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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無妨!

  燕捕頭這話一說出來,老攤主的臉上當即一陣青一陣白。


  其右手,更是在微微顫抖,目光更是落在了自己慣用的切豬頭肉的刀上。


  他在猶豫,猶豫著,該不該一刀將這個敢當著自己麵說出這種話的男的給宰了!

  燕人尚武,這裏的武,不是指的練武,而是骨子裏流動著好勇鬥狠的風氣,之前的冉岷就是在南安縣縣衙堂上殺死了侯三,其實就是最清晰地體現。


  當街殺一個捕頭,罪責很大,但忍下這口氣,是真的忍不住!


  到底是尋常百姓,其實也並不覺得說什麽讓你當皇後這話到底犯了多大的忌諱,因為老百姓其實心裏沒那麽多的心思,再者,燕捕頭一看就是“喝醉了的樣子說酒話,喝醉了的人說什麽話都不稀奇,難不成還得因人酒後胡話而治罪?

  一則是燕國還不興以言獲罪,二則是因為燕捕頭看似是“官府的人,但又不算是什麽入流的品級,那些達官貴人自然不可能說這種胡話,而下等人口花花一下,除非真的指名道姓說出什麽真的犯忌諱的,否則也都不怎麽當一回事兒。


  比如青樓裏客人被幾個姐們兒圍著,感慨一句:我現在可真是比皇帝老兒還快活呐;


  難不成這就得將其拿下問罪?

  和自家爹爹氣得不行相比,

  那個屠戶家的小娘子聽到這話倒是五分帶羞,四分帶怯,僅剩下一分是惱。


  瞪了一眼燕捕頭後又覺得自己這一瞪有些過於輕了,轉而又瞪了一眼,卻更顯溫柔。


  乾國文聖姚子詹早年孟浪時曾言,


  這世上有三件事最難猜,


  一是天上的風雲變幻,二是朝堂上的爾虞我詐,三,則是女兒家的心思。


  這三樣都符合一個標準:

  猜不得,不敢猜,猜不透,猜準了更是等於沒猜。


  “阿爹,怎麽了?

  這時,一道粗生粗氣的聲音自後頭傳來。


  燕捕頭扭頭看向身後,發現是一個體格高大的男子正拉著一輛板車過來。


  板車上躺著一頭豬,是剛剛從南安縣下麵的村落裏收上來的,那頭豬被五花大綁地綁起來,隻剩下鼻子還能“哼哼。


  老攤主姓何,育有一兒一女,許是老攤主這輩子受夠的苦,都為下一代積攢了福報。


  他自兒長得矮肥圓胖,偏偏生的兒子,體格健壯,女兒,也是嬌豔如花。


  兒子因月初所生,所以叫何初;女兒閨名一個“思字。


  此時,


  何初見自家老子氣成這個樣子,當即放下係在腰間的繩子開始質問。


  沒點兒脾氣沒點兒斤兩,可守不住這肉攤子。


  燕捕頭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歎了口氣,隻是揮揮手,似乎是在告別那天邊孟浪的自己。


  這一點上,他其實和他那位姓鄭的兄弟很像,心裏都是有脾氣的,但明麵上,也是能屈能伸。


  隻是比之自己那位兄弟不如的是,他那姓鄭的兄弟再怎麽不堪,憑自己本事,欺男霸女還是可以的,到底是七品武夫,怎麽著都不見得比一個屠戶家的兒子差。


  但自己呢,


  回首四望,


  身邊那些點頭哈腰的捕快們都不在,


  這他娘的,


  連欺男霸女都沒個底氣!

  晚風吹過,


  燕捕頭又覺得心下一陣蕭索。


  有些感傷地轉身,也沒拿走先前豪氣衝天拍在案板上的那一小塊碎銀子,踉踉蹌蹌地開始往回走。


  左邊搖一搖,

  右邊晃一晃,

  冬天就是這麽的不近人情,

  好不容易燃起一把火,


  說給你凍滅了也就滅了。


  但也並非一無所獲,至少,自己身上的捕頭衣服,還是讓那老攤主,終究敢怒不敢言,那何初,雖說性格莽烈,但自家爹既然沒發話,他也就隻是盯著燕捕頭的背影看,沒去動手。


  燕捕頭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大燕的天下,


  這會兒終究還是別有一番清明的,


  可不時興那種殺了這狗官扛個旗咱反了他丫的。


  為此,


  燕捕頭在心裏又問候了一下自家老爹,


  讓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在企圖欺男霸女失敗後,還能混個全身而退。


  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回到距離衙門不遠處的自家租下來的小院兒裏。


  一進出的院子,稍顯逼仄,但一個單身漢住,那是綽綽有餘了,家裏也不生火,回到家的燕捕頭拿個水瓢,先從水缸裏掏出點兒水喝了,抓了抓被水浸濕的衣領子,不以為意地推開門,準備就這麽借著本就不存在的酒意囫圇睡過去。


  “噗通一聲,

  人躺下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情之一字,可謂是包羅萬象,單指情情愛愛未免有些過於單調了一些。


  老子姓姬,


  老子生來受國師洗禮,

  老子叫成玦,

  成玦是什麽意思,你們懂不懂?


