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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斬龍脈!

  燕京的皇宮,鄭凡曾經來過,那一次,跟在魏忠河魏公公後頭可是走了好一會兒。


  其實,燕國皇宮並不大,雖然先皇在位時,曾因為貪慕驕奢,對皇宮進行過擴建,但姬潤豪繼位後,對皇宮的用途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姬潤豪不是個樂於享受的皇帝,他不喜好宮殿,不喜好宏偉建築,不喜好園林,甚至連平日裏的禦膳,都顯得有些樸素。


  至於女人方麵,


  用句小六子曾對鄭凡說的話來評價,

  那就是他的父皇,本該不愛女色的,

  因為對自己的妻子,他一向舍得下狠手。


  這是一個狠心的帝王,小六子沒見過“機器”,若是見過的話,應該會形容其父皇為一個絕情的機器。


  後宮妃子,他沒有過多屬於自己的好惡,其選皇後,選後妃,看中的都是女人身後的家族,女人,對於姬潤豪而言,就是政治上和傳宗接代上的一個工具符號。


  但凡君王,總有一些“風流逸事”傳出,民間百姓對此也津津樂道。


  但姬潤豪沒有,他也懶得去弄這種調調。


  他的女人,被其滅家的,就有兩個了。


  他曾在見了鄭凡之後感慨,

  就算朕不在意自己的兒子,但這小子心裏能不在乎麽?


  這真的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田無鏡自滅滿門,三皇子,就是田無鏡拿來發泄怨氣的工具,姬潤豪默認了這筆交易,且對“工具執行人”鄭凡,依舊是從“欣賞”的角度去看這個自己的臣子。


  很多言情劇裏,經常會出現“帝王無情”的矯情,在姬潤豪身上,則絲毫都見不到這種雜質。


  此時,


  禦花園的涼亭裏,

  也就是當初鄭凡和鎮北侯烤羊腿的旁邊,

  外頭,下著雪。


  姬潤豪坐在涼亭內,在其對麵,坐著一位身著襖衣的老者,二人中間則有一座棋盤,棋,已入尾聲。


  燕地苦寒,哪怕天成郡並不是燕地的最北方,但它的冬天,也依舊熬人。


  隻是,這個冬天,要煎熬的人,太多太多,多到很多人似乎都忘記了天氣的作祟。


  涼亭內,還跪坐著一個中年男子,長須,閉著眼,像是睡著了,在男子身後,還有一個小太監同樣跪坐在那裏,看情況端茶遞水。


  一直在姬潤豪身邊形影不離的魏忠河,此時卻不在姬潤豪身邊。


  和燕皇下棋的白發老者,是燕國的禮部尚書,臉上已經布上了些許老人斑。


  “嗬嗬,朕輸了。”


  姬潤豪伸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


  禮部尚書寧方盛拱手道:


  “陛下棋力,已然見漲了。”


  這是一位絕情的帝王,這也是一位狠辣的帝王,但這同時也是一位很好相處的帝王。


  和他下棋,你不用去讓棋,也不用去故意討好。


  “讓寧老見笑了,朕可是有好些日子沒碰過棋盤了。”


  說著,


  燕皇目光看向自己身側跪坐著的那位中年男子,


  隻見其癱坐著身子,眼睛閉著,嘴唇不時地因為呼吸而輕輕翻動,靜耳聽,還能聽得到鼾聲。


  亭子外雖說下著雪,但亭子四周都被被帛遮蓋著,亭子內鋪著羊毛毯,裏頭還有三個炭盆,可以說是相當暖和了。


  “趙九郎。”


  中年男子身體一顫,睜開了眼,然後有些不滿地嘟囔道:

  “陛下,臣好不容易才睡著。”


  這位中年男子,赫然就是大燕朝堂宰輔。


  “這些日子,也是苦了你了。”


  燕皇沒在意對方的態度。


  “苦不算什麽,怕的是想苦沒地方苦,不怕陛下笑話,這些日子,臣身子雖然累得快散架了,但心裏,是甘之如飴。”


  “漂亮話,就不要說了。”


  “陛下,您知道的,臣對您,從不說什麽漂亮話。”


  “好了好了。”姬潤豪揮揮手,看向禮部尚書,道:“朕沒記錯的話,寧老當初曾在乾國中過舉?”


