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0章 賢才逝兮
面對袁紹的傾訴,劉熙始終都沒能多說什麼,勸慰了許久,方才送袁紹離開了皇宮,看著背影佝僂,老態龍鐘的袁紹,劉熙心裡卻實在不是滋味,從孝康皇帝時期,袁家大概就是最被忌憚,同時又最被針對的大家族了,因天書上的記載,對於袁家的忌憚,是遠遠超過了其他人的。
因為在天書的記載里,袁家的勢力是那麼的強大,袁紹是首個敢出面頂撞董卓的,在廟堂里,董卓強勢的要求廢除天子,群臣都不敢言語,唯獨袁紹,憤怒的站起了身,怒罵董卓,董卓大怒,問道:「你以為我的劍不夠鋒利麽?」,在那時,袁紹的回答是,「你以為只有你的劍鋒利麽?」
在征討董卓的戰役里,袁紹與袁術的力量是那般的強大,無人能出其右,縱然曹操,在當時也不過是袁紹的跟隨者,而孫堅這些,卻是袁術的跟隨者,唯獨能與他們抗衡的,只有一個公孫瓚,若是兩兄弟合心,怕是沒有其他人什麼事了,也正是如此,才會天子格外的忌憚。
曹操,劉備這些人,他們的強大,是因他們個人的才能,若是好生使用,他們就會大漢的能臣,就如如今一般,可袁紹的強勢,卻不只是因他的才能,還要算上他的家族,門生故吏遍布天下,董卓也是袁家的故吏之一……故而,袁家的勢力讓天子們都想盡辦法去針對,可是針對的過程也不輕鬆。
畢竟,袁家世代忠良,勤勤懇懇,對大漢的貢獻巨大,幾代人,一直都在為國事忙碌著,若是以無妄之罪,直接將他們剷除,那天下人會如何看待皇家呢?
不過,劉熙,對他們的忌憚,卻沒有孝康帝,孝憲帝那般的強烈,只因他的師君,他的師君,在天書里是最大的叛賊之一,他敢火燒南北宮,他敢直接稱帝,不顧天下人對他的看法,就是這麼一個強勢,叛逆,不拘世俗,內心高傲,瞧不起任何人的傢伙,在何子的教導下,成為了一顆永不磨滅的星辰,閃爍在大漢的夜裡。
征戰無數,戰功赫赫,論政績,在儒學上的貢獻,都是少有人能與他媲美。
在這個時候,劉熙有些明悟,沒有人天生就是叛賊,也沒有人會在出生后就想著要謀朝篡位,成事在與人,也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孝憲皇帝也沒有廢除袁紹的三公位,一直都是重用他,論才能,他或許要略次與曹操劉備這些人,可是論成事,他往往能藉助宗族的相助,完成一些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劉熙對袁家也同樣的忌憚,可同時,卻又對袁家有一些的挂念,袁術大抵全天下是對他產生了最大影響的人。
如今,讓他極為憤怒的糧草案漸漸有了眉目,他也順理成章的找到了對付袁家的由頭,若是他想要弄垮袁家,這是最好的時機了,袁譚竊糧,從大里來說,這是挑起軍旅,地方與廟堂的關係,這是無疑與謀逆不軌的,光是這罪證,就能讓整個袁家連坐,可是,劉熙心裡卻是有些遲疑的。
若是換做別的宗族,或許就不會有半點的遲疑了罷。
劉熙想著,還是決定親自趕往廷尉大牢。
當天子趕到廷尉大牢的時候,滿寵大吃一驚,連忙前來拜見,同時,袁尚也是聞訊而來,不過,對於厚德殿里的事情,他們卻都是不知情的,劉熙面色肅穆,看著拜見自己的兩位大臣,他也沒有多說什麼,直接讓滿寵打開了大牢的門,走了進去,一眾人跟在天子的身後,對天子忽然趕來的目的做出了猜測。
進了大牢,天子停在了袁譚那座獄房的門前。
袁譚跪坐在獄房內,正襟危坐,沒有半點的慌張與不安,睜開眼,看到門外的天子,他緩緩行禮拜見,天子與袁譚是相識的,曾經,袁譚就常常來拜訪袁術,在那個時候,劉熙與他關係還是不錯的,劉熙看著他,上下打量,終於,他還是開口問道:「你為何要這麼做呢?」
眾人聽聞,大吃一驚,這糧草失竊案莫非就是袁譚所為?