  你們這幫雜碎,


  就你們那點兒小心思小計倆,哪個夠老子打的?


  可為什麽,

  可為什麽,

  可為什麽,

  直娘賊,

  這狗日的老子!


  很多人於生活中的不平靜,都來自於閨中密友。


  她過得好了,

  我怎麽這麽差?

  人啊,


  不忿,


  就是這麽來的,


  仿佛自己眼前的粗茶淡飯,

  一下子就不香了!


  鄭將軍不知道的是,當自己的事跡傳到這天成郡下的一個小縣城時,給自己曾經的小夥伴,帶來了怎樣的刺激。


  試想,


  人生初見時,

  你不過是虎頭城一小小雜牌校尉,


  為了拚得一個上升之階,

  不惜擋在沙拓闕石麵前替我擋下一刀。


  那時,我雖已是逍遙閑王,但終究和你天差地別;


  而如今,

  你身後鐵騎叢叢,隨你千裏奔襲,雪海關下,用那累累白骨,堆砌你自己的功勳;

  連那驕傲的劍聖,都得為你所用,在你帳下聽命,為你搏殺;

  江湖傳聞你的意氣,


  廟堂流傳你的軍功,


  就是那小小茶樓裏,


  亦被你的故事堆疊得滿滿當當;

  燕國少年郎,既然怕被老爹打,做不成那靖南侯,那學學你這鄭將軍,總不會壞事吧?

  而我呢,

  南安縣城內,

  磕著瓜子,


  巡著街,

  一會兒笑著,一會兒再板著臉,


  我自雲淡風輕,


  但雲和風,又何曾真進過我心?


  騙得了別人,終究騙不了自己。


  以為自己放下了一切,也舍得一切,恨也恨不及,恨也恨不起,恨……也不敢恨;

  但心海之中,

  卻早已憤憤不平!

  燕捕頭用手拍打著床榻,


  此時此刻,


  也就這會兒,

  他才能宣泄心中的抑鬱一二,

  不用去偽裝,不用去克製,

  也不用去分辨,


  哪家是密諜司,


  哪家是銀甲衛,


  哪家是自己那二哥,當今太子爺,不放心自己這個阿弟,所弄出來的小狗小蠅。


  人都稱司徒雷之崛起,乃司徒家之鳳雛,司徒毅司徒炯倆兄弟,是怎麽玩兒,都玩兒不過人家,不得已之下,被逼入到雪原,啃那風雪度日。


  但那司徒雷又算得了什麽,

  心慈手軟,贏了就以為贏了一切,那倆哥哥,居然就遠遠地打發了,你不殺就算了,還不圈禁起來?

  且不管怎麽樣,

  你司徒雷再是鳳雛,那也是因為你爹一開始就把你放在盤子裏,你才能有資格去鬥,否則,你屁都不是!


  不在盤子裏,屁都不是啊!

  “哆哆哆哆!

  敲門聲傳來,

  燕捕頭愣了一下。


  “哆哆哆哆!

  燕捕頭遲疑了一下,

  從床上起來,

  本就未脫衣服,未鋪被蓋,

  起來,也就是站起身的事兒。


  一邊揉著眉心一邊走到院門口,

  打開門,


  才發現門口站著的不是那屠戶家的小娘子又是誰?

  小娘子手裏提著一個籃子,

  見著燕捕頭,

  銀牙咬著嘴唇,

  似是在做著心理鬥爭,

  但還是開口脆生生地道:


