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大戲開場
到了四月末,江南的天氣己經是一日熱似一日。 哪怕是壯漢子,在這一大早的太陽底下只消站上一小會就會滿頭大汗,更不用說身體稍弱的老弱婦孺。然而,眼看著年紀一大把的傅容站在太陽底下只眯著眼睛出神,一個個下人卻誰都不敢上前勸阻攔著,畢竟,一連幾天,想要偷懶耍奸的已經被處置了一批,胡亂鑽營想要另尋門路的又給狠狠打罰了一批,眼下竟是人人噤若寒蟬。直到瞧見遠處那一抹大紅色的身影急急忙忙趕來,他們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爹!」由於這一路趕得急,傅瑾的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那輕薄的絲綢衣裳也緊緊貼在了身上。
她一上前就不由分說地拽住了傅容的胳膊,撤嬌似的把人往一旁的蔭涼地方拽。見傅容雖是腳下沉重,可並沒有十分抗拒,她心裡總算是舒了一口大氣。
一直到了廊下,她便吩咐人去打了溫水,自己親手擰了毛巾給傅容擦了臉,隨即撂下毛巾擺手把人遣開了去,這才輕聲說道:「爹,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呢,您可千萬不能泄氣了。娘才和我說過您從前在宮裡的事,什麼大風大雨驚濤駭浪沒見過,眼下這些算什麼?」「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不到一刻鐘,傅容就已經覺得頭有些昏,這會兒聽見養女說這話,他忍不住笑道,「要是放在從前在宮中伺候成化爺的時候,別說是在烈日底下站這麼一小
會,就是站上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我也能硬頂著。老了,比不上從前,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見傅容語出不祥,傅瑾頓時更生不安。只她是玲瓏剔透的性子,轉眼間就遮掩了下去,卻是輕笑道:「爹您哪裡算老?我聽說宮中掌印的司禮監蕭公公已經六十有六李公公也已經是年紀一大把,相比他們您還年輕呢。」
「我哪裡比得上他們!」傅容哂然一笑,想起自己從前在那兩位司禮監頭面人物落魄時,還是一如平常一般相待雖不說很有情分,但總算有些香火緣,如今自己遭難,他們卻沒有隻言片語,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隨即才嘆道,「我在宮中向來穩紮穩打,最終還是看開了避到南京享清福,哪裡像他們起起落落的,甚至梅東公還一度到裕陵司香,最後卻一直能釘在司禮監裡頭不挪窩。要說這心志,我可比不上他們倆。」
傅瑾敏銳地抓住了傅容露出的口風,立時攙著養父的胳膊往裡走,口中又順勢勸解道:「爹,您也說了蕭公公最落拓的時候到裕陵司香這最後還不是東山再起了?那個費鎧上次說的什麼罪名我也聽說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就算真坐實了,也不過是小過失。憑您的能耐,這就像是小小溝壑一躍可過,沒什麼好擔心的!」
「你呀你呀這張嘴真是誰也比不上!你大哥若是有你一半機靈我就放心了。」
養女連番相勸,傅容終於被說得笑了起來,神情也輕鬆了一些。
然而,當他往湘妃竹榻上那麼一坐時他只覺腦際突然靈光一閃,繼而心裡就是咯噔一下。若只是針對他而來憑藉他服侍成化皇帝那麼多年的情分,就那些小罪名,當今皇帝一定會網開一面。然而,若京城的那陣風颳得比他想象中更猛烈,那麼,也許他就只是一個小卒而已,背後還會牽連到更多人。一個人帶倒一大片,這原本就是那些言官清流的一貫作風。
「瑾兒,若真是事有不妙,我給你的那銀章,你一定要保管好。」沉聲吩咐了一句,傅容瞥見傅瑾h1a容失色,隨即卻娶著嘴唇點1
了點頭,挨著自己坐了下來,他就伸出手去慈愛地摩挲著養女的頭,輕聲說道,「放心,我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眼下事情還沒到那地步。對了,記著可不要像上次那樣,輕易就把那東西給了旁人。」「知道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那個徐勛,見這樣的東西也不心動。」
傅瑾不過是想開個玩笑活絡活絡氣氛,眼見傅容滿沉如水,她立時明白自己說錯話了,慌忙強顏笑道:「爹,吉人自有天相,您就別擔心大哥了…………」
「公公,大小姐,費大人來了!」她這話還沒說蕪,就只聽外頭傳來一個驚惶的聲音。父女倆對視一眼,傅容就沖著傅瑾點了點頭,眼見養女迅起身退到了屏風後頭,他索性拉過榻上的一床袷紗被蓋在身上,就這麼閉目養神。當聽到外頭傳來了腳步聲問好聲時,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越惱怒。
那些怠惰姦猾的傢伙,以為他這棵大樹就要倒了,竟連人進門也不早通報一聲!