  寧尚書撫須點頭道:


  “讓陛下見笑了,臣年輕時,確實有些不羈。”


  乾國實行的是科舉製,舉人,相當於省考。


  燕人,是能去乾國參加科舉的。


  這一切,還得從一百年前說起,初代鎮北侯破乾國大軍之後,馬踏乾國北方三郡,強行迫使三郡上原本的乾國人遷移入燕。


  後來,雙方大戰結束後,乾國估計是為了宣揚“王化”或者是想以“文化”入侵的方式擴張自己的影響力,所以規定允許原本的北方三郡子弟,可以入乾參加科舉。


  這個傳統,一直被延續了下去,且慢慢地開放到燕國文人,不拘祖籍,都可以進入乾國參加科舉。


  可以說,乾國人除了武力不行以外,其他方麵,都很精通。


  但與之相對應的,是曆代燕皇在這方麵,都保持著一種開放的態度。


  一個真敢收人考,一個還真敢放人考。


  至於人才流失與否,確實有,但總是會有人回來的。


  寧方盛年輕時,曾在乾國一路考到了舉人,隻不過最後沒去上京繼續考試。


  “寧老這話就說得嚴重了,我大燕以前沒有科舉,這是我大燕的不是,虧待了寧老這樣的讀書人。”


  “陛下言重了,言重了。”


  寧尚書馬上跪伏下去。


  “罷了罷了,起來吧,寧老,朕的意思是,等明年,朕準備開科舉,到時候還請寧老負責操持,這請老致士的折子,寧老就先收回去吧。


  朕的脾氣,寧老也是清楚的,三請三辭的戲碼,朕實在是懶得去折騰。”


  “臣,為大燕讀書人,謝主隆恩!”


  寧尚書伸手接過了自己之前請辭的折子。


  寧家,其實也算是門閥,隻不過不是頂尖的門閥,且在鎮北軍馬踏門閥時,主動上交了大部分的土地財產,所以得到了寬恕。


  但寧尚書自覺不能再戀棧了,所以上書請辭。


  隻是,眼下既然皇帝陛下要開科舉,大燕數百年來,第一遭科舉,寧尚書沒有理由不繼續在這個位置上幹下去,這件事的意義,實在是太過重大了。


  以前,燕國皇帝不是沒人知道科舉製的好處,但奈何門閥勢力強盛,科舉,等於是和門閥搶奪政治資源,這是掘門閥的根,門閥自然不會同意。


  但現在,問題被解決了。


  姬潤豪伸手指了指趙九郎,笑道:


  “你也是出自懷涯書院的,怎麽著沒去乾國考場上走一遭?”


  趙九郎笑了笑,道:


  “費那功夫作甚,臣想做點事兒,可不想做那紙糊尚書。”


  寧尚書的臉當即一紅。


  禮部尚書,是六部之中清貴第一,但也是實權最少的一個。


  尤其是“禮儀”文化,在燕國,並不被很看重。


  去乾國考了科舉,回國後做官是可以的,但想真的做什麽實權衙門,也近乎不可能了,畢竟,背景和立場,難免會有些含糊。


  趙九郎這話,無疑是在打寧尚書的臉,但因為趙九郎在朝中勢力和威望都很大,且在主持清算門閥的過程中更是彰顯出了極大的存在感,所以寧尚書也不敢對趙九郎的話發出什麽不滿。


  “你啊你,就不會好好說話?”


  “陛下,事兒太多,臣沒精力去拐彎抹角。”


  “朕知道你辛苦。”


  姬潤豪站起身,


  他站起來後,趙九郎和寧尚書也都站起身。


  “掀開。”


  外麵的太監馬上將亭外的被帛給掀開。


  外麵,依舊在下著雪,隻是這天色,似乎陰沉得多了。


  亭子外,有一張輦。


  燕皇走在輦上,坐了下去。


  “寧老先坐一會兒,禦膳房那兒很快會送薑湯過來,先驅驅寒氣,再出宮吧。”


  寧尚書在見到趙九郎陪著皇帝走到亭外後,知曉自己此時不能說不,馬上謝恩道:

  “吾皇仁慈。”


  姬潤豪又看向趙九郎,道:

  “輦太小,朕就不做樣子邀你同坐了。”


  趙九郎笑道:

  “臣剛剛在裏頭打了個盹兒,正好走走解解乏。”


  姬潤豪點點頭,


  道:

  “啟明殿。”


  “擺駕啟明殿!”


  隊伍,開始行進,隊伍的人數,並不多,負責抬輦的前後共四個身強力壯的太監,還有一個太監陪侍,另外,就隻有趙九郎了。


  “九郎啊,朕有一事很好奇。”


  燕皇側身坐在輦上,看著趙九郎。


  “陛下,您說。”


  “南邊的戰事,拖延到現在,你身為宰輔,在朝堂上不提一句,就是私下裏的奏章,也不發一封,為何?”


