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色從灰到亮,短暫的光亮后又是一片陰沉,烏雲籠罩白日,沉甸甸直衝著塵世壓來,寒氣逼人。
「呵,要下雪了吧?」紅薔呵著氣。
娉婷正坐在窗邊,她伸手出去,然後轉過頭來對紅薔說道:「看。」掌心上,是一片薄薄的雪花。
「下雪了。」
初時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後來狂風漸烈,漫天都是鵝毛大雪。天陰沉著臉,似乎已經厭惡了太陽,要把它永遠棄於烏雲之後。
沙漏一點一點地向下流,娉婷默默數著。
今日是她的生辰,現已虛度了三個時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誕生,這只是她的猜想,其實,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於何日,這個問題也許只有從未見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記得,王妃將她帶回王府的那天。王妃誇道:「冰雪聰明,定是大雪天里的雪娃娃托生的。」於是,王妃為她選了一個有雪的日子作她的生辰。
她喜歡雪,每年生辰,王府里都樂趣無窮。何俠會找一群貴族公子來斗酒,何肅王子也在其中,少年們喝到微醉,便會興緻大發地央道:「娉婷,彈琴,快彈琴!娉婷,彈一曲吧!」
冬灼最機靈,早把琴取來,擺好了,拉著娉婷上座。娉婷笑彎了腰,好不容易靜心撥弦。琴聲一起,先前吵吵鬧鬧的眾人很快就安靜下來,或倚坐或站立,一邊聽曲,一邊賞雪。一曲完畢,會聽見身後傳來輕輕的帶著節律的與眾不同的掌聲,娉婷便回頭高興地嚷道:「陽鳳,你可不能偷懶,我是壽星,你聽我一首曲,可要還上十首。」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來,又怔怔斂了笑容。
大雪紛飛中,世事滄桑。
此時此刻的孤單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該不理會。
她再看一眼沙漏,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想見的人還沒有來。
八個月,她忍受了種種冷待的八個月,笑臉相迎,溫言以對,為什麼竟連一點回報都得不到?
剎那間心灰意冷,八個月的委屈向她緩緩壓來,無處宣洩。
「紅薔。」
紅薔從側門跨進來,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娉婷低頭,細看自己細長的手指。
「去找王爺……」她一字一頓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來了,楚漠然親自捧著過來,擺好了,對娉婷道:「姑娘想彈琴,不妨彈點解悶的曲子,損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彈了。」
「王爺呢?」
「王爺他……」楚漠然逃開她的目光,「正在書房處理公務。」
「他今天忙嗎?」
楚漠然沉默了一會兒,才答了一個字,「忙。」
娉婷點頭,「知道了。琴,我會還的。」
遣走了楚漠然,紅薔點香。娉婷阻道:「不用,讓我自己來。」
執了香,親自點燃了,又親自端水,將雙手細緻地浸透后,緩緩抹乾。坐在琴前,上身一直,微微帶笑,嫩白的十指放到琴上。
錚——錚——
調了幾個音后,聲色一轉,便是一個極高的顫音,激越撼人,彷彿琴音里藏著的金戈鐵馬統統要衝殺出來似的。屋子前前後後頓時安靜下來。
娉婷斂了笑意,臉上沉肅,十指急撥。
一時間殺伐聲四起,戰馬嘶叫,金鼓齊鳴,呼聲震天。
聽得紅薔臉色煞白,緊緊拽著胸前衣布,沒有絲毫動彈的力氣。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攔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說:「誓言猶在。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了。
從此榮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為她忍受得了。
八個月,夜夜滴血的春宵,朝朝毫不留戀的背影。她忍受了八個月,卻在這最希冀一點點溫暖的日子崩潰。
一切都可以忍受,只要楚北捷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哪怕沒有痕迹的示意。
