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9章

  顧容謹既不說他是誰,也不回顧元珏的任何問題,但顧元珏仍舊本能的覺得,這個白衣公子的身份必然不一般。


  在這個偌大的金陵城中,內有羽林軍錦衣衛,外有金吾衛京兆尹,他一介白衣,卻能將司葯舫封鎖得如鐵桶般。


  素來聽聞司葯舫靠做藥材生意起家,財力已到達通天的地步,歷代舫主卻神秘莫測從不輕易示於人前,又怎麼可能是等閑之輩。


  顧容謹看了看他,語意溫和:「你的身體還未完全恢復,先喝一些葯,再送你去休息吧。」


  顧元珏卻是冷冰冰的:「公子,敢問你可知我的身份?你也敢救我,難道就不怕會給你的司葯舫帶來滅頂之災么!」


  顧容謹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垂下眼眸,淡淡抿笑:「十五年前,嘉元十三年,老寧王曾救過在下一命。事到如今,世子殿下難道是不相信顧某的誠心么。」


  父王……


  「你知道我父王?」


  顧容謹了頷首:「了如指掌。」


  顧元珏的臉色不由微微一變。


  繼而,顧容謹捏起一冊書卷,不疾不徐執起筆來:「殿下,更何況……現在除了相信我,你還有別的退路么?」


  顧元珏心有不甘,咬緊牙根道:「別拿這些套我的話!以我現在的樣子,就算是重新回到宮裡,也不會步入你的虎狼之地!」


  顧容謹目光微凝,骨節分明的十指輕輕在杯沿滑動,發出了細碎的聲音。


  他抬起眸來:「不錯,在下救殿下回來時,的確是有私心的。殿下可還記得老寧王留在淮海之地的三萬麒麟軍,我如今想請殿下——拿回來。」


  「——這麼做,對殿下您也有好處。」


  麒麟軍經由老寧王一手□□,就是因為這三萬麒麟軍,所以皇帝才不顧一切的想要顧元珏的性命。


  而這支麒麟軍,其實是他的父王,當今聖上的親哥哥當年一手組建。


  他早已給淮海的都統打過招呼,待到送顧元珏出城,便會明白自己的身份,自然清楚該如何做了。


  顧元珏半信半疑:「可我怎麼能去淮海?」


  顧容謹淡淡道:「快馬加鞭,我幫你。」


  清透的茶水順著瓷白的杯盞一一淌出,隔著稀薄的日光,顧元珏恍然覺得這位白衣公子的側臉有些熟悉。


  與此同時,金陵城北的長公主府,其中的華貴氣派卻甚至比皇城更甚。門前的車馬絡繹不絕,與城中的疫病之苦似乎天壤之別。


  僻靜的內室中,長公主的臉色卻有些慘白,微微上挑的鳳眸中全是冷凌之色。


  「伯恩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個少臣蘇瑾清在皇兄那兒不過就是個新人,可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沒有解決掉?!」


  男子喉中一噎,神色沉重:「殿下,我也沒想到蘇丞相會這麼難對付。戶部攔截了藥材,百姓全都領不到。疫情日益嚴重,聖上卻絲毫沒有要處置丞相的意思,甚至……」


  長公主挑眉:「甚至什麼?」


  伯恩候氣息微屏,沉了沉聲音:「我以為,已有人察覺了我們的交易。司葯舫介入,低價向百姓售賣藥物。我們的銷貨渠道雖有朝廷官印,卻根本沒有絲毫優勢。如今金陵城中百姓都……只知司葯舫,卻不知長公主。」


  「呵。」懿陽長公主微微一笑,轉瞬卻咬牙道:「什麼時候聽說這個司葯舫也做起這樣的善心事來了?!這件事若真是鬧到皇兄那兒去,他蘇瑾清還指不定不會吃虧呢!」


  「這是自然。」伯恩候看了看懿陽,忽的笑了笑,篤定道:「您是聖上的生身胞妹,榮寵多年,即使您在明面兒上對付丞相,聖上也會依你的。您說呢。」


  這話聽得極為舒心,懿陽長公主扶了扶發間的金釵,夕陽中甚是流光溢彩,眼眸中得意之色更重:「先且不說他只是一個外臣,七年之後必須退朝。按他這些年在皇兄跟前吹的那些風。就足以扣他一個奸佞的名號,叫他被那些諫言活活殺死!」


  「長公主好計策,」伯恩候頷首,唇角微勾:「就算是時疫之事暫時動不了蘇丞相,往後只要在世家百姓中散播蘇瑾清佞臣的名聲,他也別想好過。誰讓他自不量力,敢與長公主爭權呢?」


  懿陽長公主神色轉冷,見著桌案上的金印寶冊,牙根卻咬了又咬。


  送走顧元珏后,顧容謹只手抵額,斜倚在榻上小憩。


  「師尊。」


  內室外忽然傳來了熟悉的清冷,平淡的聲音。


  顧容謹呼吸微屏,頭有些暈,起身推開了門。


  房外不再是金陵城的景緻,而是蜀山的寒門小築。


  三月天的山上,冷意也還沒有退去。在風口多呆一會兒,能將人凍成冰棍兒。


  「師尊!」


  顧容謹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蘇瑾清,那張蒼白精緻的小臉幾乎凝為霜色。然而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又毫不掩飾,看得顧容謹心口有些異樣。


