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娉婷聲音平靜無波,「他現在一定在馬上,很累很累,嗓子又渴又沙,一身的風塵,肩膀上面還積著雪片。」
醉菊只覺得她的聲音彷彿是從天邊悠悠傳過來的,像幽谷中被撥動的琴弦,顫音一起,滿樹的花都簌然落下。低頭看她的神色,又看不出端倪。
為娉婷掖好被子,陪她一道坐在床頭,慢慢看月亮移動。看了一個多時辰,醉菊柔聲哄道:「睡吧。」
娉婷順從地躺下,閉上眼睛。醉菊舒了一口氣,下床要回去自己的小床,眼角餘光忽又瞥到她睜開了眼。
「怎麼?」
娉婷瞅瞅醉菊,失笑道:「沒什麼。」復又乖巧地閉上眼睛。
那夜在花府里,楚北捷還只當她是花小姐的啞巴侍女,見她病了,似乎也是這麼一句「睡吧」。
這人隨心所欲,也不在乎世間禮俗,彼此還不熟悉,就攔腰抱了她,進她的小屋,將她放在床上,還笨手笨腳地幫她蓋上被子。
那句硬邦邦的「睡吧」,活像將軍在命令士兵似的,如今想來,卻讓人悵然淚下。
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纖細的手指,在被下攥成堅強的拳。
若這般深愛,都不過如是,縱使溫柔似水,可以活生生煉化了離魂神威二劍,又有何用?
月,已過中天。初六,到了。
楚北捷在狂奔。
凌晨的北風,在耳邊呼嘯。
他有過無數次策馬狂奔的經歷,胯下的駿馬放開四蹄,縱情馳騁,讓風獵獵地灌滿他的披風,讓河流臣服在他的腳下,讓山巒也不由得側目於他的身影。
賓士,是一種壯烈的快意。
但此時,他再也感受不到這種快意。
呼嘯的風迎面吹著,他不畏懼臉上刀割似的痛楚,但冷風拉扯撕裂的,還有他的心。被焦灼的火煎烤著的心,懸在半空。
雅靜的隱居別院,在目不可及處。那股淡淡幽幽的梅香,卻縈繞在心尖。
楚北捷深深知道王兄的性情,只看王兄費盡心血,不擇手段將他拖延在都城,就可知另一處對付隱居別院的手段,一定是雷霆萬鈞。
娉婷善於挑琴的玉手,怎能應對東林王的挑戰?
她單薄的身影,是否正迎向白晃晃的利刃?
怎麼也摟不夠的纖柔身子,怎麼也瞧不夠的清秀小臉,怎麼也聽不夠的婉轉歌聲……這般堪憐的人兒,為何偏偏有人不肯高抬貴手,輕輕放過?
她已歸隱。
她已不理外事。
她已哀哀切切,傷了又傷,只盼忘凈舊事,做一個知足的小女人。
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並不貪心,只是希望在王爺領兵趕赴戰場之前,回來見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爺生辰那天,和王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這,是一個多簡單的心愿。
尋常的男人也能輕易答應的心愿。
而他不是尋常百姓,他是楚北捷,東林的鎮北王。
楚北捷舉鞭,瘋狂地策馬,眼中血絲密布。風不留餘地地往他前襟里灌,仍吹不熄他心中那團火。
兩旁積著混了泥土的臟雪,中間大道筆直向前伸延,似乎無止無盡。
這歸家的路,前所未有地漫長。
楚北捷在馳騁中舉目,遙遙看著前方。
望斷雲深處,娉婷安在否?
不見娉婷的麗容,眼帘里跳出的卻是遠處隱隱約約的一面旗幟。前方的隊伍也在策馬前進,迎面而來。楚北捷極目凝視,那旗幟隨風展開,赫然一個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口重重一頓,舉鞭揮向已經口吐白沫的駿馬,衝到迎面的隊伍前面,猛然勒馬,喝道:「臣牟何在?」他已多時未曾飲水,聲音嘶啞難聽。
臣牟驟見楚北捷,連忙從隊中出來,翻身下馬拜道:「王爺,臣牟在此!」
「你管著龍虎大營,竟敢擅離職守?」
臣牟答道:「小將是接到大王的調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稟報營中要務,見過了富琅王,現在回都城拜見大王。」
「龍虎大營現在由誰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麾下封閩將軍暫時接管。」
封閩將軍聽令於富琅王,娉婷縱使有神威寶劍在手,以她現在的身份,也調動不了龍虎大營。
東林王對付他這親弟,竟算無遺策。
楚北捷氣極攻心,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求救無門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聰慧,既有初六之約,一定會盡最大努力拖延敵人,直至他回到別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雙掌儘是血泡,卻渾然不覺得疼,猛然抓緊韁繩,坐直身軀。
臣牟隨他出入沙場多年,見他這模樣,知道他已馬上馳行多時,雙手遞上自己的水袋,「王爺喝口水吧。王爺是否趕著奔赴戰場?這樣急行,士兵和駿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過水袋,仰天咕嚕咕嚕喝個精光,回頭去看身後已經緊跟著他賓士了整整一天兩夜的三千精銳。
自出都城后,他們一路快馬加鞭,根本沒有休息過,個個筋疲力盡,手掌被韁繩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幾十人熬不住,從馬上栽了下來。
他帶兵多年,從不曾如此不愛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過頭來,問臣牟道:「你帶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將手下的精銳。」
「都交給我。」楚北捷掏出懷裡兵符,往半空一舉,大喝道,「本王統領全國兵馬,眾將士聽令!三千御城精銳騎兵,若有熬不住的,馬匹快不行的,都隨臣牟回去。臣牟麾下一千七百人現在盡歸本王指揮,立即隨本王——走!」翻身下馬,躍上臣牟神采奕奕的坐騎,沉聲道,「你的馬借我。」
「王爺這是急著去哪裡?」
「初六月滿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趕回隱居別院。」
臣牟愕然道:「此刻已是初六,十個時辰,怎麼可能趕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聞,一勒韁繩,駿馬長嘶,狂奔而去。
