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
「蘇瑾清,不要動了。」他這樣溫聲道。
蘇瑾清的朝服垂落在地板上, 內殿有些悶, 沒有一絲風。顧容謹捏著她的臂彎, 力道不重, 蘇瑾清能感覺到師尊動作有些僵硬,應當是第一次如此行事。她不能掙脫,因為顧容謹畢竟是她的師父。
「師父,您有事么?」蘇瑾清眼睫緩緩一動, 小聲道:「要不要……我求陛下送你回府。」
「不必。」顧容謹淡聲道。
緊接著, 他的嘴唇有些發顫:「你就留在這兒, 哪兒都不要去了。」
「行不行。」他補充了一句。
這樣的語氣同三年前師門中的訓誡不同, 蘇瑾清忽然有一種師尊放低了姿態的錯覺。
這兒?
顧容謹說的這兒應該是指的他身旁的這個位置。
她順勢站過去, 抬起眼, 看到師尊泛白的指尖,凸出的青筋,還有被薄汗沾濕的雪白脖頸。
侵佔了這個人的高貴、淡雅,第一次讓師尊這樣的人都顯得有些局促難安。
「師尊,您怎麼了。」蘇瑾清反抓住他的衣袍, 有些自言自語道:「難道是不舒服?」
顧容謹搖了搖頭, 薄唇緊抿,默然不語。似乎下一刻就要將某種情緒爆發出來,但他始終沒有開口。
蘇瑾清淡淡道:「上一次答應師父的話, 弟子沒有忘。」
顧容謹知道弟子所說的是奪位之事。輕輕「嗯」了一聲。
片刻后, 他才收回手, 又恢復成那個淡雅的顧容謹。
衛梓俞側目望著,唇角微撇,眸中反倒染幾分譏諷笑意。
「顧公子雖不是朝中大臣,卻也是大周子民。丞相大人正一品大員,身份貴重。」他停頓了一下,意有所指:「丞相大人卻如此聽你的話,顧公子,難道是你施計蠱惑蘇大人?」
「衛大人,」蘇瑾清語意變冷,抬起那張含若冰霜的臉,平白生出了壓迫感:「胡言亂語、蠱惑人心的可不是顧舫主!」
「行了。」
皇帝臉色早已不大好了,目光有些犀利。衛梓俞果然是他的心腹!他所說的話,不正是自己最擔心的么。
他不是仁君,這些日京都發生的太多事情皆與顧容謹有關。或許是出於直覺,他覺得應當拔掉這根刺。
丞相蘇瑾清一向冷淡,可自這個顧容謹出現,竟就這麼改變了他。
或許衛梓俞說的沒錯,這個顧容謹,就是以美色惑人!
顧容謹低垂著眼帘,眼底極為淡漠:「坊間都傳錦衣衛鎮撫司心狠手毒,行冤獄錯案,罪孽深重。甚至禍及陛下,衛大人該作何解釋?」
衛梓俞淡淡一笑:「胡言亂語,造謠生事。」
「可衛大人為何也要行造謠之事?」顧容謹直視著他,淡淡道:「我雖無事,只是衛大人胡言亂語,壞了丞相的名聲。」
好一張厲嘴。皇帝一咬牙,擺手道:「不要再爭了。」
他的目光掃過懿陽:「今日就先將公主府的事情了結。」至於顧容謹,有機會慢慢收拾。
蘇瑾清暗中鬆一口氣,等候的時機終於到了。
彼時,內侍監前來通稟,說刑部侍郎陳琅求見,已在外等候多時。
皇帝一愣,擺手讓他進來。
長公主頓時露出喜色,陳琅,也就是聖上時常稱讚、年輕有為的刑部侍郎,其實是公主府安插在刑部的人。
放眼朝中,六部尚書的肥差皆落於丞相府的人手中,所以她暗中挑選身負才名的青年,入主六部各個職責,以此抗衡丞相府的勢力。
而這位陳琅,祖上皆為奴籍,原本也是被當做奴隸賣進公主府的。是她親手銷去陳琅的奴籍,准許他讀書,才給了他得意的機會。
而這個時候陳琅來了,他一定是來報恩、償還公主府的。
想至此,長公主冷冰冰的看了看蘇丞相。
這人的心性深得令她心驚。一旦公主府再重掌朝政的主動權,必定斬草除根,讓丞相府再無翻身的機會!
