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 117 章
逐流引程千仞向大殿深處走去, 搖曳燭火落在他臉上,光怪陸離。與正殿連通的偏殿設有寢具,供主人更衣小憩。他抱著哥哥往榻上倒, 理所當然一般。
程千仞挺直腰背巋然不動,一身正氣:「你什麼時候來的?」
當然不是問對方何時來東宮, 而是逐流掌握法身的時候。
「你進城時。」
「現在什麼情況?」
「我也不知道呀。」
「聖上在哪?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不知道。」
一問三不知, 程千仞更沒脾氣了。
逐流有點不高興:「我每天都想見哥哥, 一見面你就跟我說這些閑事。」
程千仞默默崩潰。他緩了緩,儘力平靜道:「緊張關頭,不要任性。我們眼下局面十分危險。說如履薄冰不為過。最起碼一點,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你的變化。」
逐流抬手,朝辭劍應召破風而來, 化作一柄手杖。他站起身,握杖走了幾步, 笑意收斂,神色難辨喜怒。
程千仞:「你……」
逐流卸下一身氣勢,笑道:「哥哥以為他回來了?」
程千仞不說話, 他心中隱隱有種猜想,卻隔著迷霧, 看不清楚。
逐流湊在他耳邊呵氣:「我們什麼時候、合籍呀?」
程千仞只覺耳蝸一陣酥麻,腦子轟然炸開:「胡鬧!」
他激動之下使了七分力, 卻沒推開姿態柔軟無害的逐流, 有點沒面子。
逐流順勢摁住他的手:「我攝政多年, 皇權旁落, 皇族憂心忡忡,安國公主向你獻計聯姻,難道我說錯了?與我合籍,你才能坐穩江山。」
程千仞斥他胡言亂語:「我不通權術,更無德行,我這樣的人做皇帝,如何服眾?」
「哥哥這麼好看,以臉治國我也服啊。」
沒一句正經話,程千仞氣得發抖。
逐流不敢把人刺激狠了,好像認真講道理一樣端正態度,雖然他說的根本沒道理:
「合籍無非是搭夥過日子,一起生活,互相照顧。哥,我們關係親厚,在東川、在南央城裡朝夕相處,不是挺開心的嗎。除了你,我想不到還願意和誰生活。你慣來不怕世俗禮教,怎麼這件事鑽進死胡同?」
程千仞低聲道:「不一樣!你還小,我不怪你。你是要娶妻生子的,你甚至沒嘗過男女歡愛的滋味……」與弟弟討論這個令他不自在,聲音越來越低。
「我是沒嘗過,你與哪位女子試過?」
逐流一個問題反客為主,直接把程千仞打懵了:「我沒有。」
「既然你也沒有,憑什麼勸我?說不定無甚趣味,還不如和哥哥一起吃飯洗碗快樂。」
程千仞第二次體會到青少年性教育缺失的後果。最近事多,他忘了找顧二討要畫冊,此時陷入窘迫境地,心裡扇了自己二百下。
逐流聲音又輕又軟,引人遐思:「在去東川的路上,你說有空的時候,會好好教我。你還說男人都會……」
程千仞:「我沒說過!你不小了,別裝糊塗!」
這是典型家長病,糊弄孩子的時候,口口聲聲『你還小,不懂這些』;孩子沒達到預期,轉頭就是『你不小了,怎麼還不懂事』。
大寫的直男雙標,不講邏輯。
逐流:「既然你不肯教我,我就不懂。而且打心底里想跟你合籍,日日夜夜不分開。」
程千仞沉默。
他早已察覺到逐流的偏執、對自己超出界限的佔有慾。當年他人窮志短,手段偏激地送逐流離開,對小孩造成童年陰影,這陰影的苦果,他必須承擔。
「你一口一個合籍,我真想為你相看一門好親事……別急,聽我說完,你似乎覺得你和朝歌闕不是一個人?兩種人格差異這麼大,還會捅自己一劍搶奪身體,今天合籍明天和離,沒有哪家姑娘受得了。」
「哥哥擔心這個。」逐流故意歪曲他意思,「朝歌闕沒有了,你才願意和我結為道侶?」
「我是說給你找個姑娘!」
「我從來不喜歡姑娘!」
「你!原來如此……唉,還是姑娘好,你長成這般模樣,與男人一起,太吃虧了。」
「只要兩個人真心相待,就沒有哪方吃虧的說法。」
「你的想法也有道理,先不管是男是女,過兩天我找點畫冊給你看。我們不該聊這個,應該談要緊事。」
逐流似笑非笑地盯著他:「你覺得,真有比這件事,更要緊的?你來皇都,真沒想過當皇帝?」
程千仞霍然起身。燭火照耀下,雙目泛紅。
逐流輕聲道:「別走。哥,這是東宮。要走也該我走。你歇息罷,我明天再來。」
逐流走了,程千仞頹然跌坐榻上。
他頭腦早已一片混亂,甚至隱隱希望明天面對朝歌闕。
「南淵學院是天下學子文人的嚮往,宗門聯盟代表修行界中流砥柱,卻還不夠,朝辭宮掌握朝政。聯姻之策為上策,可使皇族放心,四海歸心。」
