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3義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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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秦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麵色變了幾變。
利成恩是他的學生,當初他覺得此人才學品性都不錯,才將庶出的次女許配給對方,卻不想自己竟然看走眼了。
他沉默了片刻,吩咐道:“去把人給我帶來……”頓了一下後,他又道,“把二……姑娘叫來。”
南宮琰已經出嫁,照道理是應該稱呼她為二姑奶奶,可是南宮秦卻改了稱呼,令人不得不揣測他言下之意。
小廝應了一聲,就先退下了。
不一會兒,小廝就帶著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進了書房,他穿了一件藍色錦袍,肚子微微凸了出來,比起婚前,看來圓潤了一大圈,看著沒了少年時的倨傲,眼神遊移不定。
南宮秦深深地看著眼前的利成恩,原來早在不知不覺中,他這個二女婿已經變了。
利成恩被南宮秦看得有一絲心虛,但還是硬著頭皮上前,先是給三人作揖行禮,然後關心地說道:“嶽父大人,小婿聽說您回府,就立刻趕來了,您還好吧?”
南宮秦冷冷地盯著利成恩,道:“我很好,你沒事的話,就請回吧。”
利成恩麵色一僵,他也知道終究是他做事急了些,恭聲道:“嶽父,小婿是來接琰兒回家的。”
他倒好意思說?!南宮晟麵目森冷,若非是父親和二叔在場,他真想好好教訓利成恩一頓。
就在這時,小廝的聲音在外麵響起:“見過二姑……娘。”
跟著,就見到一道身穿湖色衣裙、挽了一個彎月髻的南宮琰不疾不徐地走了進來,短短幾日,她整個人清瘦了一圈,單薄得好像隨時會被風吹走似的。
在看到利成恩的那一瞬,她的麵色有些蒼白,腳下的步子一緩,但隨即就繼續往前走,上前給南宮秦三人行了禮。
利成恩看著南宮琰,道:“娘子,為夫是來接你回去的,你趕緊去收拾一下吧。”他語氣中透著理所當然的味道。
利成恩也是今科舉子,卻是名落孫山,明明會試前嶽父南宮秦以及書院的幾位老師說他的火候已經差不多了,偏偏……他也隻能歎自己時運不佳,這千裏馬也需有伯樂識,隻能再等下次會試了。誰知,會試不久後,就出了這次恩科會試徇私舞弊的傳聞,利成恩也去打聽了黃和泰在涇州時的舊作,辭藻華麗,誇誇其談,比他尚且不如,哪有會元之才!他立刻認定會試中定然有舞弊。
他們利家書香門第,風光霽月,自然不能有罪臣之女做宗婦,有礙利家門楣。而他身為一個讀書人,怎麽能和徇私舞弊扯上關係!
為了表示自己的清名,利成恩深思熟慮後,立刻就寫下休書休了南宮琰,如此,才堪堪維持住了他的聲譽,得到了往日與他談詩論賦的一眾學子的讚賞。
可是誰也沒想到局勢在殿試的那一日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直到今日,南宮秦洗雪冤情,被放出了天牢,還官複原職。
既然南宮家已經無罪,那麽南宮琰也還是有資格當利家婦的,所以利成恩就親自過府來接她回去,也算給她些臉麵。
利成恩矜持地對著南宮琰微微一笑,本以為她會感激涕零,卻不想南宮琰眼簾微顫,視線避了開去,臉色愈發蒼白。
利成恩眉宇微蹙,眼中閃過一抹不悅,跟著又看向南宮秦,躬身行禮道:“嶽父大人,那小婿這就帶娘子回去了。”
南宮秦麵沉如水,對利成恩的話不作任何回應,看著南宮琰問道:“琰兒,為父想聽聽你的想法。”
南宮琰心頭一震,有點不敢相信地抬頭看著南宮秦。
父親性子耿直,說話做事很少拐彎抹角,他既然這麽問她,就是真心在詢問她的想法,所以父親的意思是,不管她願不願意再回利家,南宮家都會為她做主。
想著,南宮琰的眼中浮現一層薄霧,雙拳在袖中緊握。她這一生還從未為自己作主過,這一次,也許是時候了……
“父親,”南宮琰一眨不眨地看著南宮秦,朱唇輕啟,緩慢卻堅定地說道,“南宮家無棄婦。”
聞言,利成恩眉宇微微舒展,總算他這個妻子雖然行事不夠大方,但還算識大體、知輕重。不過也是,又哪個女人願意被休棄的,又有哪個家族願意接納一個棄婦。
利成恩挺了挺腰板,目光中又染上了一絲倨傲。
可是很快,利成恩嘴角的笑意就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隻見南宮琰再次看向了利成恩,一向柔和的眼神中此刻果決冰冷,然後對著南宮秦正色道:“父親,因義而合,因義而絕,女兒要同利成恩義絕。”
說著,她衝南宮秦深深一福禮,“還請父親為女兒作主!”
