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戰火蔓延,就連偏僻的小村落也不能倖免。
國破的悲痛尚未稍弱,被何俠統治的陰雲已經籠罩在這些與世無爭的百姓頭頂。
「宣,雲常駙馬令,村中百姓按人頭算,每口上交糧食三擔,後日交齊,不得延誤。」
村口被集中起來的人群大嘩。
「每口三擔,讓我們怎麼過冬?」
「真是不讓人活了!」
「老里長……」有人一把扯住宣讀完命令的里長,央道,「你也知道我家裡的日子,我老婆病了,糧食都換藥去了。別說三擔,一擔也交不出啊。」
里長愁眉苦臉,壓低聲音道:「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家裡幾個孩子都算人頭,也正為糧食犯愁呢。老羅,不交不行啊,這些都是要當軍餉的,遲一點就會要你的命,那些雲常兵殺人可是不眨眼的。」
老羅傻了眼,抹抹眼淚,頹然道:「我們大王在時,可從沒要我們一次交三擔糧食。何俠,哼,何俠憑什麼佔了我們北漠?」
「你還敢提大王,不要命了?」里長緊張地看看四周,狠拽了老羅破破爛爛的袖口一下,警告道,「老老實實的吧,連若韓大將軍都不知道躲哪兒逃命去了,你逞什麼強?」
正說著,一陣馬蹄聲轟然響起,嚇了眾人一跳,個個抬頭往村外望,遠遠瞧見一隊雲常兵馬朝這邊衝過來。
「怎麼了?」
「什麼事?」
士兵們到了村口,勒住馬匹,村民們仰頭看去,明晃晃的利刃在陽光下耀目得刺眼。
「你們誰是管事的?」當前一個,看起來是士兵們的隊長,騎在馬上傲然問道。
里長被推了出來,戰戰兢兢道:「大帥,我是這裡的里長,不知道有何吩咐?」
「你就是里長?」隊長上下打量了里長一眼,「駙馬爺的征糧令,你知道了嗎?」
「是、是,已經宣讀了。」
「有人鬧事嗎?」
「沒有沒有,我們可都是良民。」
「嗯。」隊長哼了一聲,拖長了聲調道,「本來你們這些北漠人,都該拿去給我們雲常軍人當奴僕的,不過駙馬爺仁慈,留下你們供應軍餉物資。給老子好好種田養馬,還有,駙馬爺頒布了分界令,從今天開始,任何村莊發現了外來人,必須立即報告,膽敢隱瞞不報的,全村當謀反處置。聽清楚了沒有?」
里長心驚膽戰,連忙點頭,強笑道:「是是,聽清楚了,我們都是良民、良民。」
那隊長見他嚇得手腳發抖,不屑地笑了起來,「良民?前面五十里的交口村也說他們是良民,竟然私藏了幾個北漠敗兵,全村一百一十七口,全部被我們給屠了。哼哼,我看要在這裡掛幾顆帶血的腦袋,你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良民。兄弟們,我們走!」
吆喝一聲,馬蹄聲又響。馬隊從村民面前耀武揚威地過去,揚起一陣煙塵。
村民等他們去遠了,才敢抬頭看看身邊的人,低聲道:「嘖嘖,一百一十七口……瞧瞧那刀,上面好像還有血呢。」
老羅猛然跌坐在地上,捂住臉痛哭起來。
「老羅,你哭什麼?」
「別問了。」旁觀者嘆了一口氣,「他妹子嫁到了交口村。」
所有人心裡沉甸甸的。
亡國了。
受盡欺凌,生死不由己。
阿漢氣鼓鼓地大步邁進籬笆,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沖著則尹嚷嚷:「阿哥,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要當兵,打何俠這個賊子去!什麼日子啊?糧食,哪來這麼多糧食?養活了兵,我女人孩子怎麼辦?」