進了屋子的費鎧見傅容躺在床上巋然不動,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理刑名多年,自然知道大多數人哪怕死到臨頭,也總要掙扎一二,更何況傅容這老奸巨猾的大擋。因而,他假裝完全不知道傅容乃是假寐,施施然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手裡猶如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本書,竟是好整以暇地看起書來。不過是一小會,他就現榻上的傅容一動不動,但那屏風後頭卻微微有些動靜。
到底小丫頭沉不住氣!
費鎧哂然一笑,隨手撂下書,不緊不慢地說道:「傅公公,今天我來是想問你,這南京內庫中本應有闊白三棱布一萬零四百五十五匹,如今所余卻只有八千出頭,這內庫素來乃是傅公公和鄭公公共同管著,於此可有說法?」
見傅容仍然不為所動,而屏風後頭也一時無聲無息,他又開口問道:「另外,官軍奉命整修南京宮城,皇上有旨實給糧米四成,為何最終成了折鈔七成?」
還不等費愷再問,傅容終於霍然睜開眼睛,那目光中滿是譏誚。
饒是費愷信心十足而來,這會兒也著實被這蔑視的眼神給看得惱了,冷笑一聲正要再開腔,突然只聽外間一陣喧然大嘩,不多時」竟是一個人影悍然直闖了進來。
一身錦衣官袍的陳祿闖進屋子之後,就彷彿是正經客人似的,一絲不地按照禮節拜見了費鎧這欽差」又向傅容見了禮,隨即也不等兩人先開口,他就沉聲說道:「費大人」傅公公,事急從權,我不得不闖進來。好教二位得知,國子監又出事了。」
傅容原是一肚子氣,但見陳祿似是朝自己眨了眨眼睛」他那即將脫口而出的三個字便吞了回去,反倒是費鎧眉頭一挑問道:「什麼事?」
「有人趁著國子監祭酒章大人大會學官監生於繩愆廳的當口,闖進了國子監,佔據了正對大門的一座藏,揚言要求見魏國公成國公傅公公和鄭公公四位南京守備,狀告工科給事中趙欽侵佔民田,放高利貸,逼死人命,私占水利……」林林總總一共七條罪名!若四位不出現,他就要在那兒**!」
此話一出」費鎧固然是遽然而驚,就連傅容亦是大吃一驚,隨異心裡就陡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徐勛那個小子,真的是膽子比天大!不過很好,眼下他恨不得這南京鬧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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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容東青山下趙府大院。
儘管只是區區七品官,但這座依山而建的大宅子卻是請名家繪圖建造」內中引泉為池壘石為山,甚至還伺養了幾隻仙鶴,赫然是南直隸地面上一座有名的江南園林。平日里這裡常常高朋滿座,這一日亦是張燈結綵好不喜氣。
這天是趙家娶親的大好日子」喜棚中早已經擺好了幾十張桌子,門口的僕役有的忙著通傳那些賓客的名姓」有的忙著記錄禮單,有的忙著引座,也有的忙著引導客人的車馬轎子。作為主人翁的趙欽自然少不得親自接待一撥撥貴客,只這天來人太多,他只能陪著說一會兒話,即便如此仍是口乾舌燥腳不沾地。偏生最為倚重的幕僚羅先生卧病在床,其餘幾個幕友要單個應付這些大人物仍是不足,他也只能提起精神。
於是,他好容易瞅了個空子喝了。水潤潤嗓子,立時召來管家問道:「去迎親的二少爺可有送消息回來?」
「老爺,說是已經進城了。」那管家笑吟吟躬了躬身,繼而又低聲說道,「小的剛剛去後頭瞧過身子不好的羅先生,羅先生還讓捎話給老爺。說是今天這日子雙喜臨門,絕對大吉大利!」
趙欽聽了這吉言在前邊正捋須大笑的時候,後頭一處單獨的小院中,羅先生把收拾好的行囊交給那馬夫先拿出去,等了好一會兒,這才換上了一身青衫小帽,悄悄地離開了這熱鬧的趙府。等到上了車漸漸遠去,他忍不住打起窗帘回頭觀望了一陣,老半晌才放下了車簾。
外頭的車夫聽到這動靜,少不得笑道:「怎麼,先生是不忍心么?」
「有什麼不忍心的?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和他在一塊還不如和那些真小人廝混。」車廂中的羅先生冷笑一聲,隨即才懶洋洋地說道,「當然,要不是我羅某人,他大約還能再招搖幾年,算是我提早送了他上路。藏寶圖的消息露給了傅公公,傅公公想來早就送到京城,說不定每兩日人就來了。
「是,先安真不愧克敵制勝之名。」那車夫高高揮了揮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