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由不得你
“雲帝恕罪,陛下吩咐過,誰也不見……”宮人誠惶誠恐的跪在殿門口攔住了雲墨與子淮。
“大膽!既知是雲帝,你還敢阻攔?”子淮難得提了聲音訓斥道。
“在吵什麽?陛下剛睡下……”靈犀走了出來,皺著眉頭訓斥,卻不防撞見是雲帝與子淮,忙跪下請罪。
雲墨命她起來,眉心微折,“她呢?”
靈犀屏退了宮人,頷首答道:“剛服了湯藥,睡下了。”
“禦醫怎麽說?”
“女帝寢食不當,神思憂慮,鬱結於心,導致胎氣不穩,這兩個月乃是重中之重,不可再勞累波動了。”
雲墨舉步欲進,卻被靈犀擋住了殿門,為難道:“雲帝恕罪,實在是女帝吩咐過,誰也不見……”
“朕是她的夫君,也不見嗎?”雲墨的聲音冰冷到了極點。
靈犀神情糾結,張嘴欲說什麽,卻又咽了下去,揪緊了袖擺,思慮片刻,便低眸掃視一周,輕聲道:“奴婢違抗女帝之命,放雲帝進去,請雲帝……萬不可驚醒女帝,否則,奴婢再難受女帝信任。”她領著雲墨進了寢殿,撤下了殿內侍立之人,無聲退下。
殿內熏香嫋嫋,煙紗輕舞,繞過屏風,便見南紗所製的金色菱紗帳四麵垂落,隱約見裏麵一抹雪色身影。
掀開紗帳,便見軟衾中睡著一人,容顏清麗無雙,卻未曾完全長開,輪廓眉梢尚帶一絲稚嫩,雪白的肌膚,似乎吹彈可破,往日嫣紅潤澤的唇此刻隻剩下了淡淡的粉色,黛發逶迤灑於鴛鴦玉枕之上,眉心的朱砂痣妖嬈惑人,平添豔色,隻是,正是十四五歲的年紀,卻不似尋常女兒家那般單純活潑,眉宇間隱有皺褶與憂思。
此刻睡去的連城做了一個不好的夢,夢中,她一個人身處昏暗森羅的大殿,身著單薄的衣衫,腹下平平,如同被困於迷境之中一般,無助惶恐,那人一襲玄袍,眉目冰冷暴戾,由遠及近的走來,步步逼近,忽然伸手擒住了她的手腕,左手手心幻出一團光芒,就要朝她打去——
“不、不要……”她額角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雙手不停的掙紮推抗。
“林熹微!”雲墨撫去了她額角的汗水,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喚她醒來,連城睜眼的一瞬間,仍舊以為是在夢中,奮力的推打雲墨的胸膛,淚珠滾落,“你走!你走開!”
雲墨眉心緊蹙,拉她起來,不管她的掙紮,用力擁進懷中,低聲道:“你要我走哪兒?”
耳畔聽到他熟悉的聲音,和他胸膛的溫暖,連城終於從噩夢中清醒了些,漸漸不再掙紮,不過卻難掩悲傷,一直以來壓抑在心頭的委屈與憤怒終於發泄了出來,她攥緊了他的衣襟,下頜枕在他的肩上,止不住的哭泣,止不住的顫抖。
“雲墨……”
雲墨輕撫過她的後背,側臉薄唇拂過她的鬢發,低眸微聲道:“被朝臣欺負了,殺了便是,不必委屈自己。”
連城閉上眼,哽咽不語,淚水浸濕了雲墨的衣服,雲墨輕歎了一聲,道:“這樣可好,我命人去殺了今天上諫的朝臣,一直殺,殺到你解氣為止,可行?”
連城低頭埋首進他的懷中,隻是抽噎不再哭泣,半晌,輕聲道:“我不想殺人。”
“那便不殺。”
“我不想看到他們。”
“那便不看。”
“我不想當皇帝。”
“那便不當。”
“天下誰來管?”