北上途中,安國公主如是說過。程千仞依然不認為合籍勢在必行,因為這種行事方法不符合他一貫準則。
不知過了多久,空蕩大殿漸漸有了動靜,先進來的是懷清、懷明。
「山主,東宮居然有溫泉。」
「好大的湯池啊,您泡嗎?」
程千仞看著這倆二貨弟子,覺得他們也挺不容易:「你們喜歡,隨時去玩吧。」
然後一眾宮娥魚貫而入,捧著新衣和洗漱用具。
內侍長躬身道:「請殿下安寢。」
程千仞擺擺手:「都回去睡吧,給我把門帶上。」
寢殿再次空下來。他熄滅燭火,試著入睡。
程千仞不習慣這裡,遊歷時居無定所,本該哪裡都習慣,但皇宮不同,自從進入宮門,好像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注視著他。
更漏滴答,思緒飄飛。他看著帳頂流蘇,想起白日里進城,夾道歡呼的人群。人們很高興的樣子,比他還要高興。
漫長的失眠中,他似乎一分為二,一個他側卧軟榻,孤枕難眠,另一個他披衣起行,在春天的風中夜遊皇宮,穿過無數重樓峨殿。
他又看見那個撐竹杖的老人。對方穿著乾淨布衣,但在金碧輝煌的皇宮裡,莫名顯得寒酸。
老者正在極樂池邊散步,像飯後消食。
「你不高興,因為被他說中了。你好好想想,也該有個主意,到底想不想當皇帝?」
程千仞哭笑不得,連散步的老大爺都問他這種問題,不由長嘆一聲。
「南淵對我很好,我想南淵的學生可以安心讀書,和朋友們永不分離,每日最大煩惱就是年終考試;劍閣對我也好,我想劍閣弟子們在山上練劍,在世間遊歷,而不是還未成長,就隕落於東川戰場;每一個歡迎我進入皇都的人,我都希望他們幸福,甚至他們每一位親人、朋友,都能真正平安快樂……」
「蒼生予我厚愛,我便想報答蒼生,這種願望依靠口頭祈福、或單槍匹馬地闖蕩不可能達成。所以我出戰,出戰是為了天下無戰。我做皇帝,是為了終止戰禍。我想要權力,但權力只是達到目的的工具。」
他說得平靜、緩慢,句句發自肺腑。
老人笑道:「好,那便去吧。」
然後他真的登基了。憑藉學院、劍閣、皇族中安國公主的支持,順利走向王座。改年號為平寧,希望天下太平。
平寧一年他逼逐流與他合籍,逐流委屈地哭腫了眼睛,一遍遍訴說他們的兄弟情誼。
「就因為情勢所迫,你要犧牲我的終身幸福?我從前不懂事才說跟你合籍,我想娶妻生子,我不想絕後。」
「你認命罷,孤會對你好的。」
逐流哭著喊哥哥不要。程千仞擦去他眼淚,不為所動。
合籍大殿當夜,他喝了很多酒,走進寢殿,見對方神色淡淡,便知是朝歌闕。
朝歌闕面無表情道:「我退讓妥協,不是怕你。我怕江山不穩、社稷動搖、百姓受苦。你好自為之。」
「孤允諾你,天祈從此二聖臨朝。」
二聖臨朝,政務清明,對外戰無不勝,對內生機復甦。平寧三年,帝王邁入聖人門檻,便宣布首輔壽元已盡,隕落歸天。
朝歌闕心灰意冷,漸漸消失,逐流又不認命,以淚洗面,每天請他下旨和離。帝王尋來鑄造師邱北,布下囚困大陣,困陣如金色牢籠,不許對方走出寢宮半步。
五年後,天下徹底太平,帝王奪回顧雪絳兵權,逼他卸甲歸田。顧旗一派在軍中根深葉大,涉及神武、禁衛、鎮東三軍,他便殺了所有反對他的文臣武官,提拔新的親信。
徐冉看不慣,上書請辭,他不甚在意。至此仍不滿足,鼓勵官員互相揭發舉報,說他壞話就打成叛黨。
平寧七年,朝野上下只能聽見讚歌與歡笑,帝王終於集權一身,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
平寧二十年,國庫充足,民富兵強,帝王御駕親征,向東征服魔族,擴大疆土。向南海征服鮫人,馴養它們為人族奴隸……
他對逐流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無論你見過或沒見過,朕都打過。天下無事不可為,卻差一件事,朕才算圓滿。」
他想要逐流為他生個孩子,繼承他們二人的天賦,還有他的王位。他為這逆天而行的瘋狂想法翻閱典籍,甚至寫信寄往蓬萊島,請精通藥理的林渡之研製孕子丹。
逐流日夜被囚困寢宮,終於不堪受辱,自斷生機。
他抱著逐流冰冷的屍體,往事一幕幕閃過腦海,東川謀生、南淵求學、劍閣修行……
忽然聽見有人說:「別回頭。回頭走錯路。」
程千仞悚然驚醒。
清冷的月色,透過菱花窗格照進寢殿,陰影被切割成不規則線條,琉璃磚泛著蒙蒙亮光。
熏香青煙升騰,白色紗幔輕柔地飄飛,四下里極靜,只有風聲和更漏滴答。
夢魘而已。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