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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5章 請諸君,為本王赴死!

  行轅內,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在請奏這件事時,李尋道特意要求屏退了左右,所以,此時帳篷內,隻有六個人。


  一個,是李尋道,一個,是姚子詹;


  坐在龍榻上的官家,還有站在官家兩側的百裏劍以及百裏香蘭。


  另外,還有一個人,看不見,但必然存在。


  可惜了,

  平西王爺此時不在這裏,若是他看見了這一幕,大概會挺起胸膛對身邊人道:


  看,我不是最怕死的一個!

  原本,陪同官家一起出來的其他大臣,以及這支禁軍的其他將領,全都不在這裏。


  “嗬………嗬嗬………”


  失神已久的官家,笑了起來。


  他在笑,但在場的其他人,沒一個敢笑。


  上京,可能沒了;

  但官家本人,仍然在這裏。


  “尋道,你覺得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官家沒有治罪李尋道的意思,雖然這一出的謀劃,是李尋道草擬的,但拿主意的,還是他這位大乾官家。


  可能這位官家在兵事上確實是有所欠缺,但在其他方麵,已經是極為優秀的了,他願意麵對現實,也能很快地接受現實,不會浪費情緒去歇斯底裏,更不會紅著眼將自己的腦袋埋進沙坑。


  “官家,燕虜兵少,就算是拿下了上京,作為入侵者,也不可能守得住,此時禁軍回撤上京,收複國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李尋道回答得很平靜。


  自古以來,國都本就不好守,越大的城,就越是難以實現在軍事角度上的保證。


  故而,平西王府所在的晉東奉新城,在擴建了新城後,其四方,被特意做了留白,空蕩蕩得可以打高爾夫球,人口也被刻意地控製住了,並未盲目地往裏進行充填,迄今為止,城外也就一座葫蘆廟,這麽做的目的,就是最大可能地保證這座城池在軍事防禦上的屬性不會被削弱。


  同理,


  燕人就算拿下了上京城,在現有的兵力下,想守,也很難,甚至是近乎不可能。


  官家眨了眨眼,


  目露沉思。


  身為一國之君,他比誰都清楚,都城,對於一個國家的重要意義。


  這還不同於楚國上次被靖南王焚了郢都,那一次,楚皇頗有一種借刀殺人的意思,更是早早地將他選定的官員、軍隊、國庫等等,提前做出了轉移。


  而上京城,卻是原汁原味地放在了那裏。


  但,

  官家並未馬上下令回師,


  而是問道:


  “朕所在的這支禁軍,要是回撤上京,那眼下正處於我四路大軍所包圍的那麵王旗,還能摘下來麽?”


  李尋道搖搖頭,道:“回官家的話,禁軍要麽不撤,要撤,就必須全撤,隻有這樣,才能保證我軍可以穩紮穩打地拿回上京城,隻派遣部分回去,可能還會出事。


  禁軍一撤,其他三方麵兵馬,北羌騎兵本就懶散,無法真正地做到約束,韓亗那裏早就不動如山,祖家那三萬新軍會被身邊的廂兵拖累;


  也因此,四圍一,想轉變成三圍一,必然會出現很多漏洞,那麵王旗,就可以從容地找準機會鑽這個口袋。”


  官家點了點頭,


  而後,


  手掌貼在了麵前的禦案上,

  道:

  “若是上京已經丟了,早收複晚收複,其實,都無所謂,該丟的麵子,早就丟了,該死的人,也早就死了。”


  此言一出,

  在場所有人的神色都為之一變,很難想像,這話會從官家的口中說出來。


  “當年,那位平西王還是個小將,指著朕的鼻子,說朕不通兵事;那時的朕,完全可以命人輕易地捏死他。


  甚至,香蘭的劍,曾從他脖頸邊劃過,就差那麽一絲。


  但朕沒有那麽做;

  朕後不後悔呢?


  後悔,


  朕,很後悔!

