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 95 章
「山主, 我們忘了幫您收拾衣服!」
「您在等傅山主?他剛送走朝辭宮的儀仗隊,正在雲頂大殿與長老們議事。」
院門外是懷清懷明兩人。看到程千仞已經換好一身便服, 神色驚訝又崇拜。
「您真是什麼都會,那就不打擾……」
程千仞汗顏:「且慢, 你們來得正好。我決定明日閉關, 如果一切順利,將在開山大典前出關,這期間澹山有什麼事,都由你二人決定, 覺得為難的, 報與傅山主知曉,請他決斷。」
懷清大喜:「恭喜山主又得突破機緣!」
「住進澹山的南淵弟子怎麼樣?你們相處如何?」
劍閣是遠在深山的宗門, 南淵是身處鬧市的學院,環境、風氣、文化差異甚大,兩邊弟子生活習慣不同,現在住一個屋檐下,結怨可不好。
懷明:「我自幼上山, 除了劍譜,沒讀過多少書,只是練劍,其他弟子差不多跟我一樣。南淵的師兄弟們讀書多,練什麼的都有, 大家正好互相切磋, 取長補短, 很有進益。」
論修道精深刻苦,劍閣弟子為最,論知識面開闊,見多識廣,還是南淵學生優異。
主要原因是大家一起吃飯,各地烹飪方法百花齊放,使他們告別白水煮雞階段。
但懷明沒說。
懷清不知突然想到什麼:「山主,您從前真的學過算經科?」
程千仞莫名其妙道:「是啊。」
南淵的修行者之間,有個玩不膩的老梗,茶餘飯後閑聊,時不時就說『我認識一位算經班學生。』
他們說完相視一笑,笑得劍閣弟子一頭霧水,面面相覷。後來才知道,那個算經班學生就是程千仞。
程千仞是南山後院算經科出身,據說算盤打得很快。
這實在太突破固有認知了。
就像大多數人想象不出寧復還拉麵炒菜的樣子。
程千仞不明白他們的糾結:「這樣說來,山上什麼問題都沒有?」
情況了解清楚,他才好安心閉關。
懷清想了想:「還真有一件,是弟子們最關心的民生問題。」
程千仞:「說來聽聽。」
懷清嚴肅道:「有道是『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雖然我們後山遼闊,野味數不勝數,但吃雞也不能不加節制。還請山主下令,讓貪嘴的弟子不要吃小雞崽,也不要趕盡殺絕,這樣才能年年有燒雞,天天有雞蛋。」
懷明大力點頭。
程千仞懵了一會兒,臉色漲紅:「咳,你說的對,按你們想法去辦吧。」
吃雞養雞的事,平時當然可以討論,但此時朝歌闕不知正在哪裡聽他們說話。
以後會怎麼看待劍閣,怎麼看待他?!
太沒面子了。
懷明懷清卻像得了大差事,昂首挺胸:「必不負山主信任!」
程千仞不忍直視。
幸好傅克己和邱北及時叩門,兩位澹山弟子告退。
邱北帶來三張靜氣符籙,據說閉關突破前使用,有安定心神的功效。程千仞將他們迎進院中,這次吸取教訓,沒再客氣地問吃了嗎。
他想跟傅山主談點正事,挽救一下逼格。
傅克己不負期待,開門見山地問:「今日解簽如何?」
程千仞:「不好說。首輔沒有對劍閣提出要求,我不知道他具體想要做什麼。」
這是真話。而且是說給屋裡人聽的。
他今天見到一個好脾氣、笑點低的朝歌闕。
但他不信。
他更願意相信一種合理解釋,那人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自打見面,便潛移默化地改變他們的相處方式,只為讓自己放鬆戒備。
一想到那張完美無缺的臉上,每個笑容背後都隱藏深意,程千仞就心底生寒。
打翻簽筒是衝動,換禮服時發火是試探。
朝歌闕越是偽裝忍耐,意味著他要讓自己善後的事越重要。
傅克己不知此中曲折:「但他親自來了,這就是一種態度。劍閣,做好劍閣的事。」
他們坐在院中石桌邊說話,短短數句,程千仞不自覺看了三次小屋花窗。
傅克己忍不住皺眉:「你看什麼?」
他進門察覺對方神色微異,放出神識感知,卻毫無收穫。
程千仞摸摸鼻子:「沒什麼。」
說出來嚇死你!
