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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陪跑

  此為防盜章, 全文購買既可即時看到最新章節。  更何況都有這麼大孩子了,一句話, 「為了孩子」。


  所以, 在他們工廠里,離婚通常就兩種原因, 如果女方主動提,肯定是三天兩頭被打,打架打得實在過不下去了;如果男方非要離, 就是外邊有人了唄。


  在蔡十斤師傅家裡, 大家在一張飯桌上吃飯、喝點兒酒,說說心裡話。


  陳明劍酒量不成,喝兩杯啤酒就臉紅,高了。就這酒量, 論爺們兒他還喝不過周遙同學呢。


  陳明劍當時哭著不斷地道歉, 說對不起她們母子, 但他真的受不了了,當初就不該結這個婚。


  這種話丟給老婆聽,瞿連娣早都木然的眼眶裡還是掉了幾滴淚, 誰聽了不是被刀子挖心呢。


  「可你已經都結了, 」蔡師傅尷尬地勸, 「孩子都十一歲了哈,你現在反悔說不該結?孩子可已經反不回去了, 小孩兒能當成不知道有你這個爸?做事不能這樣子嘛。」


  原本就性格不合, 志趣不投, 當時是前途無望心灰意冷因而委曲求全,可是現在時代變啦,社會變革翻天覆地啦,知識分子已經從「臭老九」一躍變成受人尊敬和羨慕的高薪職業。而且,現在的人,敢於在屏幕上和現實生活里談論真愛了。人一旦有了理想上、靈魂上追求的自由彼岸之花,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這方面的渴望與追求,層次也頓時就不一樣了。


  那個動蕩時代辜負了許多有才華的人。然後,忍辱負重的人選擇犧牲自己成就他人,內心薄涼的人就選擇互相辜負,還專門坑自家人。


  瞿連娣當時表態是說:「兩口子搭幫過日子,就是過日子,搭把手養孩子。


  「陳嘉還小,好歹等他長大一些,等他十八歲成不成?」


  瞿連娣講這話眼淚又劃下來。她原本不是軟弱的人,她也可以很尖銳,直接掀了蔡師傅家這桌菜再抽陳明劍倆大耳光,有什麼用?她是為兒子著想。


  有多少婚姻的維繫是「因為愛情」?

  這話問誰誰能答?