一瞬間,書房裏鴉雀無聲,無論是利成恩,還是南宮家的三個男子都是掩不住震驚之色,不過南宮秦父子和南宮穆在短暫的驚詫後,很快都平靜下來。
南宮晟意外地看著這個庶妹,他以前真是小瞧了這個二妹妹。
但利成恩卻是麵黑如鍋底,他簡直懷疑自己是幻聽了。
義絕?!
南宮琰居然說要跟自己義絕?!
這怎麽行!
在大裕,夫妻離異有三種方式:
第一是休妻,男子休妻是女子犯了七出之條,被休的女子會淪為他人輕鄙的對象;
第二是和離,顧名思義,和離是以和為貴,夫妻雙方和議後和平分手,而非是丈夫單方麵的一紙休妻;
第三種是就是義絕,義絕乃是恩斷義絕的意思,一般是指夫妻間或夫妻雙方的親屬間或夫妻一方對他方親屬如有毆、罵、殺、傷、奸等行為,便視為夫妻恩斷義絕,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試想這女子怎麽會無緣無故與丈夫義絕,那必然是丈夫或其家人使得女方不堪其辱,不知情的人一定會以為自己德行有虧……
利成恩完全可以想象一旦他們夫妻倆義絕,自己定會淪為全王都的笑柄,還有他的仕途就全毀了……
“不行!”利成恩麵色鐵青地反對道,“不能義絕。”
他覺得自己的態度太過強硬,便又放緩了語氣道:“琰兒,我知道當日我因一時義憤,行事是衝動了一點,可是如今我不是已經親自來接你了嗎?我們夫妻一向相敬如賓,又何至到義絕的地步?”
他自認為自己已經是做到仁至義盡,按南宮家當時風雨飄渺的情形,這要是在某些狠心的人家,直接把南宮琰報個暴病也並非稀罕事。
他一向光明磊落,自然作不出這種狠心絕情之事,隻是送南宮琰回了娘家,卻不想他顧念著夫妻情義,南宮琰卻是以義絕來回報自己?
想著,利成恩胸中的怒意如海浪般翻騰不已。
南宮琰挺直單薄的腰板,目光平靜地與利成恩對視,道:“君當日既視妻如草芥,今日又何必來此惺惺作態!”
她的語氣極其平淡,卻是透著濃濃的心涼。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她再也不想和一個偽君子過此一生,還不如青燈古佛,至少佛不會背棄她……
“你……”利成恩強壓下心頭的怒氣,直呼其名地甩袖怒道,“南宮琰,如果你不願隨我回去,那也隻能是利家休妻!”
他要讓南宮家為他們對他的羞辱付出代價!
誰想,南宮琰卻是神色淡淡,既然已經心死,也就不會再為對方的作為而受傷。她冷淡地說道:“利公子,敢問七出之條,我犯了哪一條,你憑什麽休我?!”
“你……”利成恩氣得額頭青筋跳動,一時啞口無言。
南宮琰也不想與他再多言,又對著南宮秦深深一福,道:“父親,女兒心意已決,還請父親成全!”
女人真是意氣用事!利成恩心道,難怪俗話說“頭發長見識短”,他急忙對著南宮秦道:“嶽父大人,俗語有雲,‘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您還是幫小婿好好勸勸娘子吧。”
利成恩可不認為南宮秦會同意義絕,此事對兩家的名聲都是不利,南宮家乃百年世家,可不曾聽說過有義絕的先例!
南宮家不能有棄婦,可是有個義絕女,名聲就會很好聽嗎?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南宮秦,試圖借嶽父來打消妻子的妄想,卻不想,南宮秦竟然道:“琰兒,你可考慮清楚了?”
這可是一條不歸路!
無論如何,休妻、和離,還是義絕,最吃虧的還是女子!世道如此!