滿寵不知天子從哪裡得到的情報,當他看向袁尚的時候,發現袁尚同樣的震驚,他不可置信的看著牢房內的兄長,眼神獃滯。
袁譚聽聞,笑了起來,他問道:「陛下知道了?」
「司空今日前來,告發了你。」
袁譚點了點頭,波瀾不驚,他似乎早就做好了準備,看到他不言語,劉熙再次問道:「你為何要這麼做,你沒有將糧食佔為己有,反而是放在了國庫里?」
「陛下.……從我袁家祖袁良起,我袁家就一心為公.……祖袁良,平民出身,卻舉明經為官,終任廣陵太守……大治廣陵,百姓莫不讚歎,祖袁安,因德操舉孝廉,能識人,官民敬而愛之,政號嚴明,斷獄公平,京師肅然,名重朝廷,當竇氏外戚專橫的時候,只有我祖袁安,不畏權貴,守正不移,多次上書.……天下敬仰……」
「祖袁京,早年聰慧,研究孟氏易,作《難計》,一十六萬字,儒學士子們敬仰不已.……」
「祖袁敝,行事剛烈,高風亮節,以為司空.……」
「祖袁湯,救濟災民,心懷黎庶,以為司徒.……」
「至於臣之祖父,袁逢,叔父袁術,家父袁紹.……」
「我袁家代代忠良!!為何卻要被如此的欺辱??」
「那些糧草,不是我偷的,那本來就是家父用我袁家的家產換來,我拿走了自家的東西,怎麼能是偷呢?廟堂群臣,各自獻策,我袁家近乎於傾家蕩產,方才使得諸君謀划有成,卻從沒有人理會這些,在諸君看來,我袁家勢大,錢多,拿出一些來做事,又有何不可?可那些,也是我家族代代勤勞所得!!」
「我袁家五世三公,代代忠良,有何過錯,要以毀家之行為成君王之事?!!」袁譚憤怒的吼道,劉熙看著暴躁的他,沒有言語,反而是一旁的滿寵,已經握住了腰間的佩劍,袁尚呆愣了許久,看著他,說道:「兄長??就為了這些??錢財又算得什麼,前人能掙,能留下,我們也能啊……何必……」
「住口!!」袁譚看著他,憤怒的說道:「你又比我強在哪裡??你只不過長得像阿父,就接了美差,跟隨陛下,如今又因你的家族身份,擔任所謂的繡衣使者,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呢!!」
袁尚看著他,卻再也沒有言語。
劉熙轉身離去,離開了這裡,走到了外院,劉熙長嘆了一聲,滿寵卻問道:「陛下,臣可以處刑了麽?」,而一旁的袁尚卻有些惶恐,連忙說道:「陛下,他只是.……」,劉熙伸出手,讓兩人都沒有繼續開口的機會,劉熙思索了許久,方才說道:「無礙,無礙,將袁譚免去官身,貶為庶人,將他的所為告知天下.……至於其他人,就算了罷……」
「看在司空的顏面上.……看在顯甫的顏面上,就此作罷。」
滿寵聽聞,頓時就皺起了眉頭,他說道:「陛下,不能如此輕易的放過,不然,以後天下人效仿,該如何為之?陛下,當嚴懲不貸啊!!」,聽到滿寵的言語,劉熙轉過了身,看著他,說道:「就照著朕所說的去辦罷.……」,滿寵心裡不服,可看著面前的天子,卻又反駁不了,只能扭過頭去,表達自己的不滿。
「顯甫,你也是,別再想了,去看看司空罷.……」
當袁尚回了家,走近書房的時候,他卻聽到了從書房內傳來的笑聲,這是阿父的笑聲???
他有些不明白,為何在這樣的時日里,阿父還能笑得出來!!