  “陛下您說笑了,臣知道自己的能力所在,打仗的事兒,臣不懂,不懂的事兒,臣自然不會多問。”


  “身為宰輔,還是要懂一點兒的。”


  “陛下,世間任何事兒,要麽精通,要麽一竅不通,最怕的就是懂一半不懂一半,這最容易壞事兒。”


  “回去看看兵書吧。”


  “臣遵旨,臣爭取看了兵書後,能陪陛下嘮嘮。”


  “你啊你。”


  啟明殿,到了。


  這座殿,坐落於皇宮的西北角,先皇在位時,修建了不少新宮殿,姬潤豪繼位後,基本都改成了朝廷衙門辦公之所,但這座啟明殿,卻依舊保留了下來。


  因為這座殿裏住著那個人。


  啟明殿的台階上,有兩個小太監正在掃雪。


  在看見皇帝的輦架後,馬上放下掃帚跪伏了下來。


  輦停下,

  姬潤豪下了輦。


  這時,啟明殿的門口,出現了一道一身黑袍的身影。


  姬潤豪身邊的這五個太監全都跪伏下來,

  呼道:


  “見過太爺。”


  在這座燕國皇宮,隻有一個人能被稱呼為“太爺”,且是內宮所有太監的老祖宗。


  就是連魏忠河,都不能有這個待遇,就是魏忠河親自來到這裏,也得恭恭敬敬地跪下磕頭。


  趙九郎沒有跪拜,而是一拜下去。


  台階上的那個黑袍老者,雖是殘缺之身,但卻對整個大燕有功。


  沒有他,就沒有如今的大燕陛下,也就沒有大燕現如今的大好局麵!

  這一拜,趙九郎這個宰輔,拜得心甘情願。


  姬潤豪拾級而上,趙九郎直起身子後,落後兩層台階跟了上去。


  等到姬潤豪走到上麵,站在黑袍老者身前時,黑袍老者跪伏下來,

  行大禮:

  “薛義,參見陛下!”


  姬潤豪沒有伸手去扶,反而笑道:

  “薛叔,父皇當初曾下過旨,在大燕,你不需向任何人行禮。”


  薛義抬起頭,道:

  “這是應當的。”


  還有一句話,薛義沒說,但燕皇心裏能懂,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行禮了。


  “薛叔,米糕可做好了?”


  “陛下早上就差人說過了,剛蒸出來,正是粘牙的時候。”


  燕皇搓了搓手,道:


  “那朕可就真的是等不及了。”


  啟明殿的陳設,極為簡單,說是宮殿,但裏麵有床,有台,也有廚房。


  平日裏,薛義不會隨意地離開啟明殿範圍。


  灶台上的蒸屜還在冒著熱氣,燕皇找了個蒲團坐了下來,示意趙九郎也坐。


  很快,薛義捧著兩塊米糕過來,用手撕下來兩塊,一塊,給了皇帝,另一塊則遞給了趙九郎。


  “宰相大人,您也嚐嚐。”


  趙九郎趕忙道謝接過,在這個老人麵前,他可不敢有絲毫拿大。


  燕皇撕下一塊來,放入嘴裏咀嚼著,糕很香甜,其實,裏麵什麽都沒有加,但就是好吃。


  趙九郎跟著也吃著,越咀嚼越有味道,確實是好吃。


  “薛叔的糕,朕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時不時地就想吃兩口,早上拿來做早膳最佳,蒸好了後配上粥,吃得那叫一個舒坦。”


  薛義道:

  “這蒸糕的法子,臣已經教給下麵一個伶俐的小子了。”


  以後,就由他做給陛下吃了。


  趙九郎看了看薛義,又看了看陛下,他察覺到了什麽,卻什麽都沒問題,隻是專注著吃著糕。


  “喝糖水。”


  薛義又衝了兩杯紅糖茶過來。


  糖塊不是很純澈,帶著不少的雜質,但一口糕下去,再壓下去一口糖茶,這滋味,確實不錯。


  燕皇一個人吃了大半塊糕,一邊舔著手指一邊道:


  “還記得小時候,朕和梁亭最喜歡做的就是纏著薛叔給我們做糕吃。”


  薛義聞言,臉上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道:

  “鎮北侯小時候可難得吃到什麽好東西,這才纏著臣做糕給他吃哩。”


  “待會兒我可得帶兩條糕出去,叫人送去他嚐嚐。”


  現在是冬天,糕可以保存很久,哪怕凍得硬梆梆的,做飯時放灶壇上蒸一下也就可以吃了。


  燕國百姓冬天時最喜歡蒸糕,也是年節時送人的好禮物。


  “有,有,這次臣蒸得多,夠的,夠的,也給幾位殿下嚐嚐。”


  幾位殿下,指的當然是燕皇的幾位皇子。


  燕皇搖頭,笑道:

  “這幾個崽子,可瞧不上這一口吃的,唉,沒過過苦日子啊。”


  “陛下,前人之所以吃苦,不就是為了後人可以享福麽?”


