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門第

  自林海受傷后,吏部尚書所轄之事便由左右侍郎分領, 眾人皆心知肚明林海此次便是撿回命來, 怕也是要致仕的,尚書一職等於出缺。至於人選, 以歷來的規矩和眼下的聖眷,賈璉受命可說是眾望所歸之事。


  待賈璉疾馳歸京, 風塵僕僕進宮謝恩之後第二日, 六宮都太監夏守忠又親自帶著徒子徒孫到榮國府傳旨, 直接去了暫代二字, 命賈璉為吏部尚書,另平叛有功, 加封榮恩伯,其母及祖母皆有封誥,其父亦有封賞,御筆欽賜的匾額則已經交由內務府趕製。


  因著楊垣的信重, 夏守忠官威日盛, 如今多是派徒子徒孫出來辦事, 等閑不會親自出宮傳旨。今兒他不但親自來了, 宣完旨后還親親熱熱的扶賈璉起身,又同他一道去榮禧堂里吃茶,身邊伺候的幾個內監對賈璉也是分外殷勤。


  領一品尚書銜,又晉為伯爵, 這樣的隆恩重寵, 賈璉面兒上不過是尋常喜色, 接完旨意便神色如常的同夏守忠的客套應酬,顯然之前在宮中面聖時就已經得著了消息。府里其餘人等卻著實叫這兩道諭旨驚掉了魂兒,起身時都有些渾渾噩噩的,直到賈璉與夏守忠一前一後進屋吃茶,賈母才猛地回過神來,喜極而泣,賈赦也喜笑顏開的喊著全府有賞。


  邢夫人倒是有些不滿,避著人嘀咕什麼「明明一早就知道,也不曉得同家裡說一聲,鬧得咱們準備不周」,可惜為人處世太過不謹慎,扭頭就讓人傳給賈母知曉,又吃了好大一頓排頭。賈母罵完了,還讓人傳話出去,道是誰敢亂嚼二爺的舌頭,這府里便容不下了,羞得邢夫人好幾日告病不肯出門。


  賈璉再次晉爵的當日,同僚並交好的各家府邸就都送了禮來,連幾位皇子的母家也正大光明送了賀儀,以謝宮亂中救命之恩,迎春等問過賈璉后也都大方收下,造冊登記,賈璉回頭就在頑笑間將冊子奉至御前,絕不給自己留一絲話柄。


  就在賈璉晉爵的第二日,宮亂中同樣立下的閆然、何汣安、柳湘蓮等人也都論功行賞,加官進爵、蔭庇家人,祖母及生母尚在者都受了蔭封。這些人大都原本就與賈璉交好,一時間宴飲的帖子直排到兩個月後。


  賈璉剛剛接過尚書一職,正是公務繁雜之時,又有各種宴席要赴,直忙的腳不沾地。賈母等體貼他勞累,自家的宴席只請他看了下名單席位,剩下的事兒便沒讓他操半點兒心,辦的妥妥噹噹,倒也有了些和睦的意思。


  見著兩邊關係還算和緩,賈母便挑了個賈璉在府里休憩的午後,派鴛鴦客客氣氣的把人請到了上房,慈眉善目的問起了賈璉的飲食起居。賈璉心知這些時日府里風平浪靜多虧了賈母在後宅鎮著,往後黛玉嫁過來也少不得要仰仗賈母彈壓邢夫人等,便也格外恭敬些,覺出賈母是有話要說后,還主動遞了話兒。


  「孫兒成日里瞎忙,不能日日在老太太跟前盡孝,昨兒夜裡回來聽說老太太飲食不香甜也來不及細問,心中著實慚愧不已。老太太若是有何不順心之處,定要告訴孫兒,也好讓孫兒略盡點孝心。」


  賈母昨兒還誇了廚下新進的碧梗米香甜,多用了小半碗,吃了半粒山楂丸才消了食安睡,只是賈璉這樣說,她也就從善如流的點了點頭,順勢露出些許愁容,輕輕嘆了口氣。


  不過她原本想說的話在嘴邊打了個轉,到底還是摸不清賈璉這會兒能有多好說話,便先按下不提,只拿另一樁事兒探路。


  「你薛姨媽家寶丫頭的事兒,想必你也聽說了。原本這於你是拐彎親戚,你已經看在我這老婆子的份上幫了那蟠哥兒一回,已經是仁至義盡,我不好再拿他們家跟你說嘴,可你也曉得,這姑娘家嫁人就是一輩子,馬虎不得,寶丫頭雖不是咱們家人,也是在我跟前長到這麼大,我便於心不忍,想要幫著問一聲兒,那夏家,當真非寶丫頭不可?」


  與宦官、特別是陛下信重的大太監交好或是至少不交惡,是京城中所有世家大族都在做,卻又不約而同都不肯聲張之事,所以賈璉不曾說過他與夏守忠情分如何,賈母也從來不問,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賈母是覺得薛寶釵的品貌嫁給那夏家老爺有些委屈,又拿捏不準此事的分寸,是以也沒有貿然伸手,只是為著心裡那點子惻隱之心,才多嘴問賈璉一句。


  夏守忠之侄夏恆求取薛寶釵一事,賈璉早就聽下頭人說起過,夏守忠也在言語間有過試探,想看看他的態度。


  憑心而論,賈璉覺得以薛寶釵自身的容貌才情品行,由王家做主送進宮也使得,甚至可能比王熙鳳的性子更合適些,夏家畢竟是宦官親眷,說起來十分不好聽,這門親事確實委屈。可薛家爛成那個樣子,薛蟠又極不爭氣,薛寶釵都要熬成老姑娘了,一時之間也沒有什麼更好的人選,兼之他也不曉得薛家自己的心意,便不曾多說什麼,只稍作敲打,請夏家不要以勢逼迫、結親莫要結仇。


