卻無法認識它是如何形成,因何而來。正如天道對於修行者的限制,是無形、無意識又真實存在的,而我們很難看清它的全貌。」


  「春風育物,朔雪殺生,天命是天地的運轉,我曾嘗試通過精確的計算窺探它……」


  這卷中,秋暝記錄觀察萬物變化的過程,討論有序與無序。


  南淵時的程千仞或許對這些不感興趣,但他近幾年漂泊四海,閱歷豐富,心境開闊,再看便覺有趣。


  彷彿與秋暝對話,聽前輩解惑,不覺天光破曉。


  往後幾日,程千仞不眠不休,精神集中的讀書。


  秋暝研究過許多劍訣,偶爾記下幾句感悟。劍閣的收藏浩如煙海,不局限於本派先賢開創的劍法,程千仞讀到這卷札記后,便去觀雲崖下藏經洞看劍譜拓本,很受啟發。


  他從前沒有師父引導,全靠自己探索,現在像對著學霸筆記溫故知新,自認是難得的際遇。


  直到兩位澹山弟子來後山小院尋他,程千仞才如夢初醒,意識到時間流逝。距離下月初三開山大典,只剩十天了。


  懷清:「山主,本不該打擾您,但是我們重要消息要告訴您。」


  懷明小聲補充道:「壞消息。」


  程千仞看他們表情,想了想:「魔族大軍開始攻打白雪關了?」


  「山主料事如神!」


  程千仞曾深入魔軍營地,刺殺一位魔將,那時白雪關外已有十萬魔族大軍,各部落還在源源不斷的集結。


  出於自古以來的仇恨、恐懼,世人皆知魔族醜惡,卻很少了解他們的習性、文化、語言。除了長期與之作戰的鎮東軍,只有少數人族修行強者,會主動接觸,並嘗試殺死他們。


  程千仞孤身潛入雪域數月,觀察魔族各部動向,隱約猜到一種可能,大魔王蘇醒了。


  雪域最高處有一座華麗宮殿,裡面沉睡的不是美人,而是魔王。


  世間最強者,天空下永生不死的生命存在,魔族的精神信仰。


  他多次出現在人族史書中,傳說故事裡,卻只有一個濃重陰影,神秘而可怕。


  程千仞:「我們有多少人在白雪關戰場?」


  懷清:「一千二百餘人,都是煙山精銳。傅山主請您去雲頂大殿議事。」


  程千仞還未出門,傅克己先找來,揮退兩位弟子,開門見山地說:「第二個壞消息。」


  程千仞:「這麼急,比魔族可能攻破白雪關更壞?」


  傅克己:「青州刺史被殺,原家打出反旗,自立為王。西南戰場的神武軍腹背受敵。原下索發傳訊符給邱北,希望邱北去青州。邱北說,原家已與安山王達成協議,若大業可成,平分天下。」


  程千仞怔了片刻,隱隱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在南淵時,原下索交遊廣闊,曾對他拉攏示好。他深知此人野心謀略非同一般,原家在青州積糧、接納流民、豢養私兵,更不是一日之功。


  徐冉在白雪關,顧雪絳在西南戰場。


  他在劍閣。


  魔族來勢洶洶,為了保存鎮東軍主力,在地理位置更好、防禦體系更堅固的朝光城展開反擊,白雪關很可能被戰略性放棄。守衛皇都的禁衛軍不能動,各地守軍戰力低弱,即使從中抽出兵力增援,也需要時間。


  這種情況下,顧雪絳之前的勝利幾乎沒有意義。


  百勝不足扭轉乾坤,竟到了如此地步。


  程千仞想過很多事,卻只說了一句話:


  「我要突破。」


  在雞鳴聲聲的籬笆小院中,語氣平靜而肯定。


  傅克己搖頭:「太冒險。」


  他知道程千仞想做什麼,開山大典之前,十日之內突破,號令天下宗門。


  「你還需要半年。」


  程千仞:「我沒有半年。」


  半年之後,劍閣涼了,他和朋友也涼了。


  傅克己沉默片刻:「你突破大乘之後,戰力可與聖人相當?」


  程千仞聳肩:「我不知道,我試試唄。」


  傅克己似乎有點生氣:「你們這種天才,總是盲目自信。」


  程千仞驚異:「啊!?」


  傅克己:「當年在皇都,數花間雪絳天資最佳,進境最快,現在他未必能勝我。少年天才固然瀟洒,可世間天才太少,多是像我這般的普通人……」


  「但我一直在修自己的道,心意執著,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大器晚成。」


  傅克己的長句把程千仞震懵了。


  他緩了緩:「老傅,你這話給我說說就罷了,千萬別出去說。我怕『普通人』想不開,投繯自盡橫劍自刎。拜託你救人一命吧。」


  傅克己面無表情轉身就走。他試圖以自身為例,勸程千仞穩紮穩打,不要冒進,顯然是失敗了。


  程千仞還不過癮,追出院門懟他:「當年南淵演武場,誰把我打得像狗一樣,這也叫大器晚成?!你回來!」


  傅克己一人去雲頂大殿見眾長老,他知道比起議事,程千仞更需要時間思考突破。


  程千仞繼續讀秋暝札記,卻只清凈了一個晚上。


  第二日辰時,山霧迷濛,兩位澹山弟子又來了。


  「好消息!」懷清激動道:「終於有一個好消息。我們收到朝辭宮的拜山帖,三日後,首輔親至澹山玉虛觀求籤。您準備一下?」


  歷代帝王遇大事,必要來玉虛觀解簽,比如聖上東征之前。這個節骨眼上,意味著朝廷依然承認劍閣第一宗門的地位,與宗門結盟,從劍閣而始。懷清自認只能想到這麼多,總之是好事。


  「……這是壞消息。」程千仞道,「我對解簽算卦一竅不通。」


  「您太謙虛了。」懷清明顯不信:「胡易知先生的推演術臻至化境,天下聞名,我聽說您在南淵學院時,曾隨他學習。」


  假的,都是假的,我跟胡易知三觀不合,他的本事一點沒學到手。


  「謬傳而已。」程千仞心緒不寧,抱臂走來走去:「非要山主解簽?這個山主給你當吧!」


  青州反王、魔族大軍都沒有讓他惶惑焦慮,朝歌闕做到了。厲害。


  懷清懇切道:「您不要說笑,我們都等著您,撐起劍閣的明天呢。」


  程千仞:「……」


  我只能撐死劍閣的明天。


  懷明小聲道:「實在不行,您就胡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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