  「為何在此處?」顧容謹走過去,伸手拍掉弟子肩上與發上的碎雪。


  蘇瑾清眼睫顫了顫,最終垂了下去,「師尊,弟子既逾越了規矩,請師尊處置。」


  「為何?」


  蘇瑾清抿了抿唇,倒也不加掩飾:「弟子斗膽,給師尊下了蠱。」


  顧容謹略一蹙眉:「何物?」


  蘇瑾清看了看他,說:「血靈芝。」


  顧容謹頓時臉色發白。這個弟子素來行事乖張,若非他一力護著,早已被逐出師門。如今來看,恐怕仍是孺子不可教。


  「師尊不問弟子為什麼這麼做么?」蘇瑾清道。


  顧容謹徑直背過身去,沉默許久,終於嘆了一口氣:「悖逆師恩,離經叛道,為師已不知該如何教導你。瑾清,你若是不喜歡蜀山,便離開吧。」


  他沒有問弟子下蠱犯上的緣由,大抵覺得蘇瑾清再如何頑劣,手段也不過如此。


  蘇瑾清卻道:「血靈芝雖不會傷害師尊分毫,只是解藥……卻只有弟子這兒才有。」緩緩的,蘇瑾清的語意復又變得輕了。「——若弟子離開了,師尊願隨弟子一同走么。」


  後面沒說出的話雖不曾說出,意思卻很清楚了。就算是離經叛道,遺臭萬年,扣上大不敬的帽子,她也要將師尊留在自己身邊。


  以這樣一種近乎霸道的手段,倒像是這個目無尊長的孽徒能做出的。


  「——夠了。」顧容謹臉色微霽,開口打斷了他,「這三年來,為師曾教導你的師徒尊卑,禮法倫常,你是不是從來不曾放在心裡?」


  「弟子有話同您說!」蘇瑾清頓了頓,又直起了身子:「世人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蜀山這樣的名門正派,若是弟子真的將那話說出了口,恐怕會被長老打死。」


  顧容謹微微一怔。


  「孽徒——!」果不其然,玄青子抄起棍子就向這邊沖了過來。「你給我閉嘴!」


  在江湖名門,忤逆尊上都是人人得而誅之的責罰。偏偏這個蘇瑾清,大逆不道,從不將師門的門規訓誡放在眼中。


  「師伯。」顧容伸手攔住玄青子,輕聲道:「……瑾清是我的弟子,他所犯下一切錯誤,皆因我而起。請師伯再勿插手。」


  「你!」玄青子瞪大了眼,沉下聲來,一幅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你可知這孽徒方才說的什麼!師徒生情,悖逆倫常,我萬萬不准你被孽徒帶入歪門邪道去!」


  顧容謹蹙了蹙眉,默然不語。許久后,才緩緩道:「師伯,那就交給我處理吧。」


  玄青子咬牙:「那你可給我處理乾淨!」


  一時間,蜀山上又唯獨餘下師徒二人。


  蘇瑾清徑直站起身,雖仍是神情淡淡、言語恭謹,說出的話卻放肆得很。


  「師尊,您心裡很清楚,弟子從未只將您當作師父。」氣息溫熱,還攜著一縷淡香,被冷風帶進他的耳朵里。


  「……弟子想師父站在我的身邊,以後都不再變了。」


  「謹清!」


  顧容謹猝然睜眼,然而不遠處立著的只是蕭側隱。


  再也沒有什麼蜀山了,眼前還是金陵的宅邸。


  蕭側隱有些訝然:「郎君這是夢魘了,還是……要找蘇丞相?」隨即又一咬牙,道:「若不是這禍國殃民的佞臣,如今的朝局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郎君自然也不必如此辛苦!」


  顧容謹還未緩過神來,細密的冷汗不斷從光潔如玉的額上浸出。依稀聽到蕭側隱的話,只輕輕回了句「慎言」。


  內室的熏香有些濁了,茶水還是一個時辰前的那一盞。顧容謹握住了桌案,覺得自己差點喘不過氣來。


  修長乾淨的十指緊緊攥在一起,指尖都顯得有些發白。腰肢,肩頸,全是薄汗,他幾乎快溺死在其中。


  ——自己怎麼會生出這樣荒唐的夢來?!


  身為蜀山掌門,蘇瑾清的師尊,受江湖諸門的景仰。領他入門,學的是正道劍法,君子道義,又怎會暗暗生出這樣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想法!


  ——世人只知道蘇瑾清是天下的佞臣,蜀山的孽徒,丟了整個正道的臉。


  但是大抵誰都想不到,在那個看似清冷雅正的師尊,腦子裡裝的,夢裡看到的,全都是那個離經叛道的孽徒!


  原本顧容謹也是不信的,他早晚要回到金陵來,他走的路子,應當沒有任何感情。可蘇瑾清這個弟子,就這麼肆意的出現了。


  緩緩的,一股灼意從他的心口蔓延出來。


  寧櫻揉揉腦袋,忍不住吐槽起來:【不是我說啊……這夢的劇情也太狗血了點吧,這樣作死的後果一般人承受不了啊。】


  008看了看任務指導手冊,一臉認真:【但是這上面說……這就是最有利於宿主你洗白的方法啊……】


  可真的是不忍直視啊!!寧櫻已經不敢想象她在顧容謹心裏面的形象了。


  「——郎君,丞相大人來了。」


  偏偏在此時,蕭側隱的聲音傳來:「是來與您商量收購疫病藥材一事的。」


  顧容謹臉色發白:「等等。」


  「郎君有什麼事?」蕭側隱一愣。


  顧容謹整理好衣袍與束髮,面色才稍稍沉靜下來:「請進。」


  蘇瑾清行了一個禮,一如既往的清冷出塵,但寧櫻就不一樣了。


  她很快便看出師尊的異常,只是沒想到顧容謹聽到弟子的告白之語后,還是這麼淡定。


  「師尊,您還好嗎?」


  顧容謹不動聲色地將杯盞斟滿了清透的茶水,暗自調整了一下氣息:「無妨,只是方才練劍,有些倦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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