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 122 章
程千仞道:「回去好好睡一覺, 這個案子, 孤親自審理。」
安國再次重複:「請殿下以大局為重,召回花間雪絳,平息紛爭、安定民心!」
程千仞伸手將她扶起來:「孤的聲望、王朝的民心、帝國的氣運, 難道系在他一個人身上?他是惡魔,還是天神?不對,外面那些人說的都不對。顧雪絳是個煙鬼、而且一身舊傷, 每天都得吃很多葯,明知道抽煙傷肺腑,還是煙不離手,連戒煙的自制力都沒有……」
安國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殿下?」
「他很討厭洗碗, 喜歡窮講究。畫美人倒是栩栩如生, 哪天不做將軍了,依然可以寫字賣畫維持生計……」
安國眉頭緊皺,目光如刀。
程千仞平靜道:「孤不會召他回來的。」
他的反應出乎安國意料。
「你真的想讓他繼續打?你把鎮東軍交到那個瘋子手裡,就不怕養虎為患?他接到的是守城令,出兵之前甚至沒有上報。可見他根本沒有一點敬畏心,他不是徐冉!如果他擁兵自立……」
程千仞打斷她:「皇姐,不要再說下去,這件事,孤不願意追究你的責任。」
安國公主昨夜平亂有功,全皇城都知道。程千仞卻說不罰她, 聽上去很是無理蹊蹺。
但安國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由心底發寒, 又感到一絲欣慰。
她收斂怒容,露出溫和笑意,就像程千仞第一次見她,在水潭邊烤魚時一樣:
「臣失言了。」
「孤希望你能記住,昨夜喪失性命的人,也是你戎馬多年、拚死守護的子民。」程千仞頓了頓,語氣緩和,「回去休息罷。」
「……臣告退。」
殿門關閉,程千仞煩躁地扯了扯禮服衣領。猶覺不夠,於是解開下頜繩結,一把扯下發冠。
沉重的珠玉冠落地,迴音清脆,他一身輕鬆,劇烈喘息著。
半晌喃喃道:「天命所歸?狗屁。」
逐流拾起發冠,引他坐在梳妝台前,動作輕柔地為他梳頭。
自太子可以獨當一面處理政務,首輔的身影漸漸消失於宮闈。程千仞意識到自己習慣性依賴對方,便提出獨立要求:「你太辛苦了。我一個大男人,不能這麼沒用。」
逐流沒有反對,他很謹慎,不想激起程千仞的對抗心。
就像現在,他為對方按摩頭皮,聲音盡量輕柔緩和:「她和她妹妹才更像皇族,生性多疑,誰也不信。你正好相反,誰都相信。」
程千仞被他按揉穴位,發出舒爽的□□,像貓咪被順毛一樣呼嚕著。
心裡卻在想,安國把軍隊看做維護皇權的工具,把每一位士兵將領、甚至她自己都看做鋒利的刀,隨時可以為了段姓王朝犧牲。她防備朝歌闕,獻計聯姻,現在又懷疑顧雪絳……但她確實是才能優秀、無比忠誠的將領,或許我可以讓她離開皇都,下月調她去西南吧。
「我信任顧雪絳,因為我了解他。他的理想和人格,絕不在於自立為王。」程千仞道。
如果說朝歌闕的理想是殺魔王,顧雪絳的理想大概是希望魔族滅絕。雖然他與對方沒有直接交流過這方面話題。
逐流笑了笑:「但是你知道,就算你下詔令,也未必能召回他。你不想治他抗旨謀逆的罪名。他那麼聰明,明知你會因此為難,還是選擇……」
程千仞打斷他:「我們過去互相信任,現在也是一樣。」
逐流:「哥,沒事。如果你需要我,我一直都在。」
你的朋友故交,因為你身份變化,與你產生隔閡。你血緣上的親人,更在乎皇權穩固。只有我不一樣,不管你是誰,我都對你毫無保留。
他要程千仞認清這一點。
果然,程千仞轉過身,握住弟弟拿梳子的手:「小流。」
晨光熹微,香爐青煙裊裊,白色帳幔飄飛。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銅鏡中,兩人距離漸漸拉近。
氣氛正好。
逐流輕聲道:「即使大陸沉沒,星辰隕落,我對你的心意永遠不改變……」
程千仞:「借我點錢吧!」
「……什麼?」
程千仞重複道:「五十萬兩。」
逐流緩過神,懵懵地點頭。
程千仞緊緊握住他的手,像肯定革命友誼一樣劇烈搖晃:「五年之內,我一定還你!」
他再次深切體會到——只有弟弟使我快樂!
