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曝光
走出大廳,順著台階往下,距車道還有一段距離,庄晏卻不肯跟著周玉臣走了,身體一個勁地往下滑,大有以地為席在這裡先睡一覺的意思。嘴裡還說著醉話,具體說的什麼聽不清。
周玉臣撈著他,一旁副官看不下去,還是把剛才沒說的話說了出來:「不然我送庄先生回去……」
「不用。」周玉臣拖著庄晏道,「你回去看著玉郎他們兩個,有事向我彙報。」他當然知道小弟陽奉陰違的心思,還得讓人看著別出事。
周玉臣一隻手扶著庄晏,一隻手向副官伸去,示意他把那盒由凱文請給他們帶回宿舍的馬卡龍交給自己。「既然答應了那位小布爾維爾先生親自把人送回去,還是我送回去吧。」
副官只好將馬卡龍交過去,在台階上,目送周玉臣一隻手攬著醉鬼的肩膀,一隻手提著那一盒馬克龍,走下台階。
他看著兩人走完台階,到了花壇旁邊高高懸浮的路燈下面,正打算轉身回大廳執行命令,卻見台階下的上將扶抱著庄晏走了兩步,索性把東倒西歪的男人扶到了背上。
副官睜大眼睛。不怪他孤陋寡聞,他跟在周玉臣身邊也有些日子了,從來沒見過上將這樣跟人親近過,連上將的胞弟胞妹都沒有。
金髮男人個頭不比上將矮多少,雖然削瘦,但好歹是個大男人。只見上將輕輕鬆鬆地單隻手把人背起來,長腿一邁,向前走去。經過路燈下面,兩人的影子一起拉長,居然也挺和諧。
副官在台階上呆站了一會兒,直到兩人的身影繞過花壇,徹底消失在視野中,才晃了晃腦袋,總覺得自己看到的,並不是平常見到的那位上將閣下。
車道在交流中心的右側,要繞過幾個大花壇。周玉臣步伐穩當,他是哨兵,五感敏銳不說,經過不計其數的訓練和戰事,對身體行動的幅度、力量的掌控更是巧妙,不知不覺調整步長和姿勢,替背上的人將顛簸減到最小。
他的雪豹這時候也現身,跟在主人身邊,左看看右看看。
這樣走了約近百步,庄晏頭靠在他肩膀上,一陣涼風拂臉,終於醒了點,手一動,就抓到了周玉臣的肩章。
他仍然昏昏沉沉的,抬起頭,含混地喊道:「……凱文?」
「……」周玉臣不知道他還有亂認人的毛病,但他知道他這時候自報姓名,萬一庄晏在醉中揮一拳頭過來,他可不好躲,於是也含混道:「嗯。」
「凱文。」庄晏得到確認,眯著眼看著眼前晃動的視野:「……這是去哪兒?」
「我們回去。」
「哦,回去。」庄晏應道,隨即不語,正當周玉臣以為他又睡著了的時候,他搭在周玉臣肩上的手忽然輕拍了拍,「我們剛才說到哪了?」
周玉臣哪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便順著他的話道:「我忘了。」
「你忘了?」庄晏又昏沉片刻,眼睜了一睜,想起來道: 「我們說到,我第一次看見海倫娜的時候……」
周玉臣腳步一頓。雪豹跟著這兩人停下來,它有點苦惱,因為找不到那隻量子獸。
男人說話還是醉漢的囫圇拖沓,氣息打在周玉臣的耳廓上,帶著一點奶油味的酒香漫過來,是女人愛喝的百利甜。
「我第一次看見的海倫娜的時候。她穿寶藍色的禮服,靠在窗邊,手裡拿一隻剛開的鬱金香,窗外的陽光燦爛極了,有人喊了一聲,她就回過頭來……」
微風拂過,把遠遠的大廳里正演奏的一支又甜又苦的薩克斯小調送過來。
「從那一刻起,我就確定,我想要她做我的妻子。」
宿舍的虹膜認證花了一點時間,周玉臣把那盒馬卡龍放在客廳的桌上,人背進屋子裡,放在卧室的床上。
雪豹看看桌底,跳上櫃檯,客廳找找,又跟到卧室里。
周玉臣道:「不用找了。」
雪豹瞥他一眼,你人就在眼前,當然不能明白我看不到獸的心情,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周玉臣攤手道:「也許還沒成形?」
精神壁壘已經這麼穩固了,怎麼可能量子獸還沒成形?
「也許是不想見你。」
不想見我也是因為你!
