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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 104 章

  逐流的廚藝是程千仞教的, 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南央時, 程千仞買菜他做飯, 加上徐冉顧雪絳,家裡四張吃飯的嘴,誰不說他做得好吃。


  眾弟子難得有機會看自家山主的熱鬧,一邊吃雞一邊套逐流的話, 問他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從哪裡來、何時上山的。


  程千仞怕弟弟被嚇到, 又怕有人起疑,使朝歌闕身份暴露, 張口想替他答兩句, 卻被一陣陣起鬨。


  誰知少年從容不迫, 淺笑道:「哥哥叫千仞,我叫逐流。哥哥說『一山一水, 山水相依, 是兩個能長久的好名字』。我們雖沒有血緣關係,但感情一直很好……可惜後來人事離分,陰差陽錯,鬧出許多誤會。我昨日才尋到他身邊。」


  程千仞乍一聽,老弟挺有分寸,不該說、不能說的都沒有說,樂呵呵地點頭:「沒錯沒錯。」


  逐流只看著他笑,眉眼含情。


  好一個引人遐思的『脈脈不得語』。


  沒有血緣, 感情深厚, 不願分離, 萬里來奔。


  劍閣弟子本就吃人嘴軟,又見少年這幅模樣,八卦之心立刻淡了。


  「好可憐。長得好看,做飯好吃,偏偏命苦。」


  「你年紀小,還沒有什麼修為,一個人在這吃人的世道怎麼活啊!」


  「幸好你又回到山主身邊了。我們山主頂天立地,一定不會辜負你。」


  「我們劍閣也是正經宗門,每天有雞吃。」


  程千仞:「啊?」


  有雞吃就是正經宗門?!

  他站起身:「各位未免太激動了,今天演練劍陣了嗎?」


  奇怪,有什麼好激動的。


  弟子們紛紛起身告辭。


  逐流的到來,使南淵學生尤為興奮:「程院長當初,少年風流,說點你們不知道的,南央城最風雅的花街是哪裡,文思街,文思街最大的宅院是哪戶,程府啊。就在明鏡閣對面,溫樂公主親筆題寫的門匾,開府時刺史也帶人來賀……」