南宮琰毅然地點了點頭,她並非一時義憤,可是已經深思熟慮了好幾天。
早在殿試結果出來後,她就知道父親可能會無罪釋放,從那時起,她就料到以利成恩的性子多半會來接她回去,果不其然……
南宮秦心中幽幽歎氣,便道:“琰兒,既然你意已決,那就義絕吧。”
南宮家的女兒可不是任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南宮秦的一句話讓南宮琰如釋重負,不想再去看利成恩。
夫妻一場,她當然希望好聚好散,可是當她提及義絕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和離,而是休妻,他既然覺得他沒錯,那就算她回去又如何?這一生,她都無法得到心安;這一世,她都將寢食難安。
利成恩難以置信地看著書房裏的南宮府幾人,義絕如此荒謬的主意,這屋子裏的人居然沒人反對,南宮家的人是瘋了嗎?
這一日,利成恩失魂落魄地回了利家,孤身一人。
到了翌日,南宮家的次女與夫義絕之事,鬧得王都人盡皆知,就有好事者暗中去打探其中的原委,很快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探得一清二楚。
原來是利家不仁不義,見親家卷入了舞弊案,就把兒媳南宮琰掃地出門,等南宮秦無罪開釋,利家才又來接人回府,但南宮琰性烈,寧願義絕也不願意再重回夫家。
難能可貴的是,南宮家通徹明達,應了南宮琰的請求,同意其與利家義絕。
流言傳得沸沸揚揚之時,南宮府的大少奶奶柳氏親自帶著下人們浩浩蕩蕩地直奔葫蘆胡同的利家,取回了南宮琰的嫁妝。
這利家也不過一個寒門小戶,利成恩帶著寡母和弟妹千裏迢迢地來王都讀書,早就把老家的田地和宅子給賣了,如今一家子吃穿用度全都是南宮琰的嫁妝在撐著,就連平日裏,利成恩以文會友,與那些學子談詩論賦花的也是南宮琰的嫁妝。
從前,南宮琰想著夫妻一體,想著相公是個有才的,從不與利家人計較,卻不想這銀子全喂了白眼狼。
如今兩家義絕,柳青清也不跟利家客氣,直接把嫁妝和下人統統帶走了。
最後,隻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利家,利家人更是被四周的鄰裏指指點點,抬不起頭來……
利母愁得差點沒暈過去,沒了南宮琰的嫁妝,以後利家的吃穿嚼用可就全沒了,可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利成恩卻隻擔心以後的仕途被南宮家所阻……
柳青清也懶得踩落水狗,她心裏清楚這利家這幾年是過得太順遂了,以致沒有自知之明了,以後也不用她出手,現實自然會狠狠地給予他們重擊。
對於南宮家而言,隻要南宮琰能想得開,一切都好。
柳青清回了南宮府後,就從管事嬤嬤那裏得知南宮晟正在南宮秦的外書房,不止是他們父子,南宮穆也被叫去了。
此刻書房裏的南宮穆正從兄長南宮秦手中接過一張絹紙,神色微妙地看完後,又遞給了南宮晟。
見父親和叔父都是麵露異色,南宮晟隱約猜到這密信中所言估計是不簡單,可是饒是他早有準備也還是看得心中一驚一乍。
三個男人的神色都有說不出的複雜。
“大哥,你的意思是……”南宮穆第一個開口道。
南宮晟的目光也同樣集中在南宮秦身上,靜待父親的決定。
而南宮秦像是沒聽到一般,垂眸沉思著,好一會兒,他才果斷地說道:“一切就依阿奕所言。”
字字鏗鏘有力。
書房裏寂靜無聲,南宮晟起身把手中的那張絹紙放到燭火上,火苗沾上絹紙的一角的瞬間,貪婪地吞噬起來,眨眼就隻剩下一角殘紙飄飄揚揚地落在青石板地麵上,那未燃盡的紙上赫然寫著幾個字:……近江湖而遠廟堂。
火苗跳躍閃爍,最後把那紙上殘餘的最後一句話也徹底地吞噬幹淨,隻剩下點點絮狀的殘灰……
對南宮府的這三個男人而言,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舞弊風波終於平息,百姓們很快就把這些事拋諸腦後,而新科進士們則開始全情投入庶吉士的考試。
直到兩日後的一個夜晚,王都城西的一戶郝姓人家深夜被盜賊光顧,因被盜的是官宦人家,京兆府不敢怠慢,立刻加派人手追查,終於在次日抓住了那個盜賊。然而,在繳獲的財物中,班頭卻發現了一本賬冊,京兆府尹看過賬冊後臉色大變,以最快的速度即刻呈到了禦前。
那賬冊中記錄的是買賣考題的明細,從何時何地賣給了誰,又收了多少銀子,事無巨細。
皇帝立刻下令提審那個郝姓官員,可是等陸淮寧率領錦衣衛抵達郝府時,等待他們的不過是一具懸梁而亡的屍體,冷冰冰地在半空中晃蕩著……
此事一出,舞弊案再次掀起了一波浪潮。
誰能事先知道考題並從而賣題,可想而知!