小心窗邊突然出現一張人臉哦。劍閣恐怖故事怕不怕。
傅克己:「你何時閉關?」
「明天。」
「那你今夜搬去隱仙岩,我和八位長老,輪流為你守關。」
程千仞知道隱仙岩是一處洞天福地,劍閣歷史上許多成聖成仙的前輩,都曾在那裡閉關。
「心領了。但我漂泊多年,慣來閑散,被人守著,反而不自在。」
「也罷。」傅克己不強求,起身告辭,「保重。」
他依然不贊成程千仞這次突破。然而對方去意已決,他便只說句保重。
修行者的心意應該堅如磐石,一往無前。若他多次勸阻,不是關心,是不尊重。
邱北一直默默聽他們說,臨別時才慢吞吞道:「你不能隕落。你和花間雪絳在南淵客院答應過我,不要忘了。」
程千仞:「我記得。」
那時顧雪絳剛拿回春水三分,去找邱北打造金針,一沒錢二沒勢,只說了些關於未來的許諾。
他們說,邱北就信。少年人不理成人世界的規則,手中空空也敢上賭桌。
送別兩位客人,程千仞收拾心情,推開房門,那人仍舊坐在案邊翻書。好像從未變過。
明亮日光入戶,落了他滿身,像鍍上一層淺淡光暈,將他通身威勢無形弱化,竟顯得溫潤柔和。
程千仞想,這幅模樣若是被別人看見,只怕沒人相信他是朝歌闕。
「謝謝。」
他為對方剛才隱藏氣息道謝。
朝歌闕淡淡應了一聲。
程千仞摸不准他意思:「我要寫封信,你能不能換個地方……」
去別的屋子?
秋暝故居陳設簡樸,這間房只有一張長案,現在對方佔了。程千仞原本想去裡間,轉念一想,憑什麼,我的地方,要走也是他走。
有要求就大膽提,否則讓他這一次,以後兩人相處,不免下意識落入退讓、被動的一方。
程千仞滿心警惕。
朝歌闕看他一眼,讓出身邊一半位置。
程千仞瞪著他。
朝歌闕不明所以:「坐。」
程千仞搬了把椅子,哐當一聲放在長案對面。
我是山主,這是我的山頭,我怕你不成。
坐下之後鋪開紙筆,提筆時冷靜許多,暗笑自己幼稚。
因為玉虛觀一番問答,程千仞思忖,朝廷安排東川百姓南遷需要時間,白雪關撐不了多久,說不準這個月就會開始動作。他便寫信給胡易知,讓他與院判早做準備,不必參加劍閣開山大典,仍舊坐鎮南淵。可以開啟南央的護城大陣,以穩定人心。院中許多學生如今與他同在劍閣,開山大典之後,他們將趕赴東境……
程千仞寫完信,仔細折好,發傳訊符至南淵藏書樓。
忽聽身邊人道:「你在這裡過得不錯。」
「劍閣很好。」
安穩的環境,濃郁的靈氣,前輩的心得,他從前修行道路上缺失的東西。在澹山盡數得到彌補。
因為進益迅速,他才有突破的念頭和信心。
朝歌闕不再說話。
兩人各自看書。
時間悄然流逝。
烏金西墜,落霞漫天,程千仞點了燭火。
那捲『白露胡言亂語』還未看完,令他震撼的『向天借三日春光』之後,秋暝又寫過幾個人物。
其中一位再次使程千仞心驚。
「我遊歷皇都時,見到了王朝的守護者。他對殺死魔王很有見解,與他交談,獲益匪淺。皇帝醉心權術功業,論修行境界,倒不如他。」
「那時我已不算年輕,看到了自己的極限。人就是這樣脆弱的生命,若不能突破真仙,終會消散,但魔王永生。他也看到了自身極限。他說,他會有兒子繼承他的偉大意志,守衛王朝。」
「話到這裡我不願再談。此人老謀深算,陰沉狠厲,我向來不喜與這種人接觸。我想,即使他有了兒子,也一定像他一樣,不討人喜歡。」
程千仞讀到此處,悄悄打量旁邊人。
秋暝,你不愧是我澹山前輩,說得太對了。
這一眼被朝歌闕抓個正著。
「明日閉關,你有幾分把握?」
程千仞定了定神:「為何一定要談把握,這卷札記中,寫過一句修行感悟,我認為極有道理。」
他翻到那頁,堅定道:「怒海行舟,險中求勝。」
朝歌闕毫不動容:「哦,原來一分沒有。」
程千仞摔書:「三成!我有三成!你不想幫忙就回朝辭宮去!」
朝歌闕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三成就三成。就算一成又如何。我在這裡,難道護不住你?」
程千仞聽見這句,俯身拾起書卷,心底一片冰冷。
完了。真的能忍。這也能忍。
以後還不算計死他?!
朝歌闕放下書,眉峰微蹙:「你不夠平靜。這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