  南淵人情懷浪漫,有道是『自古英雄配美人』,身邊有傾國之色生死追隨,才不愧為真正的英雄豪傑。


  他們堅信,等亂世結束,學院重新開院授課,程千仞還要回去當院長。萬不能在劍閣呆久了,染得一身清苦劍修習氣,變得像傅克己一樣沉默寡言、面無表情。


  逐流不用刻意討好,只需花一點微不足道的心思,就能使所有人喜歡他。


  除了傅克己。


  作為劍閣煙山山主,程千仞的老朋友,他直覺對方這位突然出現的弟弟,是個很危險、很不簡單的人。


  「你真打算帶他一起去東境?」


  程千仞:「嗯,他沒什麼修為,我得照顧好他。」


  傅克己講話直來直去:「未必,你當局者迷。我對他拔劍,也難傷他毫髮。」


  程千仞:「你不用對他拔劍啊。」


  「你不信?」


  程千仞:「其實我……」


  傅克己劍眉一挑,長腿邁過小院低矮籬笆,直徑向逐流走去。


  初春時節,深山春意來遲,山桃只生出嫩弱可憐的花苞,被傅克己路過,隨手摺下一截細枝。


  逐流正在小院石桌邊擺盤,桌上兩素一葷,一道湯、一瓶花。菜是貼胃的家常菜,花是後山的白梅花。


  夕陽西下,晚霞布滿西天,橘金色光芒落了他滿身,使他顯得柔軟無害。


  他相信程千仞在外奔忙一天,與人相談宗門結盟和天下大事,回家看到這幅畫面,一定會勾起往日美好回憶,感到溫情妥帖。


  但第一個來的不是哥哥。


  逐流嘴甜地喊了聲『傅師兄』,笑道:「剛做了晚飯,您就上門做客,若不嫌棄,一起吃吧。」


  全然一副主人做派。


  傅克己彷彿沒有聽到,毫無預兆地抬手,將桃枝擲出。


  「嗖!」


  破風聲銳利,細枝裹挾劍氣,眨眼間逼近逐流眉心,卻像被一道無形力量包裹,陡然靜止。


  逐流抬手拈來虛空中的桃枝,側身插進長頸青瓷瓶中。劍氣被他盡數化解,顫巍巍的花苞沒有半分損傷。


  盛放白梅中混著一支山桃,別有意趣。


  「傅師兄,來吃飯而已,帶什麼東西。」


  傅克己悶哼一聲,退了兩步,被趕來的程千仞一把扶住,才站穩身形。


  「老傅,沒事吧?」


  傅克己搖搖頭,當著逐流的面,很耿直地說:「我沒事,可見他雖然騙了你,但應該沒有惡意。」


  程千仞一怔:「多謝。」


  傅克己拍拍他肩膀,轉身離開:「保重。」


  程千仞心裡嘆氣,這人就是這樣,一旦發現朋友身邊潛藏危險,不怕得罪人,也不怕出力不討好。


  他說多謝,是謝對方這份情義。但他忘了逐流此時的心情,還替傅克己解釋了一句:

  「老傅沒有惡意,只是擔心我,我們吃飯吧,飯後再說。」


  少年為他布菜,程千仞覺得不適應:「我自己來就行。」


  逐流心思電轉,面上不動聲色。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


  要攤牌嗎?


  要不要先發制人,把哥哥鎖進小世界,明天的抵禦魔族誓師大會,自己扮作哥哥的樣子替他去參加?

  飯後,逐流起身收拾碗筷,卻被一隻手攔住:「我來吧。洗碗不做飯,做飯不洗碗,都忘了?」


  他愣怔片刻,看見哥哥包容的笑意,眼淚簌簌落下:「對不起,我不該騙你。哥,你有許多朋友。你與他們關係親厚,肝膽相照。我卻不一樣……」


  逐流抬眼,一字一頓說道:「我只有你。」


  「傻,我們是家人啊。」程千仞將少年抱進懷裡擦眼淚,嘆氣道:「哥不會不管你,當年送你走,害得你心裡沒有安全感,才學了這些手段,我知道小流是好孩子。別哭,男子漢大丈夫……」


  程千仞吃飯的時候想,朝歌闕行事沉穩,但什麼都瞞著他;逐流做事看似任性無理,卻總能達成自己的目的。


  朝歌闕是真黑,逐流是假軟,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即使逐流再三強調,程千仞也很難將他們分開看。這更像一個人有兩件衣服,平時穿黑衣,偶然換上白衣,就說穿黑衣的不是自己?哪有這種說法?


  是我弟弟後來受刺激性情大變?還是我回憶中的錯覺,誤以為他懂事乖巧,其實從不了解他,他本來就是這樣?


  程千仞曾經以為自己養孩子挺成功,顧雪絳來家裡吃飯,都會問他如何才能教出逐流這樣的小孩。


  現在舊事難追,一攤爛賬,他決定還是自己背這個鍋。


  程千仞:「以前我時常想象,你長大之後的樣子。」


  到了南央,日子安定下來,人就容易胡思亂想。


  「想你怎麼求學,畢業了做什麼謀生,娶什麼樣的姑娘,生什麼樣的孩子。」他自嘲一笑,「你天資不凡,註定展翅高飛,我雖然不捨得,也得放手。那時候我人窮沒本事,就是這樣想的。」


  「我只想你好好長大。」


  逐流不哭了,把頭埋進程千仞懷裡。


  這是我哥哥。哥哥太好了。


  他覺得自己擁有一件絕世珍寶,想向全世界炫耀,又怕別人覬覦,恨不得藏起來。


  氣氛正好,兩人一起收拾碗筷,洒掃庭院,配合默契,家庭和睦,彷彿回到過去好時光。


  直到夜幕降臨,星河初照。程千仞將青瓷花瓶拿進屋裡,放在書案一角,看著那枝山桃。


  逐流以為他想到了傅克己,隨口引開話題:「今年春天來得遲些,往年這時候,花都開了。為了殺魔王,耗費天地間生機……」


  程千仞微怔,喃喃自語:


  「向天借三日春光,你做到了,可你拿什麼還。」


  逐流心裡後悔,閉口不言。唉,難受,不是傅克己就是朝歌闕。


  卻聽那人問:「你覺得,魔王有沒有復活的可能?」


  「那又怎樣。能殺他一次,就能殺他第二次!」逐流下意識答道。


  須臾轉為溫柔笑意:「我說笑的,哥。我們歇息罷,明天誓師大會,你養好精神。」


  程千仞神色微茫。


  自從魔王死去的消息傳開,除雪域外,大陸各地氣氛狂熱,人們開始狂歡。從修行界、到修行界以外的人世。


  他突然想起自己出關后,因為天象未變,所有人都以為他突破失敗了。


  自己在朝歌闕的幫助下,尚且能欺天瞞地,魔王為什麼不能?如果朝歌闕謀局千日,還是沒有殺死魔王,又或者,魔王復活了呢?