  燕皇點點頭,“薛叔這話說得很對,前人吃苦,就是為了後人享福。”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外麵,傳來了一陣陣的響動。


  趙九郎看了看殿外,對皇帝道:

  “陛下,這天上下雹子了。”


  燕皇站起身,走到殿門口。


  皇宮上方,黑壓壓一片,細細小小的雹子,一大片一大片地落下。


  薛義走到燕皇身邊,躬身道:


  “陛下。”


  燕皇臉上古井無波,


  緩緩道: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吼!”


  一聲低吼聲,自啟明殿下方傳來。


  相傳,燕國皇宮內,住著一位所有太監的太爺;


  同樣也是相傳,燕國皇宮內,有一頭血統最高的貔貅。


  “陛下,臣受燕鼎滋養數十年,已經做好準備了,臣一直擔心,擔心自己會等不到這一天就老死了過去。


  列祖列宗保佑,陛下,您沒能讓臣繼續等下去。”


  忽然間,

  啟明殿的前方小廣場上,出現了十多名身著紅色宦官服的大太監。


  這些個大太監,都是宮內一方衙門的話事人,無論是在宮內還是宮外,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此時,十多個紅袍太監一起跪下:

  “奴才參見陛下,奴才給太爺請安。”


  宮牆之上,一隊隊禁軍開始布防。


  姬潤豪擺擺手,


  道:

  “這麽大的陣仗,倒真是給他們臉了。”


  薛義則開口道:


  “陛下,這點臉麵,給他們又何妨?”


  說著,


  薛義邁開步子,走出了殿門,在其身上,有一層黑氣開始環繞,那漫天的雹子在快要觸及到他身體時,就直接化作了水霧散開。


  燕皇負手而立,


  開口道:

  “薛義,聽旨!”


  …………


  “阿嚏!阿嚏!阿嚏!”


  老爺子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然後,


  兩根手指夾著自己的鼻端,

  “哼…………”


  手,甩了甩,

  然後用衣袖擦了擦。


  落魄劍客笑道:


  “你說說,國內的那些徒子徒孫們要是知道他們的老祖跑到燕國來,差點得風寒死掉,會是什麽樣的神情?”


  老爺子沒好氣地瞪了落魄劍客一眼,

  道:

  “老夫修的是大道,你懂什麽,老夫這叫舍小身而求大道!”


  “得得得,您說什麽都對,什麽都對啊。”


  這是一座京郊的茅草屋,老爺子盤膝坐下,隨即,雙手攤開。


  一時間,黑黢黢的屋內,升騰起了十八朵白蓮。


  屋內,當即蓮花芬芳。


  “十八白蓮,開了十七朵,還有一朵怎麽蔫吧著?”


  老爺子回答道:


  “世間之事,最怕過猶不及,凡事留一線,方為正道。”


  “別瞎扯,明明就是最後一朵將養不起來了。”


  “閉嘴!”


  “我說,你怎麽不向趙家天子借點兒氣運,好歹給你把這最後一朵蓮花給開了?”


  “嗬,你當我能像前頭皇宮裏那位一般,可以受國運加持修煉?”


  “嘖,這燕皇也是個大方人,連這玩意兒都能說借就借了,咱家的皇帝,就顯得有些小氣了。


  聽說,燕皇宮內的那位當初曾救過燕皇一家的命,你為何不早點找我,我去找個機會,刺殺一下咱們家的那位皇帝,你再出來相救,說不得就讓你蹭上了呢?”


  老爺子罵道:

  “狗屁,他大燕如今國運大盛,如那沸水一般,分一部分出去也就分了,咱們的那位趙家皇帝到底是什麽模樣你心裏沒有數?”


  落魄劍客搖搖頭,

  道:

  “我隻會練劍,可不懂你們這些門門道道,倒是覺得你這老頭忒有意思,你們煉氣士是不是都這樣,修煉到最後,一個個都手無縛雞之力?”


  “修煉一途,與天共鳴,舍棄肉體凡胎,本就是自然之事,況且,身留人間,一舉一動都容易牽扯到因果,故而不可隨意殺人,因果易結不易解啊。”


  “神神叨叨的。”


  “你且等著看吧,我等所走之路不同,你的劍可殺人,而我的劍,可斬其國運!”


  “行,我等著看呢。”


  說罷,


  落魄劍客推開了茅草屋的破門,走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在門外院子裏,站著一位身著綠袍的太監,不是魏忠河又是誰?