雪豹攛掇著周玉臣幫庄晏醒酒,讓他把量子獸放出來。周玉臣當然不會如它的意,他和庄晏的和平共處也就僅限於庄晏睡著了,要是醒過酒來,不知又鬧成什麼樣子。
雪豹找了一圈,連對面凱文的卧室都沒放過,也沒找到,只好跳到窗台上,憂鬱地望著月亮。
周玉臣環顧這間卧室,單身教授的居所簡單幹凈,靠窗一張書桌,旁邊一個畫架,蒙著畫布,周玉臣揭開畫布,架上一幅未完的畫,借著清朗的月光,能看得出來是一個女人倚在窗邊的身影。
書桌上也是被鎮紙壓著的信箋,鋼筆字,寫了開頭「親愛的海倫娜」之後就是空白了。
周玉臣看到廢紙簍里有幾個廢紙團,手指動了動,抬頭便對上雪豹促狹的目光,彷彿在說:想撿起來看就撿,我不會笑話你的。
你找到那量子獸了?
一人一獸正在通過意識通感互相挖苦,忽然外間傳來輕微的響動。
雖然聲響很輕微,但對於哨兵和他的量子獸來說已經足夠引起注意,雪豹率先發揮豹類的敏捷,從窗檯躍進了客廳。周玉臣緊隨其後。
客廳里還是一片寂靜,周玉臣目光一掃桌面,走過去,他放在桌上的一盒馬卡龍不見了。
客廳的地板被月光照得霜雪一般,對著宿舍樓後面的窗戶半開著,他們剛回來時這裡的窗戶可都是緊閉的。
是那隻量子獸?周玉臣看向雪豹。雪豹懊惱地嗚嚕一聲,跳上半開的窗戶追了出去。
周玉臣不禁好笑,覺得是時候該走了,但聽到卧室里一陣響動,庄晏說起了醉話,步子頓了頓,又轉身進了卧室,見庄晏正扒在床邊翻身,這一翻肯定要成個倒栽葫蘆,連忙過去把人按住。
庄晏翻身不成很不樂意,皺起了眉頭,周玉臣把他按住重新翻過去,雖然有室內調溫系統,但還是替他重新蓋好被子。在床邊坐了下來,又看了眼那廢紙簍,沒有伸手去撈。
庄晏這時候又含糊說了幾句話,周玉臣仍舊沒聽出來是什麼,他看著庄晏的臉龐,皮膚在窗外投射進來的月光之下,像霜,比霜要柔潤,眼睫雖長,卻不嫵媚地卷翹起來,而是直直的,根根分明。
他不由得伸出手指,輕勾了勾庄晏的眼睫,這雙眼睛睜開時,看向他的時候是排斥、挑剔和敵意,看向海倫娜公主時則是柔情和忍讓。
他可以為一個女人把身上的刺都收起來,淋著雨在她的宅邸門前等她見一面,給她寫信,為她畫肖像畫,連喝醉了酒都喊著她的名字。
為什麼可以如此直白和熱烈,即便這樣很容易被人刺傷?
周玉臣又想到庄晏那天與他通感的一瞬間,湧入他精神領域裡的熾烈的感情。
周玉臣從不跟人的距離靠得太近,這種距離當然不是指現實的距離,而是他從未對人產生親昵的想法,哪怕那些散發著香甜氣息的嚮導主動靠向他。
但此時此刻,周玉臣聞到庄晏呼吸間散發出的帶點奶油香氣的酒味,他凝視著他的兩片微微張開的嘴唇,手按在床邊,緩緩傾下身去。
靠得太近了,只差一厘米。
周玉臣忽然直起身來。雪豹跳進屋子,有些失落地把叼著的空空如也的紙盒放在地上,顯然除了紙盒外一無所獲。
它瞟了一眼周玉臣,通過意識通感道,繼續啊。
身為與主人心靈相通的精神體,它當然知道方才周玉臣打算做什麼。
周玉臣從衝動中清醒過來,起身道:「該回去了。」
雪豹對於不肯順從內心直接衝動的主人表示鄙夷,但遍尋無果,只好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這間屋子,隨周玉臣離開了。雪豹跳進屋子,有些失落地把叼著的空空如也的紙盒放在地上,顯然除了紙盒外一無所獲。
它瞟了一眼周玉臣,通過意識通感道,繼續啊。
身為與主人心靈相通的精神體,它當然知道方才周玉臣打算做什麼。
周玉臣面不改色地起身道:「該回去了。」
雪豹對於不肯順從內心直接衝動的主人表示鄙夷,但遍尋無果,只好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這間屋子,隨周玉臣離開了。
庄晏這一覺,前半段睡得很香,後半段忽然做起了夢,夢見房間里的衣架倒下來了,壓在他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恍然間衣架變成秤砣,他怎麼推都推不開,然後秤砣居然長腳了!一個勁扒拉著他胸口,他一下子驚醒過來。
他大口喘著氣,已經是早上,滿室晨光,房間里靜謐一片,衣架好端端立在那裡。
庄晏坐起身來,按住太陽穴,宿醉肯定難受——雖然他只喝了一口。他慢慢回憶醉酒的經過……秦松!