走進了書房,袁紹正抱著一個孩童,與他聊著什麼,孩童看到了他,這孩子長得很是可愛,一雙濃眉,明亮的眼眸,他叫道:「堂兄!!!」,袁尚朝著他點了點頭,袁紹只是看了他一眼,繼續看著懷裡的孩子,問道:「耀兒啊,你將來想要做什麼啊?」
「我要當大將軍!!」
「哦?」
「為何啊?」
「因為我阿父就是將軍啊,他很能打的,據說大家見了他都害怕!!」
「這是誰告訴你的?」
「是華叔父!」
袁紹逗弄著懷裡的孩子,抬起頭來,看著袁尚,說道:「你也坐……」,袁尚坐在了自己的身邊,袁紹指著他,說道:「耀兒啊,你看,我也老了,你華叔父也老了,可是你堂兄還年輕,以後啊,你要是被欺負了,就去找你堂兄,他抓門抓捕壞人!!」,聽到袁紹的言語,孩童驚奇的抬起頭,看著袁尚。
「真的麽?」
袁尚點了點頭,又看著袁紹,說道:「阿父,長兄他.……」
「不必多說了……」
「陛下並沒有定罪,只是罷免官身,貶為庶人……」
「嗯……耀兒,你在前院里玩一會,我稍後再找你……」袁紹讓小袁耀離開,這才看著袁尚,說道:「這些事,你就不要去管了,我會自己去處置的……還有,尚兒啊,我袁家乃是大族,代代忠良,代代忠良……千萬不能壞在你我之手啊.……你要時刻記著你兄長的教訓,宗族裡的小輩,你也要好好教導.……」
袁尚正要開口,袁紹就緩緩站起了身,「我要去看看你兄長..晚上再與你聯繫罷……好好讀書.……」
袁紹從案牘下提了一壺酒,顫顫巍巍的離開了書房。
當他趕到了廷尉大牢的時候,滿寵正在因劉熙的吩咐而惱怒,乾脆避而不見,袁紹在門前等候了許久,滿寵方才放行,自己卻是氣沖沖的離開了這裡,甚至都沒有與袁紹言語一聲。
進了牢房,高幹與袁買已經被送走了,只有袁譚一人。
看到阿父,袁譚面色很是複雜,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袁紹讓眾人離開,走進了牢房之內,將酒水放在地面上,父子二人,面向而坐。
「阿父.……我.……」
袁紹沒有多說什麼,飲了一口酒,搖了搖頭,說道:「不必多說,陪阿父吃口酒……」
袁譚也飲了一口,酒水的味道甚是苦澀,比他喝過的任何酒水都要苦澀。
父子兩人都不由得做出嫌棄模樣來,極為相似。
「譚兒啊,這一次,你卻是大錯特錯.……聽聞,你今日,在陛下面前,將袁家先祖的功德說了一遍.……那我問你,你可曾做過什麼利國利民的大事呢?你可曾無愧與作為他們的後人呢?」
「阿父,我沒有機會.……」
「我家祖先,能以平民之身,建立如此顯赫的宗族,你怎麼能說沒有機會呢?」
「我……」
「譚兒啊,錢財能有什麼用呢?死了亦不能帶走.……於其留著,將他放在國事上,讓我袁家繼續昌盛,有何不可呢?」
袁譚已經是說不出話了。
兩人吃了許久,聊了許久。
「阿父.……孩兒知錯了.……孩兒當時吃了些酒,看到阿父變賣家產,氣昏了頭,實屬不……額.……額..」袁譚正說著,忽然哽塞,他捂著腹部,腹部傳來的劇痛,讓他格外的難受,他渾身顫抖著,嘴角又冒出血來,他驚恐的說道:「阿父!!我難受,我呼吸不來,我怕!!」
袁紹緩緩走到了他的身邊,緊緊的抱住了他。
「莫怕,莫怕,我在,我在呢……」
袁譚輕輕哭著,很快,他就不動了,嘴角不斷的溢出血來,而在他的身邊,袁紹緊緊的抱著他,同樣的,他的嘴角,也在不斷的冒血,一時間,整個牢房都寂靜了下來,唯獨地上的那壺酒,依舊在散發出苦澀難聞的味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