  落魄劍客似乎對魏忠河的出現一點都不吃驚,

  隻是背著自己的劍,


  道:

  “有勞魏公公親迎了。”


  “奉陛下之命,特來迎百裏先生。


  雖是奉的皇命,但能親眼見到百裏先生,也是咱家之幸。”


  百裏豐,綽號百裏劍。


  早年,江湖有好事者曾評過劍客榜,俗套的“四大劍客”,且又是極為俗套的以四大國分屬一個。


  晉國有劍聖,楚國有一位造劍師。


  乾國則是百裏劍。


  這三位,都是江湖人物,自在逍遙,很符合人們對江湖對劍客的想象;


  晉國的劍聖是一位劍癡,為練劍遊曆諸國,四處尋人挑戰;


  楚國的造劍師沒人見過他出手,但劍聖的劍和百裏豐的劍,都是由他贈送的,在他看來,隻有真正的劍客,才能配得上他鍛造出來的劍。


  許是雙方互相吹捧的緣故,楚國那位基本沒出過手的造劍師之所以能位列四大劍客,則是因為晉國劍聖的那一句話:


  他之所以在造劍,為的,就是造一把他覺得可以配得上他的劍。


  江湖,需要吹捧,而晉國劍聖的這一句吹捧,直接將這位造劍師的地位給抬了上去。


  也不曉得,這到底是不是那位劍聖收了人家劍後說了句恭維的話。


  而另一位,也就是燕國的這位,則不是江湖人士,鄭凡見過的,他叫李良申,是鎮北軍七大總兵之一。


  “嘖嘖,魏公公,別見外,我不會講話。”百裏劍回答道。


  魏忠河搖搖頭,道:


  “隻求百裏先生,不要嫌咱家囉嗦就好。”


  “哪裏哪裏,不過,怎麽就隻有魏公公您一個人來?”


  百裏劍將手中的劍鞘刺入腳下的凍土之中,雙手撐在上麵,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問道。


  “江湖事,江湖了。”


  魏忠河雙手放在身側,隱約可見綠光縈繞,繼續道:


  “咱家今兒個也不是以司禮監掌印的身份來的這裏。”


  “謔,燕皇倒是好大的氣魄,我還想著今兒個這把劍能多飲一些血呢。”


  “百裏先生說笑了,您的劍,可以殺了咱家,但殺了咱家後,您這把劍,也就廢了大半了。


  當然了,若是百裏先生願意,這蓄了這麽久的劍意,咱家倒是願意就這麽受了,哪怕就此死了,也是咱家的榮幸。”


  “魏公公,我沒有瞧不起閹人。”


  “嗯。”


  “但我還是覺得,我的劍意要是落在您身上,我覺得有點虧。”


  “那不就得了,您不用那道劍意,就殺不了咱家,咱家就能一直站在這兒,您就哪兒也不能去了。”


  百裏劍扭頭瞅了瞅身後的茅草屋,


  道:

  “那裏頭的呢,你們就不管了?”


  魏忠河笑道:

  “陛下說了,江湖人的事兒,管太多,顯得忒掉價。”


  “哎喲,嘖嘖嘖,你們燕皇不練劍真可惜了。”


  魏忠河笑而不語。


  “晉國的那瘋子,一句話,硬生生地將那位造劍的劍癡推到了四大劍客的座位上,要是燕皇陛下也練劍,這天下,豈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封出去八大劍客甚至十八大劍客?”


  魏忠河繼續笑而不語。


  百裏劍見沒得到回應,

  繼續用一種極為納悶的語氣道:

  “你們,就真的不管那老犢子了?”


  魏忠河微笑搖頭:

  “不管。”


  “那老子千裏迢迢又挨餓又受凍得跑你們這兒來,不就什麽事兒都沒得幹了?”


  老爺子找百裏劍一起來,


  就是請百裏劍保護自己。


  因為老爺子需要靠近燕京城,需要一定的時間,需要一個人保護。


  魏忠河指了指身後,


  道:

  “百裏先生若是願意,城牆下麵,有溫酒和熱菜備著。”


  “不不不不……”


  百裏劍搖搖頭,


  “那樣就太不像話了,裏頭的那個老犢子,太小氣,咱就這樣站著吧,你不動我也不動。”


  魏忠河點頭,

  “好。”


  “嗯,但還是過於乏味了,你又是個太監,又不能和你聊聊葷話,無趣。”


  魏忠河繼續笑而不語。


  “李良申人不在燕京麽?”