  愛情,那是一種錯位的奢望吧。


  周遙當天傍晚遛達過來找陳嘉,心裡惦記唄。


  兩人大約一個星期都沒有見過面,已經臨近開學,他的暑期習題冊和抄書作業都寫完了,不知道陳嘉寫完沒有。估摸就是那些成語和課文還沒抄完,陳嘉一個電話都沒聯繫過他。


  陳嘉家門好像鎖著,靜悄悄的,鴉雀都沒動靜,周遙隨手敲了一下,無人應答。


  他就是有心靈感應,隨後就扒著門框和窗檯,往上躥。糊太嚴實了,竟然看不見。


  他想起窗台上的那個機關,趕緊用手指撥攏,撥開那個推拉式小窗。小窗戶只能開一半,從狹窄的視野往裡瞄,瞄準床上躺的那個「人形生物」。


  周遙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終於確認,輕聲叫道:「哎,陳嘉?」


  躺在床上的人,就不想搭理他。


  「哎,嘉——嘉——」周遙又說。


  躺在床上的人一動不動,然而裝死不太成功,還是被周遙辨認出胸膛的起伏。


  「小——嘉——嘉!嘉~~~~~~」周遙拖長聲音,使出他的三十六計之滾地撒嬌大法。就這一招,對陳嘉屢試不爽,這人就吃軟的,還需要隊友哄著。


  陳嘉終於從床上爆起,頭髮還是亂的,吼了一句:「你煩不煩啊?」


  周遙再接再厲:「嘉嘉——開門勒——」


  陳嘉低聲罵了一句三字經,轉過臉來時是笑著的,氣笑了:「你丫能不能說人話,別學小豬叫?」


  周遙立刻露出諂媚的笑容:「你給我開門,不然我就去找你家隔壁阿姨聊聊了。」


  「你快去,去!」陳嘉說。


  「那我去隔壁院兒找唐錚玩兒了。」周遙說。


  陳嘉氣呼呼地瞪著他。


  「嘉——」周遙打了個眼色。 「眼色」還是獨眼兒的,因為那推拉小窗的縫隙只能露出他半張努力掙扎的臉。他從窗戶縫塞進去一袋巧克力。


  「巧克力,給你帶的,再不吃都化了。」周遙說。


  「還給你帶一隨身聽,能聽磁帶的,你拿著聽。」他又說。


  陳嘉坐在床上,頭髮倔強地聳立,眼神卻沒那麼倔了,轉過頭望著周遙,臉被夕陽斜照勾勒出一道光影,神色複雜,有些感動……


  「誒誰啊這?」隔壁阿姨的聲音。


  「哦,周遙啊,你怎麼不進去?你扒這兒幹嗎呢?」阿姨莫名地問。


  周遙小賊支支吾吾。陳嘉這時一步就從床上躥起,「嘭」得拽開房門。


  「遙遙是來找我的。」


  陳嘉一把摟過周遙,把人拽進屋子,把閑雜噪音全部關在屋外。


  ……


  「別難受了,好——了么。」周遙說。


  「沒難受。」陳嘉垂下眼。


  「巧克力,夾心果仁的。」周遙趕緊跟嘉爺獻殷勤,直接把巧克力球往陳嘉嘴裡喂。


  陳嘉也就能容忍周遙動不動投喂零食,還碰臉、摸他臉。皺眉笑了一下,不太習慣,摸什麼啊你,摸摸摸。


  「還裝不在家,不給我開門,靠。」周遙說,「我一開始真還以為床上一動不動躺的是一件衣服。」


  「我都一動不動了,你還非要進來?」陳嘉說。


  「我感應到了屋裡有一股強大的小宇宙,再不開門老子就要破門而入了!」周遙很有氣勢地說。


  陳嘉口中噴出笑意,隨即又被周遙狂喂巧克力,實在對周遙小賤人罵不出口。


  陳嘉抱過桌下的瓜,去院子里水龍頭下洗了洗,回來拎著一把刀:「吃西瓜么,你?」


  「吃,謝了啊。」周遙暗暗鬆了一口氣。


  「一半一半?」陳嘉看他。


  「你平時就這麼吃瓜?你都懶得多切幾刀?」周遙說。他自己家吃瓜切得可細了,他爸把一個瓜對分要切四輪,果然是學機械工程的,對待一個瓜,都充滿了工科人擁有的嚴謹治學的態度,最後要切成標準的十六等分才開始下嘴。


  「就我跟我媽,一人一半,就這麼吃。」陳嘉說。


  倆人就一人捧半個瓜,對坐吃瓜。周遙把隨身聽放上磁帶,耳機線連著兩人耳朵里的音樂。他時不時伸手替陳嘉塞耳機。陳嘉就負責埋頭吃瓜,不停地吃,大口咀嚼,而他負責為兩個人調整耳機和音量、倒帶或者快進。


  這是我的愛情宣言;


  我要告訴全世界。


  這是我的愛情宣言;


  我要告訴全世界。


  我相信嬰兒的眼睛;


  我不信說謊的心。


  我相信鹼鹼的淚水;


  我不信甜甜的柔情。


  我相信輕拂的風;

  我不信流浪的雲。


  我相信患難的真情;


  我不信生生世世的約定。


  ……


  齊秦的聲線真好聽,讓人乍聽時澎湃,細聽時又淚默,然後一遍一遍著魔似的往回倒帶。


  周遙那時覺著,唱國語歌的男人,嗓子第一牛/逼動聽的就是齊秦,第二牛/逼動聽的,沒有了。以私心和私人感情投票,第二就是他的陳嘉。


  少年時代,周遙是那道輕輕拂過的風,陳嘉就是那片天邊流浪的雲。


  誰相信患難挫折之間成長的真情,誰又相信生生世世會有一段約定?

  誰和誰許下的約定?


