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一無所有了。


  他將桌上的文件分類整理,摞在桌角。又取下抽屜鑰匙,一並交給秘書,對她交代工作瑣碎:合同都在這裏,鑰匙麻煩轉交人事,下月要做的演唱會有些細節需要修正,具體改動都在電腦裏……


  柯遠知道,自己一無所有了。


  今天早晨的例行董事會,他被自己一手創辦的公司掃地出門了。


  “柯經理……”秘書小姐臉上露出哀戚的表情。


  到今天為止,她已經整整做了他五年秘書,何嚐見過柯遠如此失態。


  劉海汗濕,雙目通紅,甚至連扣在鼠標上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我沒事……”


  柯遠一直覺得秘書小姐是時代難得的女強人,見她為自己的去留如此難過,心裏又是不忍又是愧疚,於是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安慰的話出口一半,被人打斷。


  那人進他辦公室從不敲門,無論他在專心整理數據還是忙裏偷閑泡杯功夫茶,都闖入得理所當然順理成章。如果碰巧柯遠在講電話,那麽不好意思,他更加沒耐心等,直接奪過手機掛斷,先聽我講完再說。此刻也一樣。


  他微微揚著下巴,緩步走到柯遠麵前,目光在整理好的桌上掃過,最後停在柯遠的臉上。


  “出去。”他冷冷地吩咐。


  這話不是衝著柯遠,是吩咐秘書小姐。但平時對他又敬又怕的秘書小姐今天不知怎麽,竟然生出無比勇氣,踩著高跟鞋的瘦小身影微微一晃,竟然擋在柯遠麵前。


  明明白白保護的姿勢。


  柯遠失笑。


  其實秘書小姐多慮了,舒慕的驕傲,讓他絕對不屑於做那種痛打落水狗的事。


  況且自己這條落水狗已經一無所有,還能被欺負成什麽樣,他也很期待。


  “小靜。”柯遠微笑,“勞煩你先出去一下。”


  秘書小姐猶疑半晌,最終不得不順從出門。


  鬥室裏,便隻剩柯遠同舒慕兩個人。


  舒慕不說話,柯遠自然也沒有唱獨角戲的興致,隻好裝作很忙,低頭收拾東西。可憐他之前手腳動作快,該整理的文件合同早整理好,如今總不能將好不容易分類好的文件打亂重排。於是隻好抽出紙巾,擦桌子。


  一邊擦一邊腹誹,也不知誰有福氣,來坐他這個前任親手擦過的桌子,嘖嘖,擦得多幹淨。


  來來回回把桌子擦了兩遍,手忽然被人按住。


  舒慕恨到極點,一字一句,幾乎從牙縫擠出:“你這是故意做給我看的?”


  “什麽?”柯遠下意識抬頭看向舒慕

  不怪他愚鈍,他是真的沒聽懂。


  舒慕當他挑釁,愈發氣極,大手一揮,整理好的文件統統被他拂落在地。


  饒是柯遠脾氣再好,看著漫天飛舞的白色紙張,已經壓抑下去的火氣還是“噌”的一下湧了上來。


  “我有什麽要做給你看的?”他冷笑,“被掃地出門的不是我嗎?”


  舒慕咬牙,美好的麵部弧度因為盛怒而顯得異常僵硬,仿佛受委屈的是他一樣,

  柯遠靜靜看著自己的手背,那裏被他捏得太緊,微微發青。


  疼,真疼。


  “不是你哄我拿出全部積蓄來辦公司,最後卻跟外人聯手,免除我在公司的一切職務?不是你哄騙我在股權轉讓書上簽字,騙走我在公司的全部股份?不是你授意媒體,詆毀我惡心變態,玷汙大眾偶像?”既然要撕開傷口,索性讓它更血肉模糊一些——他肆無忌憚翻舊賬,“不是你答應我,會跟我一生一世?我都還沒問你為什麽食言,你有什麽資格來質問我?!”


  “你!”仿佛聽到什麽了不得的消息,舒慕的睫毛劇烈顫動著,抓著柯遠的手遲遲不肯放鬆,卻使不出半分力氣,到最後,也不得不放。


  “你都知道?”舒慕的語氣永遠盛氣淩人,何曾這樣底虛過?

  “我是你的經紀人啊,資金轉移,股權兌換……這些把戲都是我教你的,我怎麽可能不知道?”柯遠頓了頓,那些苦澀仿佛船行淺水翻湧起的河底泥般,叫人難以生受,“隻是直到吃了虧,我才能相信,有一天,你會拿這些招數來對付我。”


  他看著麵前的人,忽然覺得說什麽都是多。


  十年了,他們並肩戰鬥,相互扶持,同甘過共苦過,其實很多話不必說明白。


  如此,已經足夠。


  “我走了。”他說,“既然是公司辭退我,就應該遵照合同所說,按底薪賠付我三個月薪水當遣散費。這筆錢勞煩你抽空幫我知會財務部,打到我賬戶。家裏的東西我就不去拿了,麻煩你幫我處理。還有別的問題,就請你看在相識十年的份上幫我處理一下吧。咱倆以後……盡量別聯係了。”


  柯遠聳聳肩,繞過舒慕,朝門口走去。


  文件撒落一地,怎麽走都躲不過,他也就順理成章踩上去,狠狠踏幾下,就當擦鞋。


  解氣。


  快走到門邊,身後忽然傳來皮鞋踏地的急促聲響,下一刻,他被人緊緊擁入懷中。


  “你要去哪兒?”背部傳來熟悉而溫熱的溫度,舒慕咬牙切齒,“不準走,就算你在公司沒了股份,可你還是我的經紀人!”


  ……何必呢。


  舒慕從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既然敢做,就一定已經知道事情無法轉圜。既然如此,現在這樣假惺惺的,何必呢。


  可是多可悲,他心裏竟然有那麽一點點的小高興,仿佛這句挽留就抵得過雲南白藥,撒在心頭傷口上立即治愈。他忽然很想相信,舒慕不是對自己毫無感情,自己陪伴在他身邊的這十年,不是一場處心積慮的笑話。


  於是他微微弓起身,乖乖地靠進舒慕懷裏,雙臂交疊,雙手交握。


  忽然,摸到了那枚小巧而堅硬的金屬。


  是的,舒慕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小小的鉑金戒指。


  他伸出右手,輕輕覆在他手背,無名指處戒指互相碰撞,發出低不可聞的聲響。


  那天舒慕獲得影帝桂冠,頒獎典禮結束後,驅車帶柯遠去海邊,親手套這對戒指在彼此指間,擁著他,為他念戒指內側,那鐫刻的文字。


  “forever love”,永恒之愛。


  哪有什麽永恒。


  連鉑金這樣堅硬,都有熔點,何況一段本就千瘡百孔的感情。


  所以就——別再自欺欺人了吧。


  他直起身,將戒指褪下,完完好好交回舒慕掌心。


  “以後不是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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