「阿漢,快閉嘴,別惹禍。」陽鳳從屋裡匆匆出來,責怪地瞥了阿漢一眼,輕聲道,「何俠下了令,揭發一個有逆心的人就賞五兩金子呢。你這樣嚷嚷,小心被人告上去。」
「糧食被搶了,屋子也被搜了,連剛長大的雞也沒了,我還怕什麼?」阿漢愣頭愣腦道,「我不怕死。」
「那你老婆孩子呢?」
「我……」阿漢喉嚨哽了哽,到底還是垮下了肩膀,「想活有什麼用?根本不讓人過日子……」聲音弱了下來。
院中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則尹一直不做聲,默默擦拭著手中的鋤頭,彷彿那不是一把鋤頭,而是當年配在上將軍腰間的寶劍。
魏霆忍不住走過來,低聲道:「這樣下去,真會被活活逼死,倒不如……」
「不如什麼?北漠軍已被打散,誰可以對抗何俠的大軍?」
「難道我們真要當亡國奴,讓子孫都受這樣的欺凌?」魏霆加重了語氣,壓著嗓門,「以上將軍的名望,此時出山,定一呼百應。」
魏霆的話似乎喚起了昔日的壯志,則尹眼眸驟然亮了亮,他渾身顫抖了一下,方正的臉綳得緊緊的,神採在兩頰流星似的掠過,漸漸地,又黯淡下來。
假如出山,確實會有不少熱血的北漠子民跟隨他。但這樣聚集起來的力量,即使再翻個倍,也絕不是何俠大軍的對手。
他對抗的不是別人,而是何俠。
他見識過楚北捷的厲害,對於與楚北捷齊名的何俠,即使自己的兵力與對手相當,他也沒有多少勝算。
何況兵力懸殊?
屠殺,何俠帶給那些不甘被壓迫的北漠子民的,只有屠殺,那會是一場比周晴大戰更悲涼的屠殺。
「上將軍……」
「不要再說了。」則尹放下鋤頭,「帶上水和陽鳳煮好的飯,該下田了。」
遠方的消息在烏雲下隱晦地傳到偏僻的鄉村裡,流傳於竊竊私語和驚懼的目光中。
大王唯一的兄弟,北漠的中談王爺號召北漠逃散的士兵集合起來,反抗何俠,不到十天就聚集了三萬人。但聲勢浩大的義軍被何俠手下大將在北漠都城郊外三十里的地方擊潰,中談王爺被活捉,處以凌遲酷刑。
而一路敗退的東林軍聚集所有兵力,再度與雲常大軍交戰,企圖一鼓作氣抗擊何俠。但何俠略施小計,在山谷中設下伏兵,讓東林軍再次遭到重創,屍骸遍地,鮮血染紅了東林的復閘河。
歸樂岌岌可危,雲常大軍終於逼近歸樂都城。歸樂王恐怕會遞交降書。一度與歸樂王對峙的大將軍樂震,見情勢不對,立即領軍避過雲常大軍鋒芒,向歸樂邊境逃亡。
一條又一條消息,都在述說著何俠的勝利和雲常軍的輝煌。重重光環籠罩下,是被軍隊補給壓榨得苟延殘喘的亡國百姓。
先是糧食,然後是每戶必須上交三斤鐵器,以供應軍隊打造兵器需要的原料。
集市一片蕭條,鐵器店大門緊關。
村民們憂心忡忡。
「三斤鐵,難道家裡燒飯的鍋子也要交上去?我不交!」
「不交,你要像老羅一樣?」
村子里最拮据的老羅交不出糧食,如今,乾瘦的頭顱被高高掛在了村口。他病了多年的老婆,第二天在屋樑上掛了繩子,吊死了。
大家不做聲,都覺得喘不過氣來。
「交了鍋子,怎麼煮飯?」
「你是要命還是要鍋?」
「交了鍋子也不夠啊。」
老里長昏黃的眼眸看著相處多年的鄉親,嚅動著乾裂的唇,「那就把鋤頭也交上去……」
「那何俠……就這麼不講理?」
「他手上有大軍。」
「我們北漠的軍呢?」
「輸了。沒人打得過何俠。」
「天下那麼大,真沒有人打得過他?這什麼世道!」
「我聽說有一個……」人群里飄出一句怯怯的話。
眾人絕望的眼睛猛然瞪大,目光集中到說話者身上。
「誰?」
只聽過隻言片語的村民苦思冥想,「好像叫什麼北王,什麼楚什麼……」
「那他人在哪?」
「這……我就不知道了……」
眾人一片失望,剛剛有了點光彩的眼眸又黯淡下去,或蹲或倚著牆角,默默發獃。
今天要三斤鐵,明天又要什麼呢?