  “肉切了三斤,半壺黃酒,我親手扮的倆小菜,錢還多了,壓在下麵,一並給你。


  燕捕頭笑了,

  伸手,


  接過了籃子,

  小娘子站在門外,

  心裏忽然一陣失落,

  隨即,


  她的手也被抓住,

  一把拉入了門。


  “乃哥哥我是真的餓了。


  ……


  晨曦的光亮透過窗戶紙,撒照了進來。


  燕捕頭被一陣剪刀聲驚醒,

  睜開眼,

  一看,

  卻發現是那屠戶家的小娘子正用剪刀剪去床單落紅的一塊。


  雖然聽說自己那姓鄭的兄弟說過,隻有累癱的牛,沒有耕壞的地。


  但人家小娘子破瓜之身,居然還能早早起來,且已然將頭發盤起,


  自己未免,


  也有些太不經用了。


  但,

  應該是屠戶家的女子,身子骨兒,本就比尋常女子要好很多吧。


  燕捕頭自床上坐起,


  屠戶家的女子見了,


  笑吟吟地從籃子裏又拿出一個荷包,打開,從裏頭倒出一些銀子,有零有整。


  整的,是用碎銀子特意兌換過來的銀錠,也就隻有一塊。


  “這是奴自己給自己攢的體己銀子,有做女紅賺的,也有在鋪子上漏下來的,這些年,也就攢了這麽多,都許你,碎銀子,你拿著去買些點心幹果兒,湊個成雙的禮,整的,就當是彩禮銀子,都予我爹。


  燕捕頭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


  女子以為燕捕頭會錯了自己意思,馬上道:

  “你好歹是一捕頭,咱也就是街上做小買賣的,說白了,也是我貼了你,我家高攀了你,現在我人也給了你,但你盡可放心,我阿爹還不至於吃了豬油蒙了心,想招你倒插門兒進去。


  我也不許我男人做那沒骨氣的事兒。


  這些銀子,你送我阿爹手上,過幾日,再換成嫁妝,我阿爹得雙倍送回來,別小瞧這殺豬的生意,這油水兒,可不少哩。


  這今兒個送出去的銀子,改明兒我正當過門,還不都是咱們自個兒的?

  燕捕頭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


  倒插門?


  這個事情,絕大部分男人都曾幻想過,雖然大部分都以何以振夫綱而作罷,但並不妨礙翹著腿眯著眼時回回味兒。


  但燕捕頭是真的從未想過;

  他爹雖然待他很不怎麽樣,

  但試想一下,

  要是他爹忽然有一天知道了他的兒子,要倒插門,還是倒插門一家屠戶,他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你累了,早上吃點什麽,我去買?你那鍋台那兒連米都沒有,這可不是過日子的樣子。


  女人一直絮絮叨叨著,還開始想著要添置什麽東西。


  燕捕頭忽然覺得很幸福。


  曾經,他也是坐擁過鶯鶯燕燕的,但一如天邊的彩霞,看過,來過,也就散了,每天能真正陪伴你的,還是那永恒的夕陽。


  女人的聲音,越來越低了。


  似乎是因為燕捕頭一直沒說話,


  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計,

  自顧自地道:

  “你若是不想娶我,我也不會纏著你。


  說著,


  女人就伸手要去抽出那盤頭發用的釵子。


  燕捕頭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道:


  “餓了,一起出去買點吃食。


  女人應了一聲。


  待得二人如同新婚小夫妻一般剛剛跨出宅門時,

  燕捕頭當即嚇了一跳。


  門口,

  自己的大舅哥何初正坐在門口,

  身前放著一壇子酒,

  腰上掛著一把屠刀,


  臉上胡子拉碴,


  他扭過頭,


  看著燕捕頭,眼裏,像是在冒火。


  他爹阻止過,

  他也阻止過,

  但他妹子卻拿著釵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說不讓自己去送肉,就死在你們父子倆麵前。


  無法,


  他隻能看著他妹進去了,

  然後,


  他在門口坐了一夜。


  何初站起身,看了看妹子標誌著已為人婦的發式,咬了咬牙,道:


  “你這廝日後要是膽敢對我阿妹不好,某必然………


  燕捕頭伸手,

  學著那位姓鄭兄弟喜歡的方式,

  拍了拍自己這屠戶大舅哥的肩膀。


  何初愣在了這裏,


  顯然,整個大燕,除了盛樂軍,其他地方,還都沒適應這種風氣。


  燕捕頭吸了口氣,

  又扭了扭脖子,


  隨即,


  目光一凝,

  何初這麽大的一個身子骨忽然覺得一緊,先前的氣勢像是刹那間被打散了。


  燕捕頭又笑了,


  看著這大舅哥,


  道:

  “我說,你想當大將軍不要?


  何初第一反應居然不是駁斥這小子說話瘋癲,昨晚騙自己阿妹去做什麽勞什子皇後,今兒個居然又對自己說什麽將軍。


  但不知為何,何初隻是囁嚅了一下嘴唇,聲音也低了八度,

  道:

  “某……某隻會殺豬。


  燕捕頭又拍了拍何初的肩膀,


  麵向東邊,


  也就是燕京城所在的方向,


  豪氣道:

  “無妨!

  ————


  這章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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