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在我十歲之前,我的父親,是另一個人。”駱飛單腿支起,一隻手搭在膝蓋上,有些頹然地坐在地上,“他教我說話,教我認字,在過年的時候把我舉在肩膀上看焰火,給我買上學的第一個書包,親自出席我的每一次家長會。我從來沒懷疑過他是我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發誓,以後一定要做個很厲害的人,把爸爸喜歡的東西都買來送給他,讓他高興。”


  駱飛抬起頭:“他死了。”


  他看起來那麽難過,即使平靜地說著這樣的事實,可他的樣子看起來那麽難過,仿佛每一個字之後,就會哭出來一樣:“我十一歲生日那天,媽媽問我,願不願意跟她一起走。那時候我才知道,我並不是爸爸的親生兒子。媽媽嫁給爸爸的時候,我已經在她肚子裏呆了兩個月。她愛著一個注定不能娶她的男人,心甘情願為他懷孕,再找了個倒黴鬼生下那個孩子。可憐爸爸被騙了十年,真相揭曉的時候,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


  黎錦在他麵前坐了下來。


  “我願不願意又有什麽用呢?我還是被媽媽帶走了。她愛的男人終於能正大光明地娶她,她當然要帶著他的兒子迫不及待地投奔過去。如你所知,那人是個黑社會,十年前,他是個一無所有的小弟,十年後,他成了老大,可以為所欲為,再沒人能攔著他認回自己的女人和兒子。”駱飛的語氣從來沒有這樣尖酸刻薄過,但黎錦覺得,如果自己是他,也許並不會好到哪裏去,“兒子?嗬,我一點也不想當他兒子。”


  “他幹的勾當,跟電視上那些窮凶極惡的大壞蛋也沒什麽兩樣。放高利貸,收保護費,手下小弟隨隨便便就卸別人胳膊叫人家家破人亡。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看到他把別人的頭按在遊泳池裏,那人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或者已經死了,而他笑得那麽高興猖狂。他看見了我,還揮手叫我過去,問我,老爸帥不帥。”駱飛嗤笑一聲,接著,是疲憊痛苦到了極點,卻無力嘶吼的聲音,“我從沒有這樣厭煩過一個人——不,我甚至恨他,我恨我自己身上會流著他的血,我怕我自己有這樣暴虐的基因,有一天也會變成他那個樣子。如果可以,我願意做一次全身的換血手術或者往自己身體裏扔一片消毒片,隻要能去掉他的痕跡,怎樣都好。”


  “到現在也是這樣。”他說。


  “我想我自己的爸爸。”駱飛換了個姿勢,“我放學的時候偷偷跑去看他,他還住在以前我們一起生活的地方,上下班騎著輛二八大自行車。以前我還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就把我放在自行車的橫梁上,早晨送我上學,下午接我回來。如果放學時我餓了,他就花五毛錢在道口買個小年糕給我吃。他看起來比以前老了很多,鬢角的頭發都花白了,彎腰給自行車上鎖後直起身子,還自己給自己捶了捶背。”駱飛說,“他其實一直不是個成功的男人,甚至有點窩囊。一輩子是個勤勤懇懇的小職員,鄰居拿話擠兌他,他也隻是笑。他這輩子唯一成功的,就是娶了鎮上出了名的漂亮女人,那女人還給他生了個兒子。可是到頭來,女人在利用他,兒子,也不是他的。”


  “媽媽曾經跟我說過,她帶我走時,給了他一大筆錢,夠他用到下輩子,算是補償他幫別人養兒子養了十年。她給了爸爸這筆錢,就毫無內疚之意,反正她從來就不愛他,她跟他吵吵鬧鬧甚至冷戰十年,打從心裏瞧不起他。”駱飛說,“我後來偷偷跑回去看了他好多次,他一個人過活,住著老房子騎著老自行車,那麽一大筆錢,不知被他用到哪裏去。偶然一次,我看到他碰倒了鄰居的自行車,扶起來的時候被鄰居看到,陰陽怪氣地挖苦他,說他身強力壯的時候就手腳不利索,有個兒子養老還是給別人養的,一事無成,活該沒人管。他也不反駁,隻是那樣聽著,給人家把車子扶起來。我就知道,這樣的挖苦,他肯定已經聽過無數次,已經麻木了。”


  “我衝過去,說我就是他兒子,我給他養老。鄰居被我吼了一頓,罵罵咧咧回去了。他卻很吃驚,甚至,有些受寵若驚了吧。他沒問我為什麽會來,反倒關心我吃沒吃飯,然後把我領進門去,像以前那樣煮麵給我吃。後來我放學的時候就常常過來,甚至有幾次晚上也不回去,就住他這裏。反正那個男人忙著搶地盤媽媽忙著穿金戴銀參加舞會,我餓不餓冷不冷,隻有他關心。”


  “後來呢?”黎錦問。


  “後來就被發現了。”駱飛難看地笑了一下,“那次我得意忘形了,在他家住了足足一個星期,還不打算回去。那個男人終於發現了,罵我是養不熟的狼狗。我十三歲,叛逆期,也不服軟,跟他頂嘴,被他兩腳踹到牆邊,狠狠揍了一頓,逼我發誓以後再也不見爸爸。我不說,他就關著我,不放我出門。他這人對誰也不會下不去手,說關,就真的關了我一個多月。後來好不容易被放出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爸爸,可是爸爸那裏已經人去樓空了。”


  “是你父親……不,是那個人趕走了你爸爸?”黎錦問。


  “他叫人天天去爸爸單位鬧事,還威脅爸爸,說再不滾就要他命。爸爸窩囊了一輩子,唯獨這次沒有妥協,直到他聽說,我被關了起來。”駱飛說,“他退步了,他說,孩子這樣關著會出事的,你把他放出來,我走。”


  “他去哪裏了?”黎錦問他。


  “不知道,就連這些都是我後來好不容易打聽到的。那之後我無處可去,隻能留在那個所謂的家裏。那個男人以為我收心了,還把我介紹給所謂的叔叔伯伯,說以後他的家業都要我來繼承。我想,離家出走的念頭,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有的吧。”駱飛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笑道。


  “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是什麽,讓你真正離開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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