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師生
原本拜師禮之後第一次與林姑父同桌用飯,賈璉是想乖覺懂事一點的。只是他再如何準備,卻也是萬萬沒想到林姑父竟然如此嗜甜。
一邊強壓下胃中翻滾而出逼到喉嚨的酸氣,賈璉一邊偷偷拿眼一下又一下瞄著一臉饜足的林海,到底還是忍不住對一旁垂眉斂目的小廝開了口:「還請這位小哥……倒杯濃茶與我。」
話說到最後,賈璉的聲音已經有些發飄,最後一個音節一落下就急忙閉緊了嘴巴,以免失了儀態。
賈璉一開口,林海的眼神就落到了他身上,餘光瞥見那小廝還在原地等自己吩咐,便大發善心抬了抬手,示意他去給賈璉斟茶,然後就笑眯眯問道:「璉兒何故停箸不食?可是酒菜不合胃口?」
說完,也不等賈璉開口,林海又夾了一塊蜜汁排骨細細咀嚼,便是官場上的老對頭吃癟降職罰俸都不見他這般愉悅。
賈璉心中大苦,眼瞅著自己要的濃茶離著自己只有幾步路,卻又不敢讓林海等著,只能硬著頭皮盡量恭敬簡短的回道:「學生吃不得甜,辜負先生厚愛了。」
好不容易吸著氣把這句話說話,賈璉終於等到了自己要的茶,忙從小廝手上接過,也顧不得茶水滾燙,忙吸了幾口,才算把腹內那股粘膩泛酸的噁心勁兒給壓了下去,總算找回了幾分氣力。
瞧著賈璉這般狼狽,林海心中更覺舒暢,面上卻不顯,只一本正經的與他說話:「飲食之道,人各有所好,何來辜負一說。只是苦了你,怕是這一桌菜色皆不合你心意。可是要人去廚房吩咐一聲,再整治些京城菜色來?你師母陪嫁的廚娘烤的一手好鴨子,最是肥美可口。」
林海面帶關切,見賈璉喝了幾口茶后只顧著吃碗里的碧梗米,忙又加了一句,聽著頗為慈愛。
賈璉卻險些沒叫米梗死。好不容易把口中的飯粒咽下去后,急忙攔下林海似乎要抬起來的手掌:「先生何必興師動眾,這滿滿一桌子菜,學生隨意吃上兩樣也盡夠的。既是京城來的廚娘,自然伺候姑母更為要緊。」
賈璉又不是個傻子,林姑父真要給他重新備些酒菜,豈有不直接吩咐的道理。先前這般安排,這會兒又多加問詢,就是等著他自己知趣呢。
他既然硬貼著林姑父拜了師,姑母又明擺著偏心,陪著吃餐飯又有何難。便是林姑父吩咐著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必去的。
林海見賈璉如此識趣,又是一副鐵青著臉還打算繼續下箸的模樣,嘆了口氣又問了一句:「果真不用?」
「果真不用!」
賈璉咬著牙斬釘截鐵答道,還努力給自己嘴裡塞了一大口飯。
林海點了點頭,扭頭示意旁邊的小廝把之前沒上的一盤清炒苦瓜端了上來,看著賈璉和藹笑道:「既然你這般懂事,廚下還備了盤小菜,也可中合一二,解解甜膩,聊勝於無。」
賈璉僵著臉點頭附和,在一桌子甜到粘嗓子的菜和一盤綠油油的白水苦瓜之間猶豫半晌,還是就著苦瓜吃起飯來。因著林海胃口大開,還又陪著額外多用了一碗飯。
等著一頓師生相得的午膳用完,賈璉捧著林海交與他的幾冊書從書房出來,只覺得自己臉都有些綠了,全靠一股子氣撐著才維持住了世家公子的派頭,儀態優雅的快步奔回了暫居的小院,又借著閉門苦讀將一應丫鬟盡數攆出小書房關了門。
直撐到門扉緊閉,賈璉才在避開窗戶的躺椅角落裡癱成一團,抱著肚子一臉的生無可戀。方才林姑父將書冊交與他時,可是叫他每逢休沐就一起在書房用午飯的,也好「方便他們師生多加親厚」。
想想那些看著精緻實則甜到齁的菜,賈璉第一次覺著挨上幾戒尺都比這強些。怕只怕往後既要陪師父用飯,還要挨師父戒尺。
幽幽望了自己珍而重之捧回來的幾冊啟蒙書一眼,賈璉到底還是掙扎著爬了起來,歪著拿起打頭一本論語翻開。
不論如何,本朝探花郎親自寫了註解的論語,尋常學子等閑一輩子也瞧不著一眼,能給他拿來誦讀,也是佔了大便宜了。
林海直言下次休沐日時便要考校賈璉對這幾冊書的解讀掌握,他自己對這些書冊的註解又比書頁本身的字多得多,賈璉為了不讓聖人像下方的那把青玉戒尺排上用場,這幾日除了陪姑母賈敏的那一二時辰,便當真安安分分留在客院內苦讀。
賈敏喜他上進,湯湯水水的給他進補不說,又開了小庫房尋了好些好料子並寶石給他裁衣打冠,一一做出來怕是賈璉能一天一換用上一月不重樣,還是賈璉多次勸說推拒才減了一小半下去。
又因著賈璉一連幾日不得空出門,六王爺在江淮一帶產業背後的大掌柜馬袈一收到上佳的銀針,就仔細裝了親自登門來尋他。
這馬袈並不曾為店鋪生意出來奔走,衣著也樸素,由賈璉貼身小廝旺兒領著進林府時,恰在角門茶水間里坐著的大管家林忠也並沒認出他來,只瞄一眼,當是榮國府在外頭的下人就沒放在心上。
馬袈進院子與賈璉說完了正事便就又由旺兒陪著出去,一進一出統共兩個時辰出頭,沒想到臨出門與林海的心腹幕僚之一鐸先生走了個對臉。
馬袈走得坦蕩蕩,壓根兒不曾想到誰能將他認出來,鐸先生也是目不斜視,卻回頭就將六王爺的下人來與表少爺說話一事仔仔細細報與林海知道。
林海得了信兒,面上一絲不露,連賈敏那兒也全不知情,休沐時不過略問了賈璉幾個刁鑽的題,嚇唬了他一番便輕輕放過,之後也一直師生相得、教學相長,彷彿什麼事兒都沒出過一般。
直等到兩旬過後,派出去查探賈璉一路行蹤的人回來將發現的蛛絲馬跡都一一說了,林海才微微一笑,挑了賈敏去別院賞景鬆快的日子,命人將還在院子里背書的賈璉喚了來,慈眉善目的命人將書房裡外手的鐵通一般,伸手撈起了供了這許多天的戒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