  魏忠河搖頭,

  “李總兵,不在燕京。”


  “不像話,不像話,你們明明知道我來了,卻不叫李良申過來陪我,這也太不給麵子了,我倒是真怕自己劍心癢癢了控製不住啊。”


  魏忠河仍然保持著那仿佛千年不變的微笑,


  道:

  “百裏先生要是劍心發癢了,大可來我大燕江湖轉轉,我大燕不及乾國疆土大,但大燕的江湖,也是同樣的精彩。”


  “嗬,沒那麽閑工夫。”


  “百裏先生也可以去銀浪郡,或者去乾國三邊,我大燕鐵騎,在那裏候著百裏先生。”


  “你在威脅我?”


  魏忠河點點頭,道:


  “您終於聽出來了。”


  “喲嗬,你大燕鐵騎很了不起嘛!”


  魏忠河繼續點頭,道:

  “確實很了不起。”


  “…………”百裏劍。


  就在二人說話的當口,

  茅草屋內,


  忽然傳出一聲大喝,

  如天雷之音蕩漾而出:


  “老夫藏夫子,見過燕皇陛下!”


  ………


  “老夫藏夫子,見過燕皇陛下!”


  啟明殿外的場子上,


  一道老者的虛影顯現而出,


  在老者身邊,十八朵蓮花若隱若現。


  老者一現身,


  周圍十多位紅袍大太監直接將其圍住。


  薛義向前走出了三步,

  麵向老者,

  開口道:

  “藏夫子,久仰了。”


  東方,煉氣士之風盛行。


  小到街頭算卦混吃混喝混錢的,大到一言而決國運。


  和四大劍客四大國各有其一不同,


  在煉氣士之中,


  隻有一人站在巔峰,

  那就是乾國的藏夫子。


  “久仰?”藏夫子看著站在自己前方台階上的薛義,嘴角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容,道:“就你,若非吸食了數十年燕國國運苟活著,你,連站在老夫麵前的資格都沒有!”


  薛義點頭,道:


  “確實如此。”


  煉氣士之風,乾國最盛,因為包括乾國的前身朝代以及乾國本身,出了很多位癡迷煉氣士的皇帝。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薛義本就不是最為有天賦的煉氣士,他能有今日之境界,還是因為燕國兩代皇帝準其用燕鼎吸食國運而修煉。


  藏夫子的目光透過了薛義,看向了站在後麵的燕皇,


  開口道:

  “燕皇陛下,鄉野草民想和您談一筆交易。”


  燕皇沒說話。


  藏夫子則笑著繼續道:

  “燕皇陛下,您看,您這大燕之國運龍脈,真的是讓人好生得羨慕啊。”


  話音剛落,


  藏夫子身邊的十八朵蓮花,直接崩潰了三朵。


  下一刻,

  於這啟明殿上方,


  出現了一道虛幻的黑龍身影,宛若海市蜃樓。


  黑龍盤旋,龍首朝天,帶著睥睨天下之氣勢!

  數月前,天下凡是資格足夠的煉氣士,在冒險付出巨大代價卜算國運時,都曾被這黑龍之勢給震驚!


  這意味著,燕國之國勢,如烈火烹油,已達巔峰!

  田無鏡自滅滿門時,其叔祖也曾對其說過相似的話。


  趙九郎手裏還拿著米糕,咬一口,抬頭看一眼上方,再咬一口,再看一眼。


  心裏,居然覺得挺滿足的。


  因為他清楚,這道黑龍裏,也有他的貢獻。


  薛義雙手攤開,一道道黑氣從其身上迅速升騰而起,與這天上黑龍形成了呼應。


  “藏夫子,有我在這裏,倒要看看你,能否斬得下我大燕龍脈!”


  藏夫子臉上不屑的笑容依舊沒有散去,


  道:

  “行啊,老夫還真不信你能擋得住老夫,不過,老夫來此,隻為了和你背後的燕皇陛下談一筆買賣。


  燕皇陛下,老夫可以不斬你大燕龍脈,但老夫要你即刻收兵,親自發明詔,終你一朝,不得南下攻乾!”


  說著,


  藏夫子身邊又一朵蓮花崩潰,

  一道銀色的氣浪席卷而上,逼迫向上方的黑龍虛影,


  “否則,今日你大燕龍脈,將不複存在!”


  今有當世第一煉氣士,憑形神入皇城,以龍脈為引,迫使人間君王讓步!

  薛義昂首目視前方,


  道:

  “你且試試!!!”


  一股悲涼的死誌,已然彌漫而出。


  趙九郎將手裏最後一點米糕送入嘴裏,然後學著皇帝先前的動作,很不雅地將手指放在嘴裏舔了幾口。


  心想,怪不得今日見到這位宮內太監們的太爺感覺怪怪的,先前的一幕幕,不就是在交代後事的意思嘛。


  麵對此情此景,這位大燕的宰輔,倒是沒什麽害怕的情緒。


  其實,在田無鏡自滅滿門時,田家叔祖就曾提醒過田無鏡,小心世間修玄者,以方外之術而來。


  如今,田家叔祖的預言,已經應驗了。


  麵對這種威脅,


  燕皇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波動,

  隻是開口道:

  “薛義,聽旨!”