可惜,什麼都沒有。
琴聲漸低下去,似乎戰局已經到了尾聲,倖存的戰馬在血跡斑斑的戰場上悲鳴,烈火將傾倒的旗幟燒得噼啪作響,儘是慷慨悲壯之聲。
娉婷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卻不肯罷手,她強撐著,還沒有將剩下的幾個音奏完,上身就微微晃了兩下,搖搖欲墜。
紅薔被琴聲震撼,還未反應過來。一道人影突然飛撲進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弦。琴聲驀止。
娉婷只覺後背被人扶住,心裡一喜,可回頭一看,眼中的光亮霎時變暗,抿唇道:「放開。」奮力站起來,瞬間天旋地轉,她逞強不肯做聲,暗中站穩。
楚漠然連忙鬆手,不卑不亢道:「王爺正在處理公務,姑娘的琴聲……太吵了。」
娉婷神色疲倦,苦笑道:「那可真對不起了。」
楚漠然又道:「王爺說了,這琴只是借姑娘彈,既然姑娘已經彈了幾曲,現在也該收回去了。」
「漠然,我要見王爺。」
楚漠然遲疑了一下,似在側耳傾聽周圍動靜,等了一會兒,咬牙道:「王爺很忙,晚上自然會來。」
「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和他說。」娉婷每個字都說得很專註,「所有的誤會,我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說明白。」
楚漠然又等了一會兒,四周仍沒有聲響,這回連他也有點失望了,只能嘆著氣重複了一遍,「王爺他……晚上會來的。」
娉婷淡淡看楚漠然一眼。他甚怕與她對視,別過臉去。
娉婷輕聲道:「你把琴拿回去吧,替我謝謝王爺。」她支撐不住身體的沉重,扶著椅子慢慢坐下。
楚漠然抱著琴退下,轉到屋后。
楚北捷不在書房,他站在狂風暴雪中,堅強的身軀似乎對風雪毫無知覺。
「王爺,琴收回來了。」楚漠然遞上琴。
琴上沾了幾片雪花,看在楚北捷眼中,竟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他很後悔。
他不該給她琴,更不該聽琴聲。娉婷方才那一曲在他心中盤旋不散,像刀子割著他的心,將他的血肉一絲一絲凌遲,聽著最後的蕭瑟悲歌,他幾乎要被琴音里的一往無前、寧折不曲驚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尚存一絲理智,他不會吩咐楚漠然進去,他會自己衝進去,將她從琴前抱開,狠狠地警告她——不許,不許再彈這樣的曲子。
她厭世了。
生死無所畏,想痛痛快快血灑沙場,以刃刎頸的慷慨悲壯,可以屬於任何人,卻絕不可以屬於她,絕不可以屬於他的女人。
他那麼恨她,卻無法忍受失去她。
楚漠然不得不問:「王爺不打算見白姑娘一面?白姑娘說……」
楚北捷劍一樣的目光忽然從琴上轉到楚漠然臉上,刺得他渾身一震。
楚漠然連忙低頭,「屬下該死。」耳邊狂風呼嘯,他感覺到比冰雪更冷的溫度。
「下去吧。」許久,才聽見楚北捷低沉的聲音。
楚北捷回到書房后就再沒有出來過,連午飯也不吃。楚漠然今日總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忐忑不安地在側廳里等了兩個時辰,紅薔果然又提著食盒找上門來,愁道:「這可怎麼好?白姑娘不肯吃東西了。」
她打開食盒,一樣一樣擺開,兩樣葷菜,兩樣素菜,一碟小蘿蔔醬菜,連著雪白的米飯,幾乎沒動過。
「磨著求了她半天,她還是數米粒似的,挑了幾粒米就放了筷子,說飽了。這樣下去,萬一餓出病來,王爺還不剝了奴婢的皮?」
「剝誰的皮?」書房門前突然出現偌大的陰影。
紅薔吃了一驚,轉身看去,連忙低頭,「王爺……」
楚北捷的目光落在擺開的食盒上,「是她的?」
「是。」楚漠然道。
紅薔小心翼翼稟報道:「白姑娘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白粥,中午飯桌上的東西幾乎就沒動。我見這樣不行,所以來告訴楚將軍。」
楚北捷沉沉的目光射了過來,「近日都這樣嗎?」
「自入冬后,胃口就不大好了。這幾天吃得越來越少,昨晚忽然又好了點,就著小菜,吃了整整一碗飯。」
楚漠然想起什麼似的,在楚北捷身邊低聲道:「昨晚,王爺吩咐屬下拿了一點王宮送來的小菜給白姑娘,看來是……」
楚北捷聽了,吩咐紅薔,「昨晚的小菜還有,你再送點過去。」
紅薔被選來伺候娉婷,當然是乖巧機靈的人,可一見楚北捷不怒自威的懾人魄力,言語中不由自主多了點畏懼,小聲答道:「回王爺,奴婢原本也是想著白姑娘喜歡吃那小菜,今天已經備在食盒裡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她碰也不碰,就說飽了。」
