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桃花扇
王屠戶走後,靈芝才推開院門,提著籃子走到茅草屋門前,輕輕叩門。
裡面傳來一個凄冷的聲音,道:「該說的都已說了,你又回來做什麼?」
靈芝知道她是把自己當成那王屠戶了,於是高聲道:「大姐,我是連理堂的靈芝。」
裡面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傳來一陣腳步聲。當房門打開的時候,靈芝看見的是一張帶著淚痕的臉。
李秀蘭冷冷地看著靈芝,問道:「你來做什麼?是不是小憐那孩子又闖了什麼禍?」
靈芝笑而不語,提著籃子大大方方進了屋。她環顧了一圈,發現這逼仄的小屋裡,只有一張殘破的木床、一張粗糙陳舊的木頭桌子,一個滿是划痕的木凳。地上還放著個盛了半盆水的破舊臉盆。
她將手中的籃子放在桌上,而目光卻被桌上的一張紙吸引了。那紙上娟秀的字寫著——「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紙上墨跡未乾,顯然是剛剛寫的。
靈芝心下思忖,這李秀蘭曾是大家閨秀,想必也是讀過書的。要不然也不會寫出這卓文君的《訣別詩》。只是,她欲「與君長訣」的是誰呢?
小憐的爹?靈芝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那書生是負心人,還輪不到她寫「與君長訣」。如此看來,應是剛剛離去的王屠戶了。這說明,李秀蘭對那王屠戶並非沒有感情。只不過,她依舊沉浸在過往的執念中不肯走出來,才斷然拒絕了他。
李秀蘭見靈芝盯著自己剛寫的字,臉色微微變了變。
靈芝察覺到她的不自然,笑著指著籃子道:「今晚家裡做了魚湯。小憐很喜歡,吃了一大碗飯呢!她一邊吃還一邊念叨,這麼好吃的東西,應該給娘留著。她小小年紀,就這樣孝順,真是懂事。我就順著她的意思,給大姐把魚湯送來了。你嘗嘗,合不合口味?」
靈芝邊說邊將湯碗從籃子里取出來,掀開了蓋子。香氣四溢,給這凄冷的小屋頓時平添了一絲溫暖的氣息。
李秀蘭望著那湯碗,目光中帶著一絲疑惑。她怔了一會,淡淡道:「看樣子,她在你們家呆得不錯……也是我沒用,生了她也養不好。還沒個外人親近……」
「再怎麼親近,我們說到底也是外人。怎麼也比不上血濃於水的至親。」靈芝目光坦然。
李秀蘭輕輕坐在床邊,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幽幽道:「說實話,我不喜歡那孩子……她長得太像……太像那個負心人……」
說完,她雙眼發直,似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
靈芝大大方方坐在木凳上,盯著李秀蘭,一字一句道:「人之所以痛苦,全是因為記性太好了……都過去那麼久了,你還念念不忘……」
李秀蘭聞言身子一顫,眼中閃過一絲警惕。她站起身冷冷對靈芝下了逐客令:「謝謝你給我送魚湯,也謝謝你幫我照看小憐。她什麼時候想回家,麻煩把她送回來就好。天色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了……」
靈芝見她要趕自己走,大腦飛快地旋轉。在多年的心理治療經驗中,靈芝總結出像李秀蘭這種偏執型的人格,其本身是不自知的。她不會覺得自己心理有病。所以,治療這種病人,首先就是要改變她的認知方式,改變她內心已經架構好的對整個世界的認知情況。
想到這,靈芝心裡已經有了打算。她想先激怒她,讓她的情緒徹底崩潰。正所謂不破不立。就用這樣的方式打破她原有的認知。
打定主意后,靈芝沖著李秀蘭淡然一笑,慢悠悠道:「幹嘛著急趕我走?難不成……那王屠戶過會兒還回來?」
「你……」李秀蘭瞪大了眼睛,胸口劇烈地起伏,「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靈芝將雙腿交疊,揚起下巴直視著李秀蘭,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笑,不緊不慢道:「我剛剛看見王屠戶從你院子里出來。你也不必遮掩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李秀蘭厲聲喝道。她又羞又憤,一雙眼中幾欲噴出火來。
靈芝微微蹙眉,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道:「我只有一點想不明白。你和那王屠戶如今都是單身。既然『郎有情、妾有意』,那便乾脆成親好了!幹嘛非要偷偷摸摸呢?」
李秀蘭氣得臉色鐵青。她指著靈芝顫聲道:「你……住口……我和王屠戶清清白白……」
「哈!清清白白?」靈芝用食指和拇指捏起起桌上的那張紙,笑著道,「那這是什麼?『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哎喲喲,多麼地難分難捨啊……」
「你還給我!」李秀蘭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接著便朝靈芝撲了過來。
靈芝沒料到她的反應竟如此激烈,下意識向旁邊一躲。而李秀蘭顯然用力過猛,直直撲了過去,腳下卻被那臉盆絆了一下。接著她的身體失去了重心,整個人撞在桌子上。額頭正好撞上了桌角,霎時間鮮血四濺……
靈芝連忙扶住李秀蘭,心中也慌亂起來。她原是想激怒李秀蘭,可並沒想到她會受傷。現在的狀況已經超出她的預想了。
怎麼辦?怎麼辦?靈芝一邊讓自己保持冷靜,一邊下意識望向了自己手中的那張紙。
只見鮮紅的血跡在那紙上灑下斑駁的紅點,倒似那春日裡盛開的桃花。
靈芝望著那「桃花」,腦海中忽然閃現了曾經看過的一本書中關於「桃花扇」的一段話。
她扶著李秀蘭坐在木凳上。然後,轉身拿起桌上的毛筆,在那紙上簡單勾勒了幾筆。於是,那本來血腥的污跡便成了一枝嬌艷雨滴的桃花。
「你看……」靈芝將那張紙展現在李秀蘭的眼前。
李秀蘭怔怔望著那枝桃花,眼睛瞪得老大。
靈芝則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不疾不徐道:「人的一生,就好像是這張紙。撞破了頭,血濺到紙上。聰明之人,就在紙上勾勒幾筆,便成了一枝桃花。而愚蠢之人,就守著看一輩子的污血。誰當年沒有年少衝動過,誰沒有無知可笑過,可別人的青春都是用來過渡的,用來回望的,大多數人都是聰明人,成熟了之後,隔著半透紗簾欣賞自己的桃花。而你呢?就甘願守著一灘血污了卻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