  朕相信,楚國那位,也一樣地後悔,他曾和那位同乘一輛馬車,甚至還吟詩作賦,嗬嗬嗬。


  結果,搶了他的妹妹,給予了他楚國,一次次地羞辱。


  尋道,


  你是藏夫子的關門弟子,


  你說,


  這世上是否真的有一種人,他就是潛龍在淵,他就是命好,他就是能舞騰起來,縱身化龍?”


  “官家,臣已入仕,既然下了山,就不再言山上事。”


  “對,是朕為難你了。”


  身為朝堂上的相公,怎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動輒算命說什麽天命運數。


  哪怕乾國煉氣士之風再盛行,但朝堂上的官員們,還是要臉的,不至於荒唐到那種地步。


  “砰!”


  官家的拳頭,砸在了禦案上。


  “但朕就覺得,那位平西王,那個鄭凡,他就是有這種氣運的人,這種人,甚至可以改變國運!


  朕當初錯過一次,

  這一次,

  朕不想再錯過了!

  朕清楚,

  朕明白,

  朕甚至可以想象到一年後,兩年後,五年後的自己,

  再回憶今朝,朕隻顧著去收複都城而讓他跑掉後,朕依舊會悔恨於今日的抉擇!”


  官家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但話語,卻越來越清晰:


  “先前朕不懂,但現在,朕是看明白了,他,這是以自身為誘餌,來將朕的大軍,吸引過來,好給他的主力,迂回繞後的機會,是麽尋道?”


  “官家英明。”


  “朕不英明,朕很不英明,若是提早洞悉了他的目的,真會優先保住上京,那是朕出生的地方,是整個大乾整個諸夏,最美的地方。


  但現在,

  既然事已至此,


  你李尋道說了,上京怕是守不住的,那上京的太子,上京的皇後,上京的臣民,怕是也得遭受劫難了。


  但朕卻忽然覺得,值得。


  不是朕在撿好聽的在說,也不是朕在故意地給自己找台階下,一個皇帝,把國都丟了,這是奇恥大辱!


  但朕現在真的認為……


  不,

  是他算錯了一件事,


  他算錯了自己,在朕心中的地位!


  在朕的心裏,

  他比上京,還要重要!

  國都丟了,可以再建!

  民心散了,可以再聚!

  國力耗了,可以再養!

  大乾,還能再緩過來,朕就賭,朕就認定,就認定這筆買賣,朕會劃算!

  他鄭凡,

  值得朕這般抉擇!


  李尋道接旨!”


  “臣在!”


  “朕命你散出哨騎,攔截一切自上京城傳來的消息,朕不允許上京失陷的事,幹擾到軍心。


  另,

  著你統禦四路大軍,


  不惜一切代價,

  替朕,


  將他悶死在這裏!


  朕要拿他的王旗,拿他的首級,

  去祭奠上京的臣民!


  朕,

  要他死!”


  ……


  接下來兩日間,雙方大軍的接觸,已經到了一種極近極近的距離,若是比作兩個人的話,相當於麵貼著麵站在一起,連彼此的睫毛,都能夠清晰地掰數。


  “你覺得陳陽,到上京城了麽?”劍聖問道。


  “怕是已經都拿下了。”鄭凡回答。


  “那你覺得乾人回過神來了麽?”


  “彼此虛實都已經清楚,乾人在前兩日應該就明白過來了,我的王旗在這裏,我的主力,卻不在這裏,又不在這附近想要夾擊他乾國某一路,那能去的地方,就隻剩下唯一了。”


  “乾人知道了,卻沒撤,為何?”


  劍聖沒等鄭凡回答,就笑道:“那位乾國的官家,是拚著不回頭收複都城,也要來吃了你。”


  “他瘋了。”


  鄭凡這般說道。


  “我倒是覺得他沒瘋。”劍聖搖搖頭,“可能是我的心眼兒小,這輩子,也就適合舞個劍了,所以我覺得,不惜一切,先將你給解決掉,其實是劃算的,對於他們而言。”


  “你也瘋了。”


  “大概吧,但你想想,人家上京,丟了也就丟了,丟了上京,再丟了你,豈不是兩頭都落空了?倒不如切切實實地抓一把在手裏來得實在。


  也就這一次了,依照你的脾氣,下一次再想自己以身涉險,讓乾國抓住機會,怕是難了,甚至可以說是幾乎不可能了。”


  “老虞啊,我現在心裏慌得很,咱能不能換種方式來說話。”


  “好,你決定怎麽辦,怕是明日,乾軍就要進攻了。”


  “突圍啊,我不想死。”鄭凡很直白地說道,“我還沒活夠,我倆孩子,還在他們親媽的肚子裏的,還沒見到人呢。”


  “能突得出去麽?”