  人族對魔王的了解畢竟太少。


  距離劍閣千裡外,夜來風雨。林渡之拿著竹杖撥弄面前一叢篝火,小火堆燒的更旺了,灰燼與火星四下飄飛。


  春雨瀟瀟,冷風刺骨。他打算在這座廢棄小廟避一夜,明天雨停了再出發。


  倏忽一道電光閃過,照亮彩漆斑駁的佛像。


  黑暗中響起窸窸窣窣的響動,不遠處角落有人起身,朝這邊走來。林渡之以為對方來接火取暖,沒有在意。


  灰色長衫的書生在他對面坐下,隔著火堆,低聲問:「林師兄?」


  林渡之疑惑皺眉:「你是?」


  灰衫書生笑道:「你不認識我,但我認得你。南山榜首,林師兄。」


  林渡之點頭致意,微微笑了笑。亂世漂泊,雨夜偶遇昔日同窗,也是難得緣分。


  「師兄往哪裡去?」


  「往東。」


  「聽說師兄治病救人,廣有善名,既然不求建功立業,何必犯險往東?」


  林渡之放下竹杖:「可我真的要往東。」


  灰衫書生告罪:「是我冒昧了。」


  林渡之:「無妨。你為何鬱結?可有病痛纏身?」


  他見對方雖然禮貌笑著,依然難掩愁苦之態,不由多問一句。


  書生連連擺手:「身體還算康健。心裡有事想不通,人就不舒服。」


  在南淵時,這位南山榜首少言寡語,顯得高不可攀,如今再看,只覺得他淡然從容,有種使人內心平靜的力量。


  兩人又寒暄幾句,聊了些求學時的舊事。


  雨聲紛繁,書生突然問道:「林師兄,離開南淵后,你過得開心嗎?」


  林渡之:「悲歡匆匆,行走世間,聞思修行,無所謂在不在學院。」


  書生扯出一抹苦笑:「當年我在南山後院讀書、辯難,何等意氣風發,紙上談兵指點江山,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只等時運一至,便乘風而起,做一番大事業,名垂青史。亂世忽至,大家離開學院出去闖蕩,有修為的從軍掙功名,或做了漂泊散修,沒有修為的拜入別人門下做幕僚,出謀劃策,成全人家的功業……」


  「經年沉浮,才知道大事業沒那麼容易成,自己也沒什麼了不起。誰能掌握命運,做翻雲覆雨手,到頭來不得不接受,我本就是個平凡的普通人。」


  「師兄道高,自然與我們不同,或許不懂……」


  林渡之認真聽完,說道:「有什麼不同。」


  「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人遭受苦痛,我即使不眠不休,也無法救治所有人。我治好的人,或許第二天就會死於戰火、死於橫禍,但我還是每天行醫。百舸爭流,我不想做船,也不想做掌控船隻的水流。我在岸上走自己的路,比乘船辛苦,卻讓我感到內心滿足。」


  「有來有往,有破有立。天人焉有兩般義,道不虛行只在人。」


  書生聽罷鄭重行禮,長揖及地:「受教了。」


  林渡之隨之起身,還他半禮:「不敢當。」


  天光微亮時,春雨漸漸停歇,書生向林渡之辭行,才發現他身後縮著一個小孩子,裹著一件林渡之的披風。約莫六七歲,很不起眼,令他原本以為那是一包行李。


  玉雪可愛的小孩睡醒了,伸出腦袋,揉著眼睛。


  蒙蒙亮的晨光中,他似乎看到了一雙淺金色瞳孔。


  再看卻是尋常黑色,心想是自己神思恍惚,產生錯覺了。


  昨夜廟裡躲雨的旅人們陸續離開,只剩林渡之和小孩。


  「休息好了嗎?」


  孩子軟糯糯地答:「嗯,我們也走吧。」


  林渡之取出一條三指寬的白絹,為他系在眼前。


  孩子伸出小手,拉著他的衣角站起來。


  林渡之將竹杖遞給他:「走。」


  朝陽初升。


  他帶著撿來的可憐孩子,向東邊走去,路上繼續行醫治病,也與人聊天,答疑解惑。


  孩子跟在他身後,看他行醫、看他講經、發願、開示眾生。


  心想這就是轉世佛子嗎,看起來真的好弱啊。


  像雪域上的長毛兔子,明明一根手指就能摁死,卻偏喜歡看它們滿地打滾撒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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