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又兩年過去了,也許是三年,因為在塔希提,時間總是無聲無息地流逝,人們很難對它進行計算;但庫特拉醫生到底還是獲悉了斯特里克蘭病危的消息。愛塔先前攔住了前往帕皮提的郵車,哀求開車的人立刻趕到醫生家裡去。但醫生當時出診去了,等他接到消息時已是傍晚時分。那時候天太晚了,不可能出發,所以他等到翌日天亮就立刻動身。他來到了塔拉瓦奧,最後一次踏上那七公里山路,跋涉地走向愛塔家。小路上雜草蔓生,顯然已經多年沒人走過。要找到那條路可不是容易的事。有時候他不得不在小溪里趟水前進,有時候又不得不穿過濃密多刺的荊棘叢;他屢次被迫爬到岩石上,以便避開頭頂的樹枝上懸挂著的蜂窩。沿途悄無聲息。
最後他終於如釋重負地看到了那座沒有刷過油漆的小木屋,那時已經破落不堪,東歪西倒;但這裡同樣安靜得叫人難以忍受。他向前走去,有個小男孩在陽光下無憂無慮地玩耍,看到他走近,飛快地逃得不見蹤影:對他來說,陌生人就是敵人。庫特拉醫生感覺那孩子正躲在樹后偷偷地觀察著他。房門沒有鎖。他喊了幾聲,但沒有人回答。他走上前去。他敲敲門,但還是沒有人回答。他推開門走了進去。撲面而來的氣息讓他噁心得想吐。他用手帕捂住鼻子,硬著頭皮朝里走。屋裡光線很昏暗,剛從陽光下走進來的他霎時什麼也看不見。然後他嚇了一跳。他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他似乎突然進入了某個魔幻的世界。他依稀認得那是大片的原始森林,許多赤身裸體的人在樹叢間走動。然後他發現原來那是牆上的畫。
「上帝啊,我不是被太陽曬暈了吧。」他喃喃地說。
一陣輕微的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愛塔正躺在地上,默默無語地抽泣著。
「愛塔,」他喊著,「愛塔。」
愛塔沒有反應。惡臭讓他再次差點暈倒,他點了根方頭雪茄。他的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這時他望著四面的畫壁,心裡洋溢著難以言喻的激動。他並不了解繪畫,但這些畫有某種東西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心靈。四面牆壁從地面到天花板全都覆蓋著奇怪而複雜的畫面。文字無法形容那幅畫作的美妙和神奇。它讓醫生屏住了呼吸,讓他心裡充滿了一種他既無法理解也無從分析的感受。他感到無比敬畏和歡樂,人若是有幸目睹天地初分的景象,大概也會懷著這種心情吧。那幅畫是令人悸動的,是性感而熱烈的;然而也散發著某種恐怖的意味,某種讓他感到害怕的氣息。唯有潛入人性深處,並已發現許多美麗又可怕的秘密的畫家,才能畫出這樣的作品。唯有已經見識過不能為凡人所知的神聖景象的畫家,才能畫出這樣的作品。畫中的意象是原始而可怕的,是非人的。這幅畫讓他隱約聯想起傳說中的黑魔法。它既美不勝收,又低俗下流。
「我的上帝啊,這是天才啊。」
他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出這句話。
然後他的目光落到了屋角的床墊上,他走了過去,看到了一具可怕而殘缺、令人望而生畏的軀體,那就是斯特里克蘭。他已經死了。庫特拉醫生鼓起勇氣,俯身去查看這具恐怖的遺骸。然後他嚇得魂不附體,心裡感到極其害怕,因為他突然感到背後有人。原來是愛塔。他並沒有聽見愛塔站起來。愛塔站在他身邊,也望著他正在看的身體。
「天哪,我的精神太緊張啦,」他說,「你差點把我嚇死了。」
他再次看著可憐的、已經全無生氣的死者,然後嚇得連連倒退。
「可是他的眼睛是瞎的。」
「是的,他的眼睛瞎了差不多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