他稍事沉默,便道:“我來。”
“我不想看到你。”短短一句,字字清晰。
“那便——”他頓住,沉默,道:“由不得你。”
她無聲的輕笑一聲,苦澀疲憊,緩緩推開了他,望向熏爐中嫋嫋的輕煙,低聲無力道:“雲墨,這次,是由不得你。”
帝都下起了雨,從黎明一直下到了黃昏,淅淅瀝瀝的,仿佛沒有盡頭。
崇德宮,“陛下,女帝她……”子淮躬身輕聲試探問道。
雲墨背對著他,看著門外的梧桐樹,沉默了許久,輕聲道:“她知道了。”
子淮聞言,瞬間換了麵色,跪下請罪,“是子淮辦事不力——”
他漆黑的鳳眸深邃的仿佛一汪深潭,此刻的聲音仿佛無力一般,“不怪你,你早就提醒過我,是我心存僥幸,一意孤行罷了。”
翌日,女帝下達了聖旨,大意為,因為疆土太大,帝都距離雲國舊地太遠,治理不便,多有流寇、叛民肆虐,為了維護一方治安,特令雲帝帶領舊臣、軍隊遷往雲宮,管理雲國舊地,非召不得回帝都。
簡而言之,事實上,就是“一國兩製”,古蘭又變回了兩個國家。
大部分的朝臣都巴不得分開,一聽聖旨,齊呼女帝英明。大家都高興著,誰也沒有留意到一個問題,雲國乃是雲帝迎娶女帝的聘禮,如今聘禮被奉還,那麽這樁婚事……還有效嗎?
亦或許也有人留意到這件事,但是,都沒有問,可能,在他們看來,這婚事,這並國,本就是一場鬧劇罷了,分分合合,又有什麽在意的呢,又或者說,婚事有效否,並不重要,可能在它一開始,就隻是一個形式罷了,畢竟——天家無情。
赫連城照例不回崇德宮的寢殿,徑直去了長樂宮,在九重樓的藏書閣找書看,整個大殿裏都是一排有一排的書架,密密麻麻的書,分類清楚,香爐中的熏香嫋嫋讓人靜心,伺候好一切,青鳥靈犀退至殿門口守著,她們清楚連城的習慣,永遠不喜人多。
連城照例躺在窗邊的搖椅上看書,忽聞殿外靈犀的聲音,“陛下,雲帝求見。”
對,連城在殿外設了一層又一層的侍衛宮人,並且吩咐過,任何人都不許進來,包括雲帝。
其實,就是針對他而設的。
連城看著書,淡淡道:“不見。”
殿外沒了聲音,大約是靈犀去回絕他了吧,可是沒過多久,靈犀又回來了,“陛下,雲帝堅持要見您一麵,他就站在樓下。”
連城眼簾微抬,緩緩直起身子,朝窗外望去,水廊之上,果然有一抹黑影,她看了一會兒,又重新躺回去,“隨他吧,不用管他。”
連城繼續看著佛經,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佛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連城淡淡看著,卻覺得,莫名的壓抑。她直起身望向窗外,那抹身影還在,安靜,一動不動的站在水廊上,連城在心裏猜測他在想什麽。
漸漸的,水中出現了點點漣漪,越來越大。
他也該走了吧。
連城看著他,等待他身形的轉動,雨越來越大,那幾乎是一分鍾之內,由小雨變成了大雨,連城抬頭看天,老天都討厭他嗎?
心頭有些苦澀。
靈犀走了進來,小心翼翼道:“陛下,外麵下了大雨,可雲帝……”
連城收回視線,低了眼眸,撫著即將臨盆的肚子,低聲道:“讓他進來見我。”
靈犀聽了,頓時鬆了口氣,眉梢都是輕鬆,轉身跑了出去,不多時,有人緩步進來。
連城放下書望去,他的衣角、發梢、下頜都在滴著水,仿佛是剛從水裏出來一般。但是他的那雙鳳眸一直牢牢的鎖在她身上,完全不在意自己有多狼狽。
連城與他對視了良久,最後輕歎了口氣,“靈犀,去拿一套幹淨的衣服。”殿外的靈犀領命而去。
連城從搖椅上起來,走到雲墨跟前,拂去他下頜上的水滴,輕聲道:“真難看……”她拉著他的手步入暖閣,“把衣服脫了。”
雲墨站著不動,隻是看著她,“林熹微,你要趕我走?”
