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到塔希提不久,便遇見了尼科爾斯船長。那天早晨,我在酒店露台吃早餐,他走過來跟我搭訕。他聽說我對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很感興趣,所以想來跟我聊聊這個人。塔希提的島民對流言蜚語的熱愛並不亞於英國鄉村的農民,我先前問過一兩個人有沒有斯特里克蘭的話,看來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我問這位陌生人是否用過早餐。


  「吃過啦,我很早就喝過咖啡了,」他回答說,「但我不介意再喝點威士忌。」


  我招呼了酒店的中國服務生。


  「你不會覺得現在喝酒太早了吧?」船長問。


  「你得由你和你的肝臟商量之後才能決定。」我回答說。


  「其實我是提倡禁酒的。」他說著給自己倒了大半杯加拿大俱樂部威士忌。


  他笑的時候露出滿口烏黑的爛牙。他是個非常乾癟的漢子,身材偏矮,灰白的頭髮剪得很短,上唇有蓬亂的灰白鬍茬。他有好幾天沒刮過鬍子。他的臉龐有很深的皺紋,常年的日晒讓它變得棕黑;他兩隻眼睛很小,是藍色的,看上去非常靈動。它們賊溜溜地轉得很快,連我最細微的動作都不肯放過,一看就是那種奸詐的流民。但當時他對我很是熱情友好。他穿著破舊的卡其布西裝,雙手髒得應該好好洗一洗。


  「我跟斯特里克蘭很熟,」他說,這時他靠在椅背上,點燃了我遞給他的雪茄,「他到群島來,正是我幫的忙。」


  「你在哪裡遇到他的?」我問。


  「馬賽。」


  「你當時在那邊做什麼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哎,我想大概是在沙灘上流浪吧。[151]」


  從我這位朋友的外表來看,他現在也很落魄,我準備跟他交個朋友。要跟這些到南太平洋闖蕩的白人相處,你需要付出小小的代價,但他們總不會讓你吃虧的。他們很容易接近,聊起天來也很熱情。他們很少擺架子,只要請喝幾杯酒,他們就會把你當知心好友。你無須大費周章也能和他們混熟,如果他們高談闊論時你肯洗耳恭聽,那麼他們對你不僅會推心置腹,而且還會感激不盡。他們把閑談當作人生一大樂事,可以藉此證明他們的修養有多麼出色。大體而言,他們的談話還算有趣。這些人見識雖然有限,但想象力卻十分豐富。他們算不上安分守己的良民,但對法律還是相當尊重的,尤其是在法律有強大後盾的時候。和這些人打撲克是很容易輸的,但他們的精明會給這種世界上最好玩的遊戲增添幾分特別的樂趣。我在離開塔希提之前已經跟尼科爾斯船長混得很熟,說起來在這段交情中我佔了很大的便宜。雖然我請他抽了許多雪茄,喝了不少威士忌(他總是拒絕喝雞尾酒,因為他其實是提倡禁酒的),雖然他曾經帶著施恩於人的氣派向我借過幾塊錢,而且後來也沒有還,但我還是認為這些是不能與他提供給我的樂趣等量齊觀的。他是我的債主。如果我嚴格圍繞主題來寫作,只用三言兩語就把他給打發了,我的良心會覺得對不起他的。


  我不知道尼科爾斯船長為什麼要離開英格蘭。這個話題他向來諱莫如深,對他這種人你也不能直截了當地提出這個問題。反正聽他的口氣,似乎是蒙受過什麼不白之冤,他無疑把自己視為貪贓枉法的犧牲品。我猜想他大概是犯了詐騙或者暴力的罪行,他曾經抨擊祖國的政府機構真他媽的死板,我滿懷同情地附和他的看法。但令人高興的是,他在祖國遭遇的倒霉事並沒有損害到他狂熱的愛國之心。他經常說英國是全世界最好的國家,帶著很強的優越感,完全瞧不起美國人、殖民地人[152]、達戈人[153]、荷蘭人與卡納卡人[154]。


  但我覺得他的生活並不幸福。他的腸胃不好,嘴裡經常嚼著有助消化的胃蛋白酶藥片[155];每天早晨他的胃口都很差,但僅有這種病痛的話,他也不至於如此頹廢消沉。他對生活還有比這個更大的不滿。八年前他有欠考慮地結了婚。仁慈的上帝指定世間某些男子必須過著單身的生活,但他們有些人由於自身的原因,或者由於他們無法抗拒的外部因素,竟然違背了這種旨意。世上再也沒有比這種結了婚的單身漢更值得同情的人。尼科爾斯船長就是這種人。我見過他的妻子。她當年大概二十八歲吧,但她是那種別人猜不出年紀的女人;因為她二十歲時並沒有顯得更年輕,等到四十歲也不會顯得更蒼老。她給我留下的印象是特別緊。她那張嘴唇單薄的臉總是綳得很緊,她的皮膚緊緊地包著骨頭,她的笑容、她的頭髮、她的衣服都很緊,她雖然穿著白色粗棉布服裝,但因為總是哭喪著臉,看上去活像穿著黑色的孝服。我想象不出尼科爾斯船長為什麼要娶她,娶了她之後又為什麼不把她甩掉。也許他經常試圖這麼做,而讓他悲哀的是竟然每次都徒勞無功。無論他走得有多遠,無論他藏得有多深,我敢肯定尼科爾斯太太都會像命運般如影隨形、像人心般冷酷無情地立刻跟到他身邊。尼科爾斯是無法擺脫她的,就像前因擺脫不了後果。


  流民和藝術家也許還有紳士相同,是不屬於任何階級的。販夫走卒的粗俗鄙陋不會讓他暗生嫌惡,皇親國戚的繁文縟禮也不會讓他如履薄冰。但尼科爾斯太太出身的階層卻很清楚,就是近年來變得頗有聲勢的下中等階層[156]。她的父親實際上是個警察。我相信他是個非常厲害的角色。我不知道是什麼讓她死纏著船長,但我想那不會是愛情。我從來沒聽見她講話,不過她在私下很啰嗦也說不定。反正尼科爾斯船長怕她怕得要死。當他和我坐在酒店露台上聊天時,尼科爾斯有時候會發現她正從外面的馬路走過來。她也不喊尼科爾斯,根本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注意到尼科爾斯的存在,只是不動聲色地走來走去。然後船長會很奇怪地感到渾身不舒服,他會看看手錶,然後嘆口氣。


  「好啦,我要走啦。」他說。


  這個時候俏皮話和威士忌都留他不住。然而他是個能夠毫無懼色地面對颱風的人,只要身邊有把左輪,他就敢於挑戰十幾個赤手空拳的黑人。尼科爾斯太太有時會派她的女兒到酒店來,那是個七歲的小姑娘,臉色很蒼白,總是顯得很不高興。


  「媽媽找你。」她尖著嗓子說。


  「好啊,乖孩子。」尼科爾斯船長說。


  他立刻站起來,帶著他的女兒沿著馬路走回家。我想這個事例很好地說明了精神是可以戰勝物質的,所以我這段節外生枝的敘述至少還算有點教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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