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偏心
「空有神異之能,卻無濟世之心,與妖魔何異!」
自第一回在信中知曉那跛足道人慾要拐帶賈璉,林海就對其很是瞧不上眼,後面聽了甄家之事,更是對其有些不屑。無論佛道皆有濟世救人之說,這道人既有神通,卻無心救度世人,只會將原該頂立門戶的男子拐走,留下婦孺老弱凄苦度日。便是其中有些什麼因果,那人的家人又何其無辜!
見林海難得的橫眉怒目七情上面,賈璉連忙小意殷勤的為他斟茶遞水,趁機順手抓過一本史書將自己的文章擋住,準備一會兒偷偷夾帶走。
林海接過茶痛飲一口潤了潤喉,又對賈璉語重心長道:「你莫要入了那妖道的套。雖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命理之事玄之又玄,焉知他給你瞧的是真是假?只瞧你那般年紀就中了狀元,便假的很!即便是真的,你也該更加勤勉上進、謹慎小心,以避災厄,才不辜負我們一片愛護之心。」
見林海批著跛足道人還不忘貶損自己的學業,賈璉一面涎著臉繼續為他添茶,一面覷著空子把自己才做了一半的文章藏得更嚴實了些。
林海也不抬頭,只管低著頭用心撇了茶沫,才繼續道:「男兒在世,身上系著父母妻兒一生期盼,當有擔當,遇著災厄便想著出家避世者豈配為人?大丈夫知世險則迎難而上。再則,即便有前世因、今世果的說法,前生既然不曾勸阻惡人向善,今世又何必假惺惺?豈不是欺軟怕硬,落井下石?」
賈璉心中原還因林海提到前世今生而有些波瀾,聽到最後兩句不由點頭稱善:「先生可是說到了學生心坎里!都說要人向善,可即是同一人,緣何為惡時無人阻攔引導,卻又富貴延年,倒是孟婆湯喝過重頭再來,善良可憐時卻又重重搓磨,這是什麼道理?便是講因果,我也不服。便如甄家事,即便那甄士隱有個什麼來歷,他的妻女便合該用一生陪他歷練的么?佛法道家哪本典籍里有這樣說法?」
按著那道士僧人的說法,那通靈寶玉不就是下凡來經歷人間虛幻的。只可憐賈家一族,闔家性命,不過是塵埃草芥,無人放在心上。既如此,又何必坑蒙世人,說什麼慈悲。
見賈璉這般義憤,林海反倒淡然了,聞言譏笑道:「難道你竟不曾聽聞佛渡有緣人?你這般需的舍了富貴出家,薛家那般有緣的便可得仙方治病了。」
賈璉府試一過就先後去了甄應嘉府上和薛家兩處拜訪,兩家也都是熱情款待,賓主盡歡,只薛家對賈璉格外好些。薛老爺似乎是想讓「浪子回頭」的賈璉帶著獨子薛蟠學好,幾次三番想留賈璉住下,薛姨媽也帶著年幼的女兒寶釵出來與賈璉說話。
這樣的通家之好,自然免不了提及寶釵的奇遇,有一癩頭和尚給了個海上方,十分看機緣,接過才一年就有幸做成,治了寶釵胎裡帶來的熱毒,可不是天大的福氣?做父母的,誇讚一二也是常事。
人有偏心,林海見的這些方外之人如此厚此薄彼,不免就有了幾分微詞。
賈璉倒是不覺羨慕。那薛寶釵再得仙方治病,最後費盡心機嫁的丈夫還不是讓癩頭和尚拐走出家了?後半生無依無靠,一腔抱負盡付流水,又得了什麼好。可見這有緣也未必能有什麼好。
只是林海提到薛家,賈璉就不免想起了同在金陵的甄家,還有那樁極要命之事,麵皮很是有些發緊,猶豫片刻還是吭吭哧哧問道:「甄應嘉老爺所提之事,先生可有回絕?」
林海最近幾日正為此事煩心,直接冷哼一聲,不甚雅觀的翻了個白眼:「我林海的學生自然娶不得甄家的女兒,誰來問我也這般說。甄應嘉是糊塗了,手伸得這般長,也不看看容不容得下他。」
說著,林海手指向上虛虛一指,便收回來捏了捏鼻樑。
當日聽賈璉說甄家上下對他很是熱絡,林海也並未太往心裡去。甄家與賈家是幾輩子的老親,當年賈家嫡支入京之前也曾在江南一帶互為倚靠,款待個後輩子侄即便稍顯隆重也並未出格,以甄家如今在金陵一地的聲勢來講算不得什麼大事。
誰知甄應嘉昏了頭,竟打起了做親的主意。
若是賈璉不曾拜林海為師,以甄賈兩家往日的情份、眼下在朝中的威勢,這門親不僅很是做的,還是賈璉高攀了甄家的女孩兒。甄家可是有位賢妃寵冠六宮,又育有公主的。
可賈璉已經大張旗鼓的拜了師,林海在江南向來都是純臣、孤臣,更於政見上與甄應嘉不和,這門親事一旦定下傳入京中,讓當今聖上知曉,怕是誰都沒有個好果子吃。