  “很難,但總不可能真就困守在這裏,困守的話,那是必死無疑。


  不過,有一件挺欣慰的事兒,乾軍沒有回首,那就意味著,陳陽那一部按照計劃拿下上京後,倒是有機會可以再繞出來。


  本來,他們是很難再轉回來的。”


  “所以,陳陽那一部,原本就是你打算用的棄子?”


  吸引乾軍主力回上京,讓陳陽去牽扯乾軍的兵馬,自己則可以趁機撤出戰局,一路向北亦或者是東北,總之,算是逃出生天了。


  “你知道上京的作用和意義麽?”


  “知道。”


  “付出這種代價,換人家一座都城,很劃算。這一刀,足夠乾人流很多很多的血,而且得流很長很長的時間。


  至少,可以讓乾人,在五年之內,沒能力組織大軍向北搞事情了。


  五年,


  我晉東將更加兵強馬壯,


  五年,


  姬老六能讓燕國,緩過氣來了。


  這是最難過的一道坎兒,整個大燕再過去這些年,一直都在走鋼絲,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的局麵。


  至少,


  我將這個局麵,給撐下來了。


  等燕地、晉地,這口氣,順下來,就是大燕,向乾楚一同宣戰的時刻。”


  劍聖點點頭,道:“但你還是沒說,你打算怎麽突圍。”


  “讓身邊的這支兵馬,為我做掩護,給我創造突圍的機會。”


  “說得,這般簡單麽?”


  “簡單?”


  “這是直接就打算斷尾求生了?”


  “是。”


  “不是你的兵,所以你不心疼?”


  “就算是我的晉東兵,我也會這麽做,李富勝是將,他可以陪著自己的部下戰死,戰死時,說不得還在想著,讓我來替他報仇。


  我是帥,我一個人身係晉地的安穩。


  我死了,誰來替我報仇?


  誰又能來繼承這項事業?”


  “這話說得,很冠冕堂皇。”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虛偽?”


  “我不知道,但我感謝你對我的坦誠。”


  “我的坦誠,可不僅僅是對你。”


  “哦?”


  鄭凡起身,


  走出了帥帳,劍聖跟在後頭。


  帥帳外,

  挖出了一個深坑。


  是陳仙霸奉命帶人剛剛挖掘出來的。


  見王爺出來了,陳仙霸走入帥帳,搬出一張椅子,讓王爺就坐在這深坑邊上。


  “開始吧。”


  “喏!”


  一隊隊燕軍士卒向這裏走來,從王爺麵前經過,走到深坑前,將自己的身份腰牌,丟進了這坑內。


  很多人在經過時,目光,其實都落在王爺身上。


  王爺就一直這般安靜地坐著,像是一座雕塑。


  漸漸的,

  坑裏的腰牌,開始越來越多。


  鄭凡這一坐,就差不多是一個時辰。


  最後一個過來投腰牌,是陳遠。


  “王爺,除了外放的哨騎和哨兵,其餘的,都將腰牌投下去了。”


  “好。”


  王爺點點頭,站起身,略微活動了幾下有些僵硬的肢體。


  隨後,


  走上了前方的一坐小高台。


  高台下,

  整齊排列著拿著火把的一眾士卒,當王爺站上去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送了上來。


  這一刻,

  鄭凡忽然想到了苟莫離曾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他自個兒真正的本事,就是能忽悠到一大群野人勇士,心甘情願地去送死。


  這句話,在眼下鄭凡的腦海裏,似乎一下子有了新的味道。


  “將士們,宜山伯奉本王的軍令領著咱們的主力,現在已經打入了上京城,乾人的都城,正遭受著咱們的蹂躪!