  前方的黑袍老者聞言,身體一顫,有些不解地回過頭看向自己的陛下,但還是往回走了幾步,跪了下來,


  誠聲道:

  “臣在!”


  “退回啟明殿,不準出手。”


  薛義有些愕然地抬頭看向自家的陛下,


  要知道,

  這龍脈,就算他拚死保護,也有一定概率保不下來,若是自己不出手,那位藏夫子,定然能斬下龍脈!

  “接旨。”


  燕皇開口道。


  薛義麵露掙紮之色。


  “薛義,接旨!”


  薛義終於低下了頭,


  叩首道:

  “臣,薛義,接旨!”


  薛義起身,


  走回了啟明殿內,站在了趙九郎身側。


  燕皇則抬起頭,看向上方,

  笑道:


  “朕還是第一遭見到,在朕所住的皇宮上方,還有這等景象。”


  藏夫子有些疑惑地看著這位燕國皇帝。


  燕皇看向了藏夫子,這是藏夫子形神出現在這裏時,燕皇,第一次睜眼瞧他!

  “快快快,你不是要斬這龍脈麽,斬給朕看看,朕等著瞧呢。”


  “…………”藏夫子。


  “…………”薛義。


  “嗬嗬。”趙九郎則笑了,走出了啟明殿,站在了燕皇身後,抬頭看向天空,道:“陛下,別說您了,臣也等著看這奇景呢。”


  藏夫子有些莫名地看著這對燕國君臣。


  燕皇伸手指了指藏夫子,催促道:


  “朕禦書房裏還有諸多奏章沒看呢,切莫耽擱,速速斬起。”


  藏夫子發出一聲冷笑,

  道:

  “燕皇陛下,斬一國之龍脈,其反噬之力,哪怕是老夫都承受不下,但燕皇陛下,您是真當老夫不敢麽?”


  燕皇負手而立,


  道:

  “速速斬起!”


  “好,老夫今日,就斬你大燕龍脈,斷你姬家福澤!”


  下一刻,老者身邊除了那一朵蔫吧著的蓮花還存在,其餘的蓮花,全部崩潰。


  藏夫子手指指向天空,

  一道強橫的氣浪自冥冥之中被射入了蒼穹,

  緊接著,

  一道霞光落下,

  直接落在了黑龍虛影身上。


  “嗡!!!”


  黑龍虛影分裂,那濃墨般的黑,就此散去。


  從冥冥中來,又歸冥冥中去。


  藏夫子的形神上,有火焰開始燃燒,表情卻不痛苦,隻是冷冷地盯著這位君王,用一種顯得有些飄忽的聲音開口道:

  “燕皇,你大燕龍脈已斷!”


  燕皇一直抬頭看著天上的情景變化,等到黑龍消散,烏雲散去,光亮照射下來後,燕皇深吸了一口氣,


  開口道:

  “我大燕立國數百年,立國之艱,護國之難,這些,都烙印在每個燕人的心裏。


  大燕,能延續數百年,靠的,從來都不是什麽狗屁龍脈,也不是你們這些煉氣士口中所說的氣運!


  大燕,


  靠的,是數百年來,大燕兒郎持刀策馬奔赴北疆,血染荒漠!

  靠的,是姬家先祖皇帝,戰死後新君繼位,繼續禦駕親征!

  靠的,是戰馬,是馬刀,是一代代燕人打不斷的脊梁!


  朕,乃天子!

  朕,不信命,若是真有命,那這命,也定然可以靠人改過來!”


  在燕皇的腦海中,

  浮現出了鎮北侯李梁亭小時候看著自己吃雞腿時饞得流口水的畫麵,

  浮現出了靖南侯田無鏡那一聲“大燕門閥之覆自我田家始”的怒吼!


  浮現出了,自己每一晚入睡前親自持燈盞看著大燕疆域圖的倒影!


  朕的命,

  大燕的國運,

  你說改就能改了?

  你說斷就能斷了?

  那我大燕還要這數十萬鐵騎又有何用?


  那我大燕還要南北二侯何用?


  那我大燕,還要朕何用?


  藏夫子的形神已經即將湮滅,他的耳邊,回蕩著燕皇的這些話語。


  忽然間,

  他感到有些迷茫,

  這位燕國的皇帝,

  他的態度,他的話語,他的神情,


  竟然讓藏夫子對自己修行一輩子的東西,產生了一絲動搖。


  燕皇拾級而下,


  一邊走下台階一邊開口道:


  “煉氣士,何其多也!