陳琅入內后,目光掠過蘇瑾清,撩袍行了一禮:「臣聽聞陛下在查丞相府親衛一事,特來回稟。」
皇帝喝了口水,「刑部查出了些什麼?」
沉默片刻,陳琅又磕了一個頭,「回陛下,臣提審過公主府侍衛秦昭。他親口承認,越漸離暗襲當晚,曾出現在東街茶樓,而東街茶樓則是公主府的產業。」
他的語言很淡,但說出的話卻猶如鐵石猛烈衝擊平靜的水面。
他頓了頓,復呈上了秦昭的供詞。
懿陽長公主瞳孔倏然收縮,直勾勾看著陳琅,然而陳琅並沒有看她。
「陳琅,你放肆!」她語調都變了。
「懿陽,朕記得這個陳琅,可是你府上出來的。」皇帝讀完秦昭供詞,臉色煞白,指著他道:「連他也告發你行事不端,難道你還要繼續詭辯,處心積慮加害丞相!」
那一瞬,懿陽長公主只覺得手腳冰涼,微微發抖。她跪在了皇帝身前,什麼話都聽不進去。陳琅言之鑿鑿,據算她素日與皇帝再兄妹情深,一時也找不到什麼話來辯駁。
怎麼會這樣……懿陽長公主不可置信的看著陳琅的背影。
難道陳琅已成了蘇瑾清的人。
一定是陳琅背叛了她!
牙根緊緊咬住,她才明白事到如今,除了求皇帝念及兄妹之情,她已無路可走。
分明過了這麼多時日,她難道還不清楚,蘇丞相在皇帝心中是什麼位置,恐怕早已不是臣子這麼簡單了。
「皇兄……」懿陽口頭行了大禮,掐住手骨,低聲道:「臣妹知錯,辜負了皇兄聖恩,請皇兄恕罪。」
「長公主殿下,難道您還忘了。」蘇瑾清沒有看她,平靜的開口:「當年時疫之時,前戶部尚書何大人受何人指使,調換時疫藥材嫁禍丞相府。長安舞姬告發侵地一案司馬霜,口中卻全是假話,又是怎麼回事。這樁樁件件,難道長公主真的不知情么!」
皇帝揉揉眉心,心中燥郁不安。
其實懿陽的那些小動作他並非心中沒有數,只是念及他們一同長大,懶得同她計較。
萬萬沒想到,懿陽的野心會變得這麼大,連他親手提拔的丞相都容不得。
難道有一日還要來對付自己!