  賈母問起,賈璉略作思量后才斟酌開口:「不知薛姨媽那兒是個什麼意思?我在外頭還有幾分薄面,若是姨媽他們當真不願,夏家也沒有牛不吃水強按頭的道理,不過是各自嫁娶不相干,也不會再有什麼額外的禍事。可薛家妹妹年紀也不小了,這世道女孩兒不易,終身之事總不好拖太久。」


  賈璉這樣說,賈母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夏家可以看在他的面子上不難為薛家,可拒了夏家后薛寶釵的終身如何,賈璉是不保的,全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既已說到此處,賈母放下茶盞,便沒有再遮掩心中打算:「你約莫也聽到了風聲,二太太有意為寶玉親上做親,聘寶丫頭為妻,但這事我是不願意的,如今又出了夏家的事,寶玉那樣天真的性子,就更是萬萬不可。不過我心裡倒是有個人選,想與你商量一二,便是北靜王爺。」


  聽賈母說的這樣鄭重,賈璉不禁也坐直了身子,聽到北靜王的尊號時忽而一笑,只是那笑還不及眼底就淡了去,平靜問道:「可是有人在老太太跟前遞了話兒?便是北靜王元妃沒了,水溶續娶上十個八個,薛家的門第也嫌低了。」


  賈母深知京中諸多老封君又開始奉承自己,全是這個孫兒的功勞,即便前頭還有些沾沾自喜,這會兒看賈璉神色不對,也不由心內一緊,仔細回想了一番,卻是有些拿不準。她沉默半晌,才道:「若說是誰來說的,我竟有些吃不準,也怕非議了親戚們。只是我若肯讓寶丫頭在咱們家認個乾親,北靜王府那邊是願意的。」


  賈璉也沒有深究到底都牽扯到哪些,左右不過是個利字,便不置可否的點了下頭,含笑提點道:「王妃去的那般巧,可見是娘家運道不好,一家子都沒了,水溶也是驚嚇太過,才這般不挑。幸而咱們家自個兒的姑娘都許了出去,不然倒當真麻煩。」


  北靜王府從上一代起就在朝里說不上話,心卻不小,跟忠順王攪裹不清,元妃娘家也參合進了這回的宮亂,等他們騰出手來,北靜王的爵位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這會兒真是病急亂投醫,卻偏偏連個肯拉一把的人都沒有。只是賈璉也沒想到,北靜王府已經不挑到了這份兒上。


  賈母原還竊喜能再添一門貴親,聽完當真都要滲出一身冷汗來。此次叛亂的賊首及從黨都已經下獄,北靜王府那邊一直風平浪靜,一絲兒風聲都沒有,竟是她大意了,險些害了一家人。


  也不用賈璉再說什麼,賈母自己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連連擺手:「既如此,可見王府風水欠佳,寶丫頭也不能填進去,不然日後可不是要疼死你薛姨媽他們。」


  見賈母是明白了其中利害,賈璉便好脾氣的笑笑,點頭附和:「正是老太太這話了。橫豎夏家那頭有我,薛姨媽也不必太過擔憂,總要為薛家妹妹好生挑揀。不過依我看,夏家那邊名聲不好,內里實惠倒是有的。」


  不提銀錢,以薛蟠的為人,那惹禍的本事,尋常人家還真無法可施,也就是夏家那樣的身份,夏恆那個性子,才能死死壓服了他。雖說妹夫曾把大舅兄送進牢里委實叫人有點兒抹不開面兒,但到時候平平安安的,不要再鬧個家破人亡,也就是福氣了。


  賈母也沒有旁的法子,又對賈璉嘆了幾句,得了賈璉保證不會讓夏家欺凌了薛家孤兒寡母,便將此事擱在了一旁,覷著賈璉的神色說起了她心中真正掛礙的那樁事。


  「你終於定了終身,還是你姑媽家的玉姐兒,我心裡委實為你歡喜,」賈母略作停頓,見賈璉一聽此事就流露出幾分笑意,嘴裡就有些發苦,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可你拖了這麼多年不肯成親,我總是怕你心裡有別的想頭。你也曉得,玉兒是你姑媽的心肝,我也愛的很,不怕你惱,真只比寶玉差一絲罷了,若是你薄待了玉兒,我沒臉見你姑媽還在其次,這些人的心肝可真要生生挖了去了。」


  今兒賈璉始終都溫和有禮,賈母也就撐著將這些話都說了出來,說完見賈璉面上無甚惱意,深吸口氣后又添了幾句:「子嗣綿延要緊,不過你如今的境況,便是娶個小門小戶家的姑娘也無甚妨礙,我疼你,也疼你林妹妹,你要怪便怪我吧。」


  兩世為人,前世還是那麼個了局,賈璉確實對男女之事看淡了許多,不想卻招來這樣的猜測,頗覺哭笑不得,卻也感動於賈母待黛玉的一分真心。


  「老太太一份慈心,孫兒怎麼會怪您,」真心實意的起身對賈母躬身行禮,賈璉溫和接道,數年來頭一回真正用孺慕恭順的眼神看向賈母:「不過老太太多慮了,孫兒並沒有什麼別的想頭,只是之前這些事看得淡些罷了,日後定會待玉兒如珠如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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