  鄉野煉氣士,以卜卦堪紅白為生,靠蒙騙百姓而活!


  或許,你會覺得你和他們不一樣。


  但在朕看來,

  他們,騙的是愚夫愚民,

  而你,騙的是君王將相!


  無非是對象不同,但都是在騙,有時候,甚至騙得連你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朕,很失望。


  乾國,也讓朕很失望!

  看來,乾國真的是無人了,居然想靠一個江湖騙子來成事!


  朕,不希望你死,朕希望你能繼續活著,朕要你親眼看著,被你斬斷龍脈,被你斷掉福澤的大燕,


  它的鐵騎,


  是如何踏翻你大乾的花花江山!”


  藏夫子的形神,在此時湮滅,在湮滅之前,他伸出手,想要指向燕皇,但他沒能完成。


  ……


  茅草屋內,


  氣息忽然消散了。


  百裏劍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

  喃喃道:

  “結束了?”


  魏忠河鬆了鬆衣袖,


  身為煉氣士,他自然已經感應到了茅屋內的那位當世第一煉氣士已然油盡燈枯了。


  魏忠河向百裏劍拱手道:


  “百裏先生,大燕的皇宮,隨時拱手您來坐坐;


  大燕的鐵騎,也隨時恭候您的大駕。”


  百裏劍目光一凝,劍勢頓起!


  魏忠河冷笑一聲,兩袖之間,有一道道匹練流轉!


  “我是真沒想到,一直都說燕人蠻傲,但沒想到,燕人皇宮裏的公公,都這般的倨傲!”


  魏忠河嘴角咧開,

  道:

  “百裏先生,在您的眼裏,這天下,就是江湖。”


  百裏劍微微皺眉。


  魏忠河繼續道:


  “但在國戰麵前,江湖,屁都不是。”


  魏忠河後退兩步,


  道:

  “百裏先生還是先將藏夫子的彌留之軀帶回去吧,興許還能送其回山門再看一眼。


  當然,百裏先生可以不入皇宮,也不持劍去擋我大燕鐵騎;

  但百裏先生,但凡你敢在我大燕境內濫殺無辜,你殺一個燕人,我大燕鐵騎就殺十個乾人!

  你殺一百個燕人,我大燕鐵騎就殺一千個乾人!

  你,

  盡管殺!”


  說完,


  魏忠河轉身,

  揮一揮衣袖,

  離開了。


  …………


  啟明殿內,


  燕皇重新坐上了自己的輦,他的身影,有些懶散,似乎剛剛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自己批閱奏折的間隙之間,多下了一盤棋罷了。


  薛義停留在啟明殿內,再次跪伏了下來。


  世人都隻知道先皇貪慕驕奢享受,


  但薛義卻曾和先皇喝茶時,聽先皇親口說過,

  先皇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這皇位給爭到手了,然後傳給了自己的這個兒子。


  先皇說:他知道自己沒什麽本事,也沒什麽雄才大略,所以幹脆享受一點兒,貪慕一點兒,荒唐一點兒。


  一來,以前當皇子時每天都要戰戰兢兢地過日子,當了皇帝後,不好好過幾天好日子,總覺得這輩子虧得慌。


  二來,自己荒唐一點兒,也能方便自己那個兒子繼位後可以撥亂反正,讓自己兒子的名聲能直接立起來。


  先皇還說過:他其實沒活夠,但他怕自己這皇位坐得時間太久了,耽擱了自己這個兒子的時間。


  所以,他明知道那些方士煉出來的丹藥有毒,卻還是堅持吃著。


  先皇說:用這個法子讓自己早點死,也比自己想其他轍死要好很多,自己要是用其他法子死了,史書上要是記載得不明不白,可能還得害自己兒子背上壞名聲。


  薛義老淚縱橫。


  坐在輦上的燕皇卻開口道:

  “薛叔,你可得繼續活著,朕不在乎什麽龍脈不龍脈的,但晉國楚國保不齊要在乎的,日後若是那兩國想有什麽異動,還請勞煩薛叔您學學先前那位,也去他們皇宮裏走一遭,嚇一嚇他們。”


  趙九郎從啟明殿裏出來了,

  這位當朝宰相手裏拿著兩條米糕,笑嗬嗬地走到燕皇的輦旁。


  燕皇指了指這米糕,

  道:

  “涼亭好這一口,派人八百裏加急給他送去。”


  “臣遵旨。”


  “另外,再順帶給涼亭和無鏡帶個話。”


  “請陛下示下。”


  燕皇後背靠在了輦座上,


  手掌輕拍輦架,


  道:

  “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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