蘇瑾清又在這兒,總不能讓他寒心。皇帝蹙了蹙眉,冷冰冰道:「懿陽,你回公主府禁足,待到刑部整理好罪證,朕再來親自處置你!」
陳琅淡淡領命,「臣先告退了。」
青年俊美的臉上無波無瀾,甚至沒有看長公主一眼,徑直退出大殿。
陛下表面上雖極為強硬,但未必會真的處罰公主,到頭來又是不痛不癢,但他們的一番籌謀卻不能付諸東流。
蘇瑾清叫人來,暗中帶一封密信給駙馬。
封閉的大殿終於敞開一道光來,羽林衛紛紛撤下。守在外頭的內侍監悄悄鬆了口氣,這皇城的天,總歸還是未變啊。
三分靠皮囊,七分靠心性。
——皇上對丞相的偏寵叫人心驚,卻也並非沒有道理啊。
皇上是天子,要什麼東西沒有。可偏生愈是清冷不可方物,愈是叫人魂牽夢繞。
「陳琅,你膽子當真不小。」內侍監循聲望去,果然是長公主。
長公主咬了咬牙,淡淡道:「為了圓一個佞臣的謊言,竟敢欺君,你當真不要命了么。」
「殿下恕罪,」青年垂下眸,輕聲道了句。
「陛下絕不會拿我怎麼樣。而你得罪本宮,一個出身寒微的少臣,將來沒有人會保得了你。」
她頓了頓,氣息幾乎屏住:「陳琅,難道你真的被那個少臣蠱惑了?」
陳琅側過臉去,喘息一口,才淡淡道:「殿下應是忘了,當年公主府男寵眾多。若非微臣逃出來,被國子監姚大人看中收留,恐怕……如今仍只能以色事殿下了吧。」
掩住尾音微微的一顫,他緊繃住了唇。
長公主臉色霎時微變。只聽他繼續道:「殿下的施捨,臣不敢當。」
那雙冷淡的眼底添了幾分厭惡,拳頭捏得更緊了些,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殿下,臣敢作敢當,告辭。」
陳琅的背影已消失在蜿蜒的宮牆下,長公主才回過神來,眼中掩下一抹恨色。
前面傳來內侍恭謹的聲音,陳琅微微一怔,看清是蘇瑾清大人,拱手行了一禮。
蘇瑾清屏退左右,淡淡道:「陳琅,你做的很好,後面的事情便不用管了。」她頓了頓:「你已是刑部侍郎,走到這一步,極為難得,保全自身更為重要。」
陳琅低垂著眼,嘴唇動了動,「大人知曉,下官不會在意這些的,」
蘇瑾清笑了一下:「國子監祭酒姚大人栽培你多年,你這樣,如何能讓他安心呢。」
這道笑意轉瞬即逝,在那張宛如冰霜般通透的臉上已是尤為難見難得。
「大人。」陳琅手中的拳握緊,復又鬆開,澀聲道:「只要您有需要,請您一定要告訴下官。」
「還有——」他聲音哽了哽,似乎有些猶疑,終於迎上那雙清透的眼睛,「因為您的秘密,大人一定要有所防範。」
蘇瑾清唇角的笑意逐漸消失,緩緩道:「陳琅,你一直都如此緊張么。」
陳琅緊抿著唇,沒有回答。
她看了看他,語意舒緩:「當初我救你,只是舉手之勞罷了。你不必謹記在心。你知道我的身世這麼久,我沒有動過滅口之念,說明我信你。」
陳琅沒有想到丞相大人竟就這樣說了出來,不帶一點避諱。他抬頭,定定看著大人。
卻只聽她淡淡道:「近日皇上想要律法重訂,刑部的事情很多。旁的事情,等陳大人得閑再議吧。」
夕陽中一陣冷風吹過,她的朝服獵獵飛舞,側臉雋秀的弧度猶如被雪水洗過一般。但那雙眼睛裡面,空無一物,裝不下任何一人。
顧宅。
蘇瑾清很少來顧宅了,或許是因內閣公務繁忙,又或者避免惹得皇帝不高興。
顧元珏最近變得沉默寡言,尤其是上次見過蘇瑾清后。只鎖在房中研讀兵書,除了去回顧容謹的話外,再無半分異動。
下人來回,說顧容謹找他。
此時仍舊是冬日,但庭院里難得暖融融的,顧容謹在梧桐樹下讀書。自從上次皇帝宣召后再無異動,日子難得安和下來。
蕭策隱說寧王世子到了的時候,顧元珏已進來了。
少年徑直貴在在顧容謹身前,握了握拳,咬牙道:「殿下。」
顧容謹:「起身吧。」
「聽聞你最近在研讀兵書,可去我的書房借取,都是失傳的古籍。」
少年緩緩睜大了眼,抬起頭來望著顧容謹,聲音堵在喉嚨里:「殿下,您……」他想問的是,為什麼這麼信任他。
他是皇族,還一手掌握司葯舫與蜀山一門的根基。
顧容謹的眸間漾起一道漣漪,淡聲道:「當年父王也是如此信任你的父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顧元珏咬了咬牙:「我明白了。」
從寬大的袖中抽出一卷名冊,顧容謹眸色微動:「三萬麒麟軍是為精銳,父王在五軍都督府還安插有大人,這是名冊。」
少年的指尖有些發抖。
他知道了顧容謹的身份,他必定要重回朝堂。而他現在將這份名冊交給他,不就是將他的治軍權全部交給了自己么!