  這件事,想來你們已經知道了。”


  在前兩日,鄭凡就已經命人將戰爭計劃,告訴了下麵將士們。


  “外頭的乾人,他們的官家,也就是他們的皇帝,其實已經知道,自己的老窩,已經被咱們給端啦!!!


  他們的皇後,怕是已經被宜山伯給抓到手裏,洗幹淨了等著本王去臨幸呢!”


  “哦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哦!!!!!”


  一聽到這“抓到了皇後”,下麵的士卒們,馬上就無比亢奮起來。


  “但他們明知道,自己老家被咱們端了,那位官家明知道他的婆姨,他的孩子,現在怕也是在咱們手上了。


  可他,可乾人,


  卻沒有撤兵回去救他們國都,

  在這幾日,還在對咱們步步緊逼對咱們的軍寨進行壓縮,


  這是為何?


  原因很簡單,

  他乾人,

  想找回場子!

  他乾人認為,

  一座都城,一座上京城,竟然沒本王的腦袋來得值錢!


  他們是破罐子破摔了,他們現在發了瘋一樣,就是想要把本王的王旗和本王的首級拿過去去祭奠!


  咱們,

  現在已經賺了,


  是大賺特賺,

  這筆買賣,


  咱們賺得盆滿缽滿,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值的買賣啦!

  但他們現在,想要本王的命,想要本王去死!

  本王不想死!

  本王還不能死!


  本王不想讓他乾人,在這裏,討回哪怕一丁點的本錢!

  但四周的乾軍,有二十多萬人,咱們這裏,隻有一萬!

  所以,本王要突圍,要衝出去!


  本王需要你們,為我鑿開乾人的攔截,鑿開乾人的軍陣,這才能讓本王,能夠活著逃出去!

  是的,


  本王要逃啦!


  占了這天大的便宜,不逃,是他娘的傻子!


  但要想本王能活著命出去,你們,就得為本王去死,你們死得越決絕,本王就越有機會能逃出生天!


  自打本王披甲一樣,對身邊的士卒,本王從未放棄過,但這一次,本王不得不這樣做了。


  本王需要你們,為我斷後,我為開路,用你們的血與肉,給本王創造生機!

  按理說,

  這話,


  本王不該講得這麽明白,本王應該喊著和你們同生共死,本王應該騙你們,會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但這是虧本的買賣,本王不想做!

  你們的腰牌,剛剛已經當著本王的麵,丟進這坑裏了。


  坑,待會兒會填埋回去。


  日後,


  本王會再率十萬,二十萬,三十萬,四十萬,我大燕鐵騎,重新打到這裏,將這坑,給挖開!


  戰死的兄弟,為本王而死的兄弟,本王會一個一個地給他們立碑!

  本王,


  會為你們報仇,

  他日,


  本王必然滅掉這乾國以報答諸位今日活命之恩!


  本王會拿那乾國官家的人頭,會拿那乾國的江山社稷,

  為你們,

  殉葬!”


  喊到這裏,


  鄭凡停頓下來,


  雙手抱拳,


  吼道:


  “請諸君,為我赴死!”


  場麵,


  一下子安靜下來,隻剩下這晚風,一遍又一遍地吹拂而過。


  這種寂靜,讓人覺得可怕。


  劍聖伸手,按下自己被風吹氣的頭發。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為帥者,這般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的士卒們,他希望用他們的命,來換自己的活。


  自古以來,哪怕是斷後,很多時候,士卒們是並不清楚自己正在執行斷後任務的,因為一旦告知下去,下麵可能會直接士氣陷入崩盤。


  劍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兒子,

  他看見自己兒子的臉上,滿是肅穆和堅毅。


  劍聖收回了目光,指尖,輕輕地敲擊著劍鞘,想要稍稍驅散一些這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氛圍。


  台上的王爺,

  依舊在抱拳,

  紋絲不動。


  倏然間,

  下方的士卒們近乎全體單膝跪伏下來,

  紛紛以右拳猛砸自己胸口的甲胄,


  發出一陣攝人心叵的敲打之聲,


  緊接著,

  是近乎山呼海嘯般的呐喊:

  “願為王爺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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