楚北捷冷冷盯著已經變冷的飯菜,「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紅薔,楚北捷轉頭看向楚漠然,淡淡問:「你以為如何?」
「嗯?」楚漠然被問得沒頭沒腦,細瞧楚北捷臉色,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出一丁點差錯,只能沒有含義地應了一聲。
楚北捷彷彿在自言自語,「她受不了了,是嗎?」
「王爺……」
楚漠然話未說完,已經被楚北捷喝斷,「別說了!」他霍然轉過身去,雙手負在背後,肩膀不斷微顫,不知是生氣還是激動。良久之後,才平靜下來,語氣冷淡地道,「走吧,去看看她。」
兩人走到娉婷住處,恰巧聽見裡面傳來聲音。
「白姑娘,在下受了王爺的吩咐,要給王爺復命的。不管你身體有沒有不適,就讓在下把一把脈,也好讓在下交差吧。」
「你去見王爺,就說我沒病。」
楚北捷濃眉驟然緊蹙,掀開門帘跨進屋內,他身材高大,站在窗前,頓時遮擋了大部分的日光,投下一片陰影。
整個屋子頓時安靜下來。
娉婷穿著小里襖斜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床淡綠色的絲絨錦被,大概是小睡初起大夫就來了,頭髮也未來得及重新梳理,半邊青絲散落在身側,襯著白皙臉蛋、烏黑眸子,別有一番風情。她沒料到楚北捷會忽然進來,只覺門外躥進一股冷風,屋子陰冷下來,猛一抬頭,對上楚北捷的炯炯目光,頓時一陣心跳無力,兩人的目光相觸,像黏上了似的,竟都無法移開。
楚北捷含怒而來,被她一看,情不自禁亂了心神,只得拚命按捺,對旁人一揮手,「都下去。」
紅薔、楚漠然、大夫立即退個乾淨,偌大的房間,只余目光不曾移動片刻的兩個人。
楚北捷居高臨下,盯了娉婷半晌。看她臉色蒼白,弱不禁風,已是渾身不自在,又想起她這雪頸半露的模樣竟讓大夫看了去,更是怒火中燒。他越生氣,語氣越是平靜,問娉婷:「你並不是任性妄為的人,這樣胡來,到底為何?」
不問還好,這一問,娉婷垂下眼瞼,輕輕笑了起來。然後抬起靈巧的眼睛,朝楚北捷笑盈盈道:「王爺來了,娉婷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嗎?」
她雖不是絕色美人,一雙眼睛靈動誘人卻無人可及,配上嫣然笑容,露出兩個精緻的酒窩,看得楚北捷心中猛地一頓。楚北捷走前半步,將娉婷完全納入眼帘,低頭審視床上的女子。
沙場上嗜血的絕情眼眸露出寒光,楚北捷渾身發出懾人的寒氣將娉婷全身完全籠罩。
楚北捷問:「事到如今,你在我面前還要玩這些無聊花樣?」
娉婷抬頭凝視楚北捷,輕聲道:「王爺大錯了,這些又怎麼會是無聊花樣?能讓王爺陪伴在娉婷身邊片刻,對娉婷來說,是即使世間所有珍寶都放在眼前,也不會答應交換的幸福。」
這句話有如高手出招,攻得楚北捷猝不及防,他本想拔腿就走,此刻哪裡忍心,被娉婷的小手一拉,身不由己坐在床邊。
娉婷溫暖的身子主動靠過來,雙手緊緊纏在他的脖子上,楚北捷恨她毒殺兩個侄兒,詭計多端,曾對天發誓不再給她絲毫溫存,但此刻暖玉滿懷,怎麼忍心一把將她推開,只好由她抱著自己,沉聲問:「你說見我,要把什麼事情說清楚?」
「晚了。」
「晚了?」
娉婷抱緊楚北捷,低聲道:「我原本想說的,但王爺已經錯過機會。娉婷又怎會是再三求別人聽自己澄清誤會的人?今生今世,我再不會向王爺說什麼事情的真相,你要誤會我,就讓你誤會吧。」
楚北捷猛然站起,將她摔在床邊,怒道:「你竟然不思悔改,還在玩弄詭計?」轉身便走。
「王爺留步!」娉婷猛然高呼一聲,讓楚北捷不得不停下腳步。
「娉婷已經想通了。」娉婷聲調仍然輕柔,語氣卻漸漸轉冷,「既然八個月的忍耐都無法使王爺重新愛上娉婷,那娉婷又何必強留在這裡。」
楚北捷霍然轉身,森冷道:「你休想逃走。」
「不。」娉婷淺笑道,「我要自盡。」
楚北捷嗤笑,「以死脅迫,是最下等的手段。」
娉婷毫不理會他的嗤笑,繼續道:「只有王爺時時刻刻陪著我,我才會好好活著。」
楚北捷狠狠道:「在我手中,死也不是這麼容易的。」
娉婷堅定無比的雙眸半點不讓地對上楚北捷的炯炯虎目,輕輕啟齒道:「一個人鐵了心要自盡,是誰也攔不住的。」
楚北捷猛然掀開門帘,漫天風雪狂湧進來。
「楚漠然!」
「在!」楚漠然急忙趕過來。
「把她……」指尖向屋內單薄的人影一指,「好好看管起來!若有一絲意外,本王唯你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