主考官南宮秦!
禦史們立刻蹦躂了起來,朱禦史聯合陳禦史、李大學士等人一起去禦書房上奏皇帝,義正言辭地要求皇帝嚴查舞弊案。
皇帝被這些官員“逼”得是焦頭爛額,心裏不免也幾分懷疑:證據確鑿,難道說南宮秦他真的膽大包天……
皇帝想了又想,事到如今,唯有再度羈押南宮秦了!
“懷仁……”
皇帝正要開口下旨之際,一個小內侍忽然步履匆匆地進來了,看來氣喘籲籲,行禮稟道:“皇上,有捷報!三千裏加急,南疆那邊派人傳來捷報!”
聞言,皇帝是喜形於色,急忙道:“宣!快宣!”
禦書房裏的其他幾個官員麵色各異,唯有朱禦史眼神晦暗,隱隱有些不妙的預感。南疆的鎮南王府和南宮府那可是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從朝堂到民間都適用……
不一會兒,一個英氣勃勃、著一身盔甲的年輕將士在小內侍的引領下大步流星地進來了,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
年輕的將士單膝下跪,給皇帝行了軍禮,道:“末將田得韜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末將奉世子爺之命日夜兼程前來向皇上傳捷報,半個月前,世子爺率十萬鐵騎兵臨百越都城芮江城,芮江城岌岌可危,不日就可拿下。”
田得韜說得是慷慨激昂,熱血沸騰。
然而事實上,他早在十天前就已經抵達了王都附近的裕河鎮,喬裝打扮地潛伏在鎮中,遵照世子爺的吩咐,暫時沒進王都……直到昨天,有人給他遞來了消息,說是時機到了,他才特意裝作行色匆匆的樣子,趕來將事先備好的捷報如數背誦了一遍,言行舉止間絲毫沒有欺君的惶恐。
南疆現在在世子爺的絕對掌控下,說句大不敬的話,世子爺想讓皇帝知道什麽,就知道什麽。
“好!好!”
禦案後的皇帝大喜,連聲道好。
最近這段時日,他為了這樁舞弊案是暈頭轉向,心力交瘁,總算有一個好消息讓他為之振奮。
可是隨後,皇帝便略顯遲疑地蹙了蹙眉頭。
蕭奕剛立下大功,自己若是在這個時候關押南宮秦,豈不是掃了蕭奕的臉麵,也寒了他的心?!
皇帝眯眼思索了片刻,對著劉公公招了招手,然後悄聲吩咐了一句,讓南宮秦暫時在家自省不得外出。
劉公公匆匆而去,下方的朱禦史正揣測著皇帝不知道說了什麽,就聽皇帝朗聲對著一個小內侍下令道:“傳朕的旨意,令命大理寺和刑部徹查此案!”
小內侍連忙應諾,而朱禦史的心卻是沉到了穀底,可偏偏皇帝的安排又令人挑不出錯處。皇帝並非是姑息南宮秦,而是下令嚴查,自己又能說什麽話來反對呢?!事態的發展似乎又偏離了兩位郡王的預料……
緊接著,皇帝繼續吩咐道:“來人,宣奎琅覲見!”
禦書房的事很快就傳到了韓淩賦和韓淩觀的耳中,兄弟倆皆是難以置信,怎麽南宮家的運氣這麽好?!就仿佛冥冥中有一種不知名的強大力量在庇護著南宮家似的!
這一日,兩位郡王的書房裏都傳來“砰鈴啪啦”的聲響,奴婢們噤若寒蟬,知道這書房怕是又要煥然一新了。
而韓淩賦得知奎琅被皇帝宣進宮後,更是麵色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