他這到底是試探,或者就是信任呢!
他知道顧元珏在想些什麼,溫和的笑了笑,挪開視線:「你是寧王的血脈,我信你。」
蕭策隱推門而入,看著顧元珏離去的方向,忍不住蹙了蹙眉,「郎君為何什麼都告知元珏殿下。他畢竟不是他父親,屬下擔心會對郎君生出二心來。」
顧容謹淡淡的搖了搖頭:「在給他利劍的時候,我其實已困住了他的翅膀。」
蕭策隱訝然:「您這是什麼意思。」
指尖執起棋局上的棋子,顧容謹臉色變了變,語氣微沉:「若他真的背叛,靈渠、靈河就是他的軍隊的葬身之地!更何況……」
更何況,他覺得他不會。
蕭策隱頷首,忽的想起來什麼事,壓低了聲音:「夜闖錦衣衛之事,皇上的處置已經下了。」
顧容謹抬眸,靜靜的看著他。
蕭策隱抿唇:「駙馬被褫奪爵位,流放甘州。自駙馬離開,長公主一病不起,久未見客。」
顧容謹微微一頓,蒼白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絲異色。
皇帝只處置了駙馬,有意放過懿陽長公主,這大抵應當是蘇瑾清的意思。皇帝念及兄妹之情,他早已料到他不會對公主下重手。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讓駙馬頂罪。
駙馬忠於公主,所以什麼事情都願意為公主去做。能讓公主府的勢力削弱一分,也是好的。更何況,這為駙馬出身世家,將來還能以此挑起公主與世家的矛盾。
這個皇帝,念及幾兄妹之情,卻願意對自己的皇長兄下毒手。
顧容謹眼睫重重的顫了顫,合上眼帘,臉頰一片冰白。
正在此時,門房忽的過來回稟說,自大朝會結束,丞相大人忽然病了,口中還一直念著師父。
顧容謹將冷玉扣悄悄收了起來。
來丞相府時,太醫院的太醫都跪了一地,無不是皇上派來的。
因為病了,所以蘇瑾清沒有半分鮮活之氣,安靜的卧在榻上,如同脆弱的薄冰。
他看見蘇瑾清合著眼帘,纖長的眼睫上沾著霧氣,有一種晨霜在日光中化掉最後一刻的美感。
他忽然聽到一句小聲的念叨:「師父……你為什麼不要我呢……」
身形驟然頓住。
五味雜陳。說者是最無心的。而真正想說的,卻不敢說出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大抵是得知弟子在背叛師門修行邪術時,表面上冷若冰霜,嚴令滿門弟子不可與孽徒為伍。
實則發瘋似的想讓這種江湖邪術反噬到自己的身上,想讓那些口誅筆伐、滿門聲討也是對著自己的!
握住弟子的脈息時,顧容謹卻驟然生疑。
蘇瑾清雖然體弱,但這種病並非是修習陰陽術的孽力反噬,更像是藥物刻意為之留下的痕迹。
弟子其實沒有病,只是為了躲過太醫。
果不其然,她緩緩睜開眼,眸子霧氣迷夢的,反抓住顧容謹的手。
顧容謹一怔,本能的想抽回來,卻看見弟子烏黑冷淡的眼眸中頗有深意。
她停在自己耳畔,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師尊,記住,不要進宮。」
顧容謹微微一頓。
這就是寧櫻的第五個任務,錦衣衛以鹽、鐵案清算司葯舫,她助顧容謹脫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