  ……


  當晚就吃完這隻瓜,陳嘉在院子水龍頭下面,把切瓜刀和勺子什麼的洗涮乾淨,把自己臉和脖子也洗了,跨欄背心上洇濕一片水跡。


  陳嘉回屋,把毛巾甩在案板上,西瓜刀插在一邊,就愣了兩秒鐘,沒什麼猶豫。


  「你先回去吧。」陳嘉說,抹了下嘴。


  「那你呢?明天踢球么?」周遙問。


  「踢!」陳嘉痛快地說。


  「那你這麼早就睡覺么?」西瓜湯甜味留在舌尖,周遙還意猶未盡,想一起看電視、聽歌。


  「我去蔡大大家一趟。」陳嘉道。


  蔡師傅家就隔兩條衚衕,分的新房給兒子結婚用了,兩口子就還住在上一輩留下的舊平房。這事周遙是知道的。


  周遙隨口一問:「大晚上你去幹嗎?」


  陳嘉道:「我過去讓我媽跟陳明劍趕緊他媽的離婚。」


  周遙:「啊?」


  周遙:「陳嘉?……啊,你還是別去了……」


  周遙就是三天兩頭遭遇雷/火彈的轟炸,這一個大雷當晚又把他炸暈了。


  在認識陳嘉之前,他太單純、不諳世事、整天混吃傻玩兒,就沒琢磨過這個名詞。他自小都是信奉闔家歡樂、父慈子孝、人間自有美好真情,某些辭彙不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永遠都不會。


  當晚,陳嘉幹了一件震動機床廠大院的事,後來很多人都知道的。他跑到工會主席蔡師傅家裡,對著酒桌上坐的、由組織進行勸和調解的他媽他爸,陳嘉大爺就講三句話。


  「你們倆到底什麼時候能離婚?!」


  「媽,您就跟他早點兒離,甭等到我十八歲,您等吧我不等,您不離我跟他離,趕緊得離!」


  「以後我養著您,咱家跟他沒關係了,讓他走人吧。」


  「……」


  手裡沒拎西瓜刀之類的,但字字都是喂刀。


  話說完,陳嘉扭頭走人,全屋鴉雀無聲,大人都說不出話。瞿連娣睜大了眼盯著她兒子,也像當頭就被悶了一棍。陳明劍那性格,被他兒子吼得,臉上掛的兩道淚痕給悶回去了。


  蔡師傅還站起來想勸說:「陳嘉你也別這樣……好好跟你爸你媽媽說……也還沒有到那麼嚴重地步,你不要這樣,你們一家三口回去再談談……」


  老一輩總愛講一句俗話: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么。


  無論什麼婚都要硬拴著、死撐著,多少人一輩子都憋在這一堵圍城裡,又多少人有意願或勇氣打破這堵破城?


  當晚陳嘉就是這麼簡單而粗暴,決絕而尖刻,充分表達了他對父母婚姻的態度。很多時候,脆弱而膚淺的不是小孩子,是大人們。是大人們一廂情願以為,小孩無知膚淺,小孩都經不住事兒,他們還小還不懂。


  聽說這件事的廠里同事,沒一個會誇陳嘉的,都會講:這孩子怎麼給養成這樣兒?

  竟然還有急著吼著威逼爹媽離婚的小孩。


  這種兒子算是白養了,臭脾氣,這是不孝。


  周遙那時遠遠地站在院子門檻上,望著蔡師傅家門窗透出的燈火,聽著陳嘉喂出的每一把刀。


  人生道路上每次走到這樣的時刻,他都會特別茫然、無措,他好像不認識這樣的陳嘉。這個面孔非常陌生,這個人好像離他突然又遠了,讓他難以接受,心裡老難受了。


  ……


  無憂無慮的時光總是那樣短暫,許多細小的岔路口擺在面前,一個不留神,也就走岔掉了。每人都無法預料自己在下一個路口,究竟跟誰能是同路。


  離婚這事基本已成定局,就是在單位里和民政局那邊,走一個程序。工會調解不成,民政局還要再調解一遍,一直調解到當事人煩了撤掉申請,或者政府辦事員煩了給你蓋個戳——這是集體和社會對你個人家務事的關懷。