砸了鍋,加上一把用慣了的鋤頭,總算交夠了官兵要的鐵。艷陽似乎沒有發覺它眼皮底下人們的憂憤抑鬱,依然精神奕奕地照耀著大地。
則尹在田裡汗流浹背地揮舞著鋤頭,這是家裡剩下的最後一把鋤頭。
大王死了,國亡了。
官兵來來往往,肆意地策馬踏過他們辛苦耕種的田地。則尹的心彷彿被石頭壓著,石頭很重,活生生要把這顆心壓裂了,壓得流血。
他曾是上將軍,他曾手握北漠最高軍權,領著鬥志昂揚的軍隊,自豪地展示北漠的軍威,他曾發誓保衛他的大王和北漠的百姓。
可如今,大王已死,北漠百姓卻被踐踏在侵入者的馬蹄下。
若對手不是何俠,若不顧慮妻兒,他是否還會在這裡默默揮動著鋤頭,讓那些暴戾的官兵奪去他辛苦勞作的成果?
陽鳳每晚都用擔憂的眼神瞅著他。只有看見慶兒,還有長笑,兩個不知憂愁的小傢伙,則尹才會覺得心上的石頭稍微輕了一點。
但只要一轉身,石頭又沉甸甸地壓了上來,幾乎讓人窒息。
「阿哥!阿哥!」
則尹聞聲抬起頭,黃豆大的汗水淌得滿臉都是。
阿漢喘著氣從小路上跑過來,「阿哥,不好了!魏老弟和官兵拗起來了!」
則尹一震,扔下鋤頭跑上田邊,「在哪?」
「在村外的山坡上,挨著大草地的地方。」
不等阿漢說完,則尹轉身就朝村口跑。
魏霆,他了解魏霆。
那個脾氣暴躁的漢子,從前在軍中連上級將領的臉色也不看,就知道衝鋒陷陣,咬著牙打仗,寧折不曲的臭性子。
特意要他去大草地,就是為了不讓他在村裡接二連三聽見何俠一道又一道逼死人的軍令。怎麼偏偏又和雲常兵碰上了?
一路狂奔著到了山坡,則尹瞳孔一縮,目光停在一片草地上。草地上一片凌亂,不知被多少人踐踏過。殷紅的血跡,延續到山坡的另一邊。
「魏霆!」則尹叫著,轉過山坡。
魏霆躺在山坡下,彷彿是一路滾下去的,草地上血淋淋一條軌跡。則尹沖了過去,半蹲下,把他輕輕扶起,「魏霆,你怎麼樣?」
「他……他們……」魏霆頭臉都是腫的,身上傷口冒著血,不知是刀口還是矛傷,「搶了馬……還有……羊……我……」
「別說話,別動。」則尹沉聲說,「我知道了。」
陽鳳和娉婷被則尹抱回的魏霆嚇了一跳,奶娘趕緊將兩個孩子帶到別的屋裡,兩個女人則七手八腳地為魏霆包紮傷口。
「馬和羊……都……」
「別說話了。」陽鳳柔聲叮囑掙扎著說話的魏霆,嘆了一聲,「搶了東西也就算了,為什麼把人打成這樣?」
則尹道:「他活著,已經算不錯了。」
魏霆與他們一同隱居,如同家人一樣,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為魏霆包紮好了傷口,留他在床上休息。其他人出了房門,都若有所思。糧食上交后剩得不多,陽鳳熬了一碗粥給魏霆,其他人都吃山芋當晚飯。
忙了一天,終於可以休息了,但陽鳳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看了看身邊沉睡的則尹,她起身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