庄晏摸摸自己的喉結,沒有痕迹,看來那個混賬沒有得逞。
這時房門敲了敲,庄晏沙啞著嗓子應了一聲,門外傳來凱文小心翼翼的聲音:「教授,我替您打了早飯,要送進來嗎?」
「進來吧。」
庄晏隨手取了一件衣服披上,只見凱文推開門端著早餐走進來,臉色很疲憊,肩膀上的松貂也和他一樣,蔫頭耷腦的。
簡易餐桌在床上架好,庄晏漱過口,凱文把早飯放上去,庄晏蹙眉看著他道:「你怎麼了?」
凱文搖搖頭,低頭道:「沒什麼,教授。」
庄晏煩躁地揉揉太陽穴道:「你最好如實回答,我可不是在關心你。」
凱文兩手握在一起,躊躇了一下道:「教授,您能替我跟周玉臣上將說句話嗎?」
庄晏拿起筷子,冷著臉道:「我為什麼要替你傳話?何況周玉臣和我是死敵,怎麼可能幫你傳話?」
「死敵?」凱文瞪大眼睛,「我不知道……可是,昨天晚上是周上將送你回來的呀。」
「什麼?」庄晏臉色一變,把筷子往飯盒上一頓,「昨天送我回來的不是你?!」
凱文抖了一抖道:「昨天周上將請我照顧他弟弟,他送您回來,他還給我發了訊息的……」
「你就答應了?讓他送我回來?」庄晏幾乎是用吼的。凱文被他震得抖三抖,隨即苦著臉,五官擠作一團道:「我也是被逼的,早知道後來會那樣,我就抵死反抗……」
庄晏拿筷子指著他道:「他有沒有做什麼?有沒有?」
「沒有。昨晚我回來的時候,看您睡得挺好的。」凱文咽了咽口水,觀察著庄晏的臉色,「就是……」
「就是什麼?」
「您看SG的論壇就知道了。」
庄晏早飯也沒心情吃了,沉著臉打開終端登錄論壇,凱文為免被教授的怒火波及,偷偷地往後退。退到一半想起來自己還得問教授,昨天請周上將帶回來的馬卡龍怎麼不見了,眼光一掃,發現馬卡龍的空盒子居然就在教授床邊的地板上,於是趕緊退出去了。
他站在客廳心想,原來教授那麼嚴肅的人也愛吃甜點啊,突然教授的卧室內傳來一聲巨響,又嚇他一跳。
庄晏房間里的衣架,這下是真倒了。
凱文早上還有課,幫教授把衣架扶起來后,便匆匆出門去上課了。到了教室上了一堂課,發現其他人都時不時轉過頭來看他,一邊看還一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老師在講台點了幾個人的名字,都沒有用。
凱文如坐針氈,他猜到多半是昨天晚上教授和周上將的事,這些人都知道教授和他住一個宿舍。
下了課,果然不少人圍過來,問他:「你知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訂婚?」
「還是已經訂過婚了?」
「他們平常感情好不好?會不會經常煲通訊儀?」
凱文一愣一愣的,只是你送我回宿舍而已,這些人已經腦補了這麼多了?這發展有點快了吧?
那些人看他傻不愣登的,打開終端的新聞界面給他看:「你不會還沒看過吧?」
凱文睜大眼睛,看到今天被頂上頭條的新聞是——帝國黃金單身哨兵喜結良緣,對象為蘇普林大學教授——
下面內容開門見山,第一段就爆出了周玉臣上將和蘇普林大學的庄晏教授,於兩個月前匹配成功,匹配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三(後面跟一串小數),可謂天賜良緣blablabla……
班級里本來就有不少小嚮導是周玉臣的粉絲,雖然已經看過新聞,但此時再看一次,還是接受不了這個衝擊,大叫一聲「我不相信」,抹著眼淚甩著小手絹就衝出去,到朝陽下奔跑去了。
凱文張大嘴繼續往下翻,伴隨著文字還有影像和圖片,左邊是周上將,右邊是教授,編者文采斐然,根據手頭有限的情報寫出了一個無限纏綿悱惻的故事。
他想把故事看完,但來不及往下看,新聞就被人收起來,隨即他整個人都被鋪天蓋地的問題淹沒了……
此時此刻,他和教授的宿舍公寓也被庄晏的怒吼淹沒了。
「為什麼不經過我同意就把消息曝光出去?!」
「為了讓你趁早斷了那個念想!」庄澤也吼,吼得臉紅脖子粗,能把他氣成這樣的只有他的兒子,他的獨子,永遠執迷不悟,永遠抓著他的理想不放。
庄晏紅了眼,並非委屈而是憤怒,他蒼白的膚色襯著泛紅的眼角,倔強又高傲。
怒極而反,他冷笑道:「你就不怕——我做出什麼事來,像姑姑那樣?」
庄澤怒瞪著他,壓抑著向上竄的火氣,也冷笑道:「至少你姑姑……他們相愛。」
他當然知道怎麼刺痛庄晏。他看著兒子眼睛里泛起血絲,繼承自他的湛藍的眼眸因為憤怒而透亮,好像有淚水在積蓄一樣。
但他不會哭的,不會像二十歲時那樣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