甄應嘉覺得背靠寵妃底氣十足,私下裡不知道勾搭上了哪一位殿下,林海卻覺得甄應嘉是順風順水的日子過久了,忘了龍椅上這位陛下的品性為人,遲早要被風雷之怒劈個正著,恕他林家不奉陪。
林海剛接到甄應嘉的信件時,還有些憂心賈璉會對這門親事動心。畢竟單看聖寵,便是王子騰也不及甄應嘉一半。誰知賈璉竟視甄家如虎狼,跳著腳不肯,倒省了他一番口舌。
只是甄應嘉勢大,世情又是抬頭嫁女,甄家肯主動來信詢問應是覺得親事手拿把攥,怕是根本沒想到他們會不識抬舉。如果話說的不妥,恐怕當場就要撕破臉皮。如今且先圓過去,至於心中積怨,誰又管的了呢。
林海說的篤定,賈璉便也放了心。先不說甄家壞事那般早,罪名那般重,是六王爺的冤家對頭,只說那甄三姑娘,分明是一萬個瞧不上他,這樣的女子娶回家做甚,他又不是五行缺祖宗。
可甄家肯定會讓人去榮國府探口風,家裡聽到能跟甄家做親哪裡會不依,要不是有林海頂著,這事兒多半就定了。
見賈璉擺出一副安心信賴的神色,林海微微一笑:「行了,你先去瞧瞧你姑母和師妹,我瞧過了你的文章再過去。你姑母昨兒還念叨著要一同用飯,別讓她等急了。」
說完,林海不去管一臉尷尬面色泛紅的賈璉,悠然踱步到他桌前,從幾本書冊底下將寫了半截的紙抽了出來,塞進袖子里施施然走了,說是要去廊下迎風朗誦一番。
賈璉一聽哪裡還坐得住,漲紅著臉一溜煙跑了,心裡琢磨著怎麼賄賂下這院子里的小廝們,免得他們私下裡傳自己的笑話。
一面琢磨著該怎麼使銀子,賈璉一面走的飛快,沒一會兒就到了賈敏院里,聽到裡面一片歡聲笑語。
賈敏生產後有些畏寒,這會兒一直到五月里,旁人家都換上了紗帘子,賈敏院子里還掛著初春時的緞布帘子,每日只趁著日頭最好的時候坐在窗邊透風。這會兒天晴無風,賈敏正在窗邊逗弄悠車裡的小黛玉,一屋子丫鬟婆子圍著湊趣,端的是十分熱鬧。
賈璉打帘子進去時,賈敏正拿著個戴著一圈銀鈴鐺的布老虎逗黛玉玩。小小的黛玉白胖可愛,一雙點漆似的眼睛好奇地望著布老虎,小手努力伸了伸,嘴巴里發出咿咿呀呀的細嫩聲音。
賈敏哪裡捨得讓愛女失望呢,連忙就把布老虎放低了些,黛玉的小手就一下下拽著布老虎臉上絨線做的虎鬚,圓圓的臉蛋上笑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還是丫鬟們悄聲提醒了一句,目不轉晴瞧著黛玉玩耍的賈敏才知道賈璉到了,連忙喚他過來一同瞧黛玉:「快來瞧瞧你妹妹,真箇兒一天一個樣兒,我摸著,頭髮都比昨兒長了些。」
賈敏多年無處可用的慈母心腸這幾個月一股腦兒用在了黛玉心上,那真是疼到了心坎兒里,一時不見逗想的慌,說話更是一句不離黛玉。
賈璉也十分喜愛乖巧可愛的黛玉,聞言就上前幾步站到賈敏身側,含笑回道:「怪道老媽媽常說襁褓里的孩兒迎風長,妹妹再過幾月就該能翻身坐爬了,我也好該尋些玩意回來給妹妹玩。」
一聽賈璉又要給黛玉東西,賈敏急忙拍了他一下:「這府里什麼沒有?你又亂花用。瞧瞧你給你妹妹送來的長命鎖,金的銀的長的扁的,怕是再來兩個她這樣的小人兒也戴不完。你若是再亂撒錢,我這就跟你姑父說,讓他必要拘著你好生在府里用功不可。」
賈敏這一下很是用了點力氣,拍的賈璉齜了齜牙,嬉笑著回道:「不買便不買了,等明年妹妹芳辰,我再好生送一份給妹妹慶生。」
見賈璉嬉皮笑臉並不是很放在心上,賈敏就嘆了口氣:「玉兒畢竟是你姑表妹,你還有親妹妹、堂姐妹,哪裡好這樣厚此薄彼?且東西太過貴重,也折玉兒的福氣。」
相處了這麼久,賈敏也明白賈璉對那府里的芥蒂。要她說,那邊委實也偏心太過,好似璉兒不是嫡孫一般。早幾年賈母就來信說因璉兒不喜讀書,把蔭生的名額給了珠兒,可璉兒分明不是那樣浪蕩紈絝。若她是璉兒,心裡也是要惱的。
但惱歸惱,孝道大如天。璉兒若是與長輩們離了心,外人都能拿唾沫星子淹死他,最後吃苦受罪的只會是他自個兒。賈敏只盼望賈璉能夠明白這個道理。
賈敏還想再囑咐賈璉幾句,就聽著門口丫頭們給林海請安的聲音,便止住了話頭,幾人又逗起安安靜靜躺著的小黛玉來。
說來也怪,這般大的孩子往往哭鬧不休,一定要人時時哄著,黛玉卻從小安靜,大人說話時便自己乖巧躺著,十分可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