連城麵上神情一滯,而後又恢複了平淡,她看到他額上的水珠就快要滾到他的眸中,便抬袖為他拭去,而後低頭解下他的腰帶,脫下他濕漉漉的衣服,始終一言不發。
雲墨忽然抱住她,“林熹微……”他緊緊的擁著她的腰身,眉心的褶皺讓人心疼,漆黑的鳳眸攪開不安惶惶的波瀾,是這張英俊無雙的臉上從未出現過的神情,他薄唇微啟,氣息紊亂,許久,終是閉上了鳳眸,埋下頭,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騙你,是我的錯……”
“林熹微,能不能……原諒我,就這一次。”
連城被他抱在懷中,聽著他如此卑微的道歉,一動不動,越過他的肩頭,看著那窗外的風,淩冽而固執的吹過,揚起紗簾不安的飄蕩,世界朦朧了一層,晃動而虛妄,她卻緩緩閉上了眼,不言一字。
殿外響起靈犀的聲音,她終於伸手推他,可他固執的僅著了單衣緊緊的抱著她,似乎這一鬆手,她就會永遠推開他了一般。冷風夾雜著細雨衝了進來,全打在了他的背上。
林熹微微不可聞的輕歎了口氣,道:“雲墨,鬆手,你這樣抱著我我很難受。”
他身形一頓,漸漸鬆了力道,低頭望向她高隆的腹部,複又望她,卻見她神情自始至終的平靜與淡然,並且,不再對上他的視線。
她出去拿了衣服,親自給他穿上,仿佛回到了雲府一般。束好玉帶,連城低著眉眼,輕聲道:“你的東西,我會還給你,你走吧。”不知她指的是靈珠,還是孩子。
頭頂響起他冰冷壓抑的聲音,“林熹微,你當真要如此狠心?”
連城點頭,“當真。”
殿內一陣死寂,半晌,他聲音冰冷道:“好,那你就一個人吧。”他說完,錯過她,疾步離去,頭也不回。
連城微側了臉,望去,卻隻看到了他轉瞬即逝的衣角消失在殿門處,奇怪的很,當他從視野消失的那一瞬,連城的淚就如同不受控製一般,簌簌跌落。
雲墨,你為什麽不多說一些呢,或許,我就真的無法狠心讓你離開我……
雲帝走的很急,下旨後的第二天,便啟程出發了,眾官十裏相送,卻不見女帝,雲帝的臉也陰沉的可怕,女帝身邊的一個侍女趕來說,女帝身體不適,不便出宮相送。
什麽身體不適,眾人隻猜測,怕是兩人又鬧了別扭。
連城一個人試圖在藏書閣看書,可是,心完全靜不下來,滿腦子都是雲墨離去的背影,她在殿中焦躁而不安的踱步,不知不覺漸上九樓,乍看到那副字,頓時,停住了腳步,怔怔的看著。
相離徒有相逢夢,
門外馬蹄塵已動。
怨歌留待醉時聽,
遠目不堪空際送。
今宵風月知誰共,
聲咽琵琶槽上鳳。
人生無物比多情,
江水不深山不重。
她久久的望著那副字,忽然旋身拔劍劈去,字卷一分為二,破裂墜地,一旁的青鳥靈犀慌亂而無措的看著雙目潮紅的赫連城,她突然丟了劍,掩麵哭出了聲,緩緩跪坐在地上。
為什麽他走的時候,她會比涼玉離開的時候更痛苦呢,遠目不堪空際送,那日他來求她,她連看他一眼都不敢看,唯恐自己心軟,可如今,他走了,她卻無與倫比的後悔。
她為什麽要發現他的秘密呢?如果她強迫自己不去相信自己的判斷,那麽他便不會遠去千裏了!
她為什麽要揭穿他呢?就像白澤一樣,在執著的揭開真相後,殘忍的發現,自己寧可活在謊言之中。
他艱難的守著那個秘密,為了讓自己輕鬆愉悅的生活在他的身邊,他一直假裝自己看不到,事實上,她也確實從來沒看到他開啟紫眸。可是她因為自己的憤怒和自私,一把推開了他,也推開了自己的幸福。
人生無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雲墨,我為什麽會愛上你?為什麽會在你離開之後,才發現,自己無可救藥的愛上了你?想到從此孤枕寒衾,偌大的崇德宮隻剩下自己一人,那該多孤獨,多痛苦?
林熹微從不覺得孤獨,因為她一直都在孤獨,所以並不難熬。可赫連城,已經依賴上了溫暖,一丁點的孤獨,足以淩遲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