  開學之後一段時間,周遙都有些心不在焉,每天升旗、做操,心裡都惦記別的事。畢業班開始面臨升學考試的壓力,校長、大隊輔導員和班主任對他們的態度都不一樣了,從開學伊始就施加各種壓力,讓氣氛格外緊張,學校鼓樂隊、合唱團之類活動,也不讓他們參加了。


  然後呢,陳嘉從這學期開始就時常缺課,遲到早退。


  他們倆失去了在合唱團一起訓練和一路回家的機會,也沒時間出去玩兒了。


  期中考試,全班摸底測驗,頭天語文,第二天考完數學,周遙實在忍不住了,特意路過他們老師的辦公室。因為連續兩天期中考試,他身側後方陳嘉的座位是空的。


  「瞧這一個個兒考的!」數學老師在那兒狂躁地翻卷子。


  「都還沒有畢業班的意識,我現在就每天說、每天敲打。」鄒萍老師也皺著眉頭。


  「你們班陳嘉沒來?就沒參加考試?」數學老師問。


  「沒來。他們家不是家裡有事么。」鄒萍低著頭翻語文卷子,按照成績從優到差的分數排列,把最好的幾個學生拎出來看。


  「咳……」思想政治課老師說,「父母感情失和,離婚,傷害最大的就是孩子。」


  「是,都知道對孩子傷害最大,最後還是離了啊。」鄒萍說。


  「瞧這最後一道大題,有幾個寫了的?!」數學老師又說,「就甭提能有幾個做對的了!連周遙都做錯了,哎周遙這題給我錯的呦……」


  「他也做錯了?」鄒萍立即抬眼,「我看看他的?」


  一群焦頭爛額的畢業班老師,在那裡互相傳閱「重點關照對象」的幾份卷子。所謂重點,就是成績特別好的以及成績特差的,中不溜兒的那些沒人惦記。


  「錯得離譜了就,先決條件這就沒看明白么。」數學老師說,「所以陳嘉今天又沒來?那他是怎麼著?」


  「昨兒他就沒來,語文也沒考。他媽昨天打電話跟我請假了,說孩子心情不太好,考試肯定也考不好,帶去姥姥家了。」鄒萍低聲道。


  數學老師這時候抬起眼皮,凌厲的眼光往門口一掃,頭突然一偏:「周遙你幹嗎呢?躲門口晃悠半天了,你給我進來!」


  「……」


  周遙臊眉搭眼兒地進了辦公室,被數學老師數落著,把最後一道大題重新講了一遍。


  以他班主任瞅他的眼神,估摸他語文考得也賊爛的。


  鄒萍突然問他:「周遙,陳嘉今天怎麼又沒來?」


  周遙趕緊說:「我不知道啊,他,為什麼沒來?」


  鄒萍:「你們倆不是經常在一塊兒?」


  周遙:「沒有啊,今天他為什麼沒來考試?」


  周遙跟班主任大眼瞪小眼:你問我,我問誰去啊?我這兒還著急上火呢。


  鄒萍坐那兒愣了兩秒鐘:「唐錚住他家隔壁吧,讓……哦,唐錚都畢業了。」


  鄒萍「騰」地站起來,心裡終歸放心不下,都兩天沒來了,低聲念叨:「別是出什麼事兒了吧?」


  「你甭心慌,打個電話。」思想政治老師說。


  「我去他家找!」周遙臉色都不對了,瞄向窗外那個方向。


  「你等會兒,沒你事兒不用你去。」鄒萍又把周遙拽了回來,「你給我去下樓做操去。」


  鄒萍老師早上已經撥過電話,這時站起來又撥了一遍,那邊居委會接電話的人,不耐煩地跟她嚷:早上不是給您叫過一遍了嗎,她們家沒人!!

  鄒老師回過頭來,眉頭緊皺,跟辦公室里幾個同事小聲說:「我是聽說他們家吵得也挺不愉快,陳嘉好像吼著非要讓他爸他媽離婚?不知道後來怎麼著了,到底離了沒有?」


  「我覺著你們班陳嘉,那孩子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數學老師抬眼,「不然你還是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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