臣牟不知具體發生何事,但已知情況緊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間已遠,猛一咬牙,攔下副官坐騎。
「我隨王爺前去,你帶領倦兵先回都城。把馬給我。」
臣牟翻身上馬,毅然抽鞭,跟在滾滾騎兵後面,追了上去。
黃土大道,被踏起滿天煙塵。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經到了。
別院被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沉默籠罩著。
外面山林依舊白雪叢叢,月兒已悄悄退隱,太陽從雲后露出一點點沉沉的光,毫無生氣。
雪花,又飄下來了。
紛紛揚揚,細小的雪末兒,在風中無助地盤旋戰慄。
一道清越的琴音,卻穿透雪花瀰漫的朦朧,越過高牆,如白虹貫日,直擊蒼穹。
娉婷撫琴。
初六已到,別院外的圍兵,握劍的手是否又緊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樣,笑聲總是豪邁爽朗的人,就是在這樣的雪天,降生。
他受著老天的寵愛。
老天給他顯赫的身世、健壯的身體、直挺的鼻樑、炯炯有神的黑色眸子、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個稀世難逢的楚北捷,讓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稱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與琴有不解之緣,琴是她的聲,她的音。
只有將雙手輕輕按在這幾根細細的弦上,她才能將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拋諸腦後,閉上眼睛,無憂無慮地,浸在滿腔的回憶里。
往事歷歷在目,她記得清楚。
彷彿當日隔簾一瞥,心動仍在。
彷彿又回到羊腸狹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聲步步緊逼,被他攔腰強抱入懷。那胸膛火熱滾燙,強壯的心跳聲怦怦入耳。
彷彿他從不曾離去,依然端著湯碗,笨拙地親手喂她,哄她入睡,陪她觀星賞月,一臉甘之若飴。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會不愛她?
他怎會不守諾言,忘了此約?
他怎會為了那些流不盡英雄血的家國事,狠心舍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還有什麼可以阻攔你回來的腳步?
我埋了一壇素香半韻,在此等你。
醉菊垂手站在一邊,靜靜凝視娉婷撫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桿卻挺得很直,彷彿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撐著身體的是鋼一樣的骨架。
醉菊側耳傾聽。
琴聲如泣如訴,宛如一幕幕往事鋪陳開來,即使未曾親身經歷,也已讓旁人魂斷神傷。
只是這冷冰冰的亂世,又何必孕育出這般澄清的音色。
國重,還是情重?
要保全這份舉世難逢的愛情,還是保全自己的祖國?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觸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懸在半空的針,又重重刺進五臟六腑,讓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細細琴弦,成了絞殺心臟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鮮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無孔不入的清越琴聲,醉菊跨前一步,強自按捺著心潮起伏,輕聲道:「姑娘,該停停了。午飯已經送過來好一會兒了。」
娉婷將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聲驟然停止。她抬頭,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樣,總要吃點東西。」醉菊避過她的目光,扶她起來。
紅薔手腳麻利地在桌上擺開飯菜。
娉婷掃了一眼,目光停住。飯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歸樂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夾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將筷子放下。
「這是何俠親手制的歸樂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開口道,「可見他決心之大。」
深重的危險感,毫無阻隔地直壓心臟。
紅薔被這沉默的氣氛悶得幾乎無法喘息,斗膽應道:「雖然帶兵圍了別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種種所為,到底還是念著姑娘的舊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兩下,驚覺起來,立即閉了嘴。
娉婷卻沒有怪她,唇角逸出一個苦笑,「又有幾分是真念著舊情?」
白娉婷的歸屬,恐怕任何人何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個——楚北捷。
天下能讓何俠忌憚的,只有一個楚北捷。
天下能讓何俠嫉妒的,也只有一個楚北捷。
無處不是戰場,宿敵之間的較量,又怎會只僅僅限於硝煙瀰漫的沙場?
屋外雪花紛飛,隨著門帘的擺動,偶爾撞入溫暖的屋中,心甘情願化為冬淚。
日頭過了正中,影子微微東斜。
初六,已過了一半。
十二個時辰,只餘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