逐流覺得又氣又好笑:「哥,你這樣說太生分了。就算真金白銀還不上,你也可以用其他方式償還我。」
程直男不假思索道:「嗯,我會儘力在別的方面補償你!」
成功借錢使他充滿幹勁,一掃頹靡,自己戴好發冠,撣撣衣擺:「我開工去了。你再多睡會兒啊。」
逐流張開雙臂:「抱一下。」
程千仞給了他一個兄弟間的拍背抱。
逐流被他拍的沒脾氣,摁住懷裡的人,決定扳回一局:「拿我的錢,去養別的男人,你以後要天天哄我開心。」
程千仞渾身一僵,耳根燒紅:「胡說什麼,我和顧二那個大傻子……」
「我開玩笑的,去吧。」
程千仞落荒而逃。
***
從七月中旬到八月,是皇都盛夏雷雨季。
大雨瀟瀟,洗刷天地,這期間發生的所有事,被稱為『雷雨清洗』。後人評論程千仞功過得失,無論如何繞不開這一頁。
太子頻繁出入大獄,法理司公審他旁聽,不時提問,他是真的不懂就問,卻給了主審官很大壓力。案子牽扯甚廣,朝中半數老臣被傳訊審問,四十餘位禁衛軍高階軍官被停職查辦,他們即使不曾直接參与,也有瀆職失職的錯處。禁衛軍統領御下不嚴,罰俸一年。
「關於副統領一職,殿下屬意誰?」
程千仞想了想:「與此案沒有絲毫牽扯、從軍五年以上、骨齡三十以下、最好上過戰場,禁衛軍有這樣的人嗎?」
「有,徐冉。此人今年由鎮東軍調任禁衛軍,原先負責糧草配給……」
「就她了。」
徐冉當即走馬上任。
有人等著看她笑話,這麼大的爛攤子,不是說接就能接下的。
徐冉來皇都不久,因不耐應酬場面,與各派系無甚牽扯。辦事一碗水端平,誰的面子都不賣。加上她性格直來直去,誰跟她彎彎繞繞,她跟誰拔刀,反倒化繁為簡,令皇都秩序迅速恢復。
但她也算不上勤勉,做完本職工作后,不願在官署多呆一刻,就窩在淮金湖消磨時光。
美人琴瑟起,畫船聽雨眠。
有人找上門舉告,說看見鄰居是雨夜暴|動的『反顧派』頭目,證據確鑿,讓她去抓人立功。
她正拿著酒盞灌美人,只擺擺手:「現在是休息時間,明天再說不行嗎?你走吧……還不走?那來喝兩杯!」
一種論調在市井間悄然興起:顧雪絳遠在天邊十萬八千里,是死是活跟我們沒多大關係。該吃飯的吃飯,該上工的上工,生活還是要繼續,一家人平平安安過自己小日子,比什麼都強。
徐冉行事,被後世評價為『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她張弛有度,使太子鐵腕時期的皇都,不至於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但在當時,許多官員提起這位徐副統領,無不搖頭,認為她得過且過,沒有出色才幹和鞠躬盡瘁的奉獻精神,最重要的是,她不善於揣摩上意。
程千仞覺得自己快精神分裂了。白天在外人面前,他是威嚴莊重的太子:「你別怕,孤覺得自己脾氣挺好,你抖什麼?」
晚上回到寢宮,對著逐流就是一通吐槽。
「都不讓我省心,來呀,互相傷害呀。」
「說什麼查軍費明細,就是想召顧雪絳回來,我說『自今日起,顧旗鐵騎軍費開支減半,國庫不給顧雪絳批超過十萬兩的賬,大家共度國難。』他們直接沒話說了,就怕我下一句冒出月俸減半,各府開支減半。當然這全靠你借給我的錢暗度陳倉,小流,你對我真好……」
東宮溫泉池熱霧氤氳,程千仞閉著眼睛靠在池邊,許久沒聽到迴音:「小流?」
只見逐流臉色蒼白,直直注視著他,神色難辨。
程千仞正覺奇怪,忽然心中一驚:「朝歌闕?」
久違的危機感降臨,他周身氣息不受控制地攀升,又聽那人笑道:「哥。」
程千仞鬆了一口氣:「你最近一直精神不太好。是因為你們……爭奪法身?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逐流點頭,很懂事的模樣:「我不想讓你為難。」
程千仞看著心疼:「沒事,會有辦法的。」
他張開手臂,攪動水花四濺,打算一把將人抱出溫泉,照顧一下柔弱的弟弟。當觸及對方濕滑細嫩、潔白無瑕的肌膚,又覺尷尬:「你自己來。」
逐流笑了笑,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俯視程千仞:「現在不比小時候,也該換我疼愛哥哥。」
「等、等一下!」程千仞像只撲騰的鴨子,又不敢折騰出太大動靜,只低聲訓斥道:「被人看見怎麼辦,懷清懷明在外面候著呢,你這樣、這樣我很沒面子。」
『會有辦法』不是嘴炮,程千仞開始研究神魂方面的術法,他讓懷清回劍閣一趟,搜羅相關典籍,一邊寫信向南淵學院胡易知請教。經常有人投其所好,向太子進獻神魂秘法,奈何良莠不齊,幫助不大。
他相信「天地萬物,總有緣法。可以一化為二,就能合二為一」,卻擔心逐流抵觸與朝歌闕融合,便暫時沒有告知對方。與此同時,程千仞還要肅清朝堂,處理政務,難免分身乏術,無暇陪伴弟弟。
逐流不是省油的燈,白天沒時間膩在一起,就要從其他方面找補。程千仞為了讓他少問問題,不要跟著自己,難免答應一些無理要求,便宜都被占乾淨了。
溫樂禁閉期剛結束,就推薦程千仞去查皇宮藏書樓的典籍:「那些都是父皇的收藏,或許對你有用,哥,你到底要找什麼術法啊,不練見江山了嗎?」
被人忽然提起,程千仞一時恍惚,召來神鬼辟易掂了掂。
見江山。自進宮以來,他不曾練劍。
當天夜裡,他沒有回寢殿,提著劍在宮裡遊盪。
從前他四處遊歷,無牽無掛,見山劈山、見海分海,哪裡都可以練劍。晚上躺在樹上喝酒,拾起一根樹枝,便舞一套劍法。
現在卻看哪裡都覺得不對勁,樓台重重,廣廈千萬,都不是練劍的地方。
寶劍依然鋒利,月色依然明亮。
程千仞拔劍四顧,十分茫然。
因為他不僅沒練成劍,居然又迷路了。
「勞駕,請問東宮怎麼走?……又是你啊!」
麻衣布履,手持竹杖的老人慢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