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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三寶(下)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三寶(下)


  「咳,咳,咳……」


  靜寂的山頂,聲音傳得分外遼遠。這些撕心裂肺的咳,似乎震得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先生……」智然看著身子佝僂成一團的庄先生,臉上帶著幾分慈悲。


  遠遠的石板路邊,兩個馱夫,不停地跺腳,想要驅散周身的寒意。


  他們的心裡,許是矛盾的,既是盼著這樣的天氣,有人能坐著馱轎上山賞雪,使得他們賺幾個飯前;又許是不停地在心裡嘀咕,這不是有錢人吃飽飯撐得慌么?

  尤其是今天這個小老頭,看著半死不活的模樣,還巴巴地上山來。不過話說回來,穿著大毛衣裳,坐在馱轎上,也冷不到哪裡去。


  時下,已經是數九天氣。


  「咳,咳,咳……」


  庄先生只覺得嗓子眼腥咸,從袖子里掏出帕子,捂住了嘴巴。


  待咳聲止住,他卻看也沒有看手中的帕子,而是揉成一團,又塞回袖子里。


  他慢慢地直起腰身,一時之間,智然竟發生一種錯覺,那就是眼前這個小老頭的身形一下子高大起來,需要仰望。


  「你為何而來?」庄先生的神情分外嚴肅,聲音也帶著幾分冷冽。


  智然聞言,不由地一怔。


  庄先生扭過頭來,看著智然,緩緩地說道:「你的心魔,可去了?」


  智然的臉上現出苦笑,看著庄先生道:「先生向來關愛曹顒,這是要為他掃清障礙么?」


  他的神色難掩哀痛,肩膀不禁微微發抖,聲音帶著幾分寂寥。


  從智然上京至今,已是滿一年。


  就算智然在香山待了大半年,庄先生也是常來這邊,兩人品茗下棋,可謂是忘年之交。


  平日里打著機鋒的話,兩人說了不少,卻從沒有今日這般直白。


  智然瞅了眼遠處的馱夫,又看了看老態畢露的庄先生,嘆了口氣。


  庄先生沒有立時回答,而是望向遠處的群山。


  山上積雪未消融,映照在夕陽下,美不勝收。


  「老朽年將花甲,做了三十年的館客,至曹府這六年半來,過得最是悠閑自在。聽戲、喝酒,哄著閨女練大字兒,人生之樂,盡在於斯。」說到這裡,他轉過身來,看著智然道:「你在曹家,也待了大半年,一切都在你眼裡。曹顒待你以誠,這個不用老朽說,你也當曉得。老朽今日找你來此,並不是要你保證什麼,而且希望你能考慮一下,若是心裡牽絆太多,就還俗吧。」


  智然前面還仔細聽著,待聽到「還俗」二字,卻是心神一稟,忙稽首道:「阿彌陀佛。」


  庄先生見他如此,不由皺眉,道:「你在西山參悟了半年,還沒做出決斷么?」


  智然抬起頭來,目光清澈而堅定,搖搖頭,道:「先生誤會了,小僧已皈依三寶,從未起還俗之念。」


  說到這裡,他似醐灌頂般,減去了周身的沉重,只剩下滿臉慈悲:「成就佛果之諸佛具足十力、四無所畏、十八不共法、四無量心及壽命自在、神通自在等德相。智德、恩德小僧不好說,小僧心愿斷德,驅除心中煩惱惑業。」


  「已生之惡令斷、末生之惡令不生、已生之善令增長、未生之善令生。小師傅也是肉胎凡人,悲哀喜樂並不是大事,只望小師傅謹守心田,不要墜了魔道。」庄先生沉吟著,說道。


  卻是要變天了,天色一下子幽暗下來,山頂也起來疾風。


  智然的僧衣被風吹得鼓鼓囊囊的,庄先生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智然慢慢地低下頭,闔了雙眼,雙手合十,嘴裡不知在念著什麼。


  雖然智然說了許多,但還是沒有庄先生想要之話。庄先生邊咳,邊掃向智然,目光中帶著幾分冷冽。


  他用眼角望了遠處的兩個托夫一眼,臉上看不出喜怒。


  那托夫見他相望,伸手摸向腰間,見他輕輕搖頭示意,才放下手來。


  智然已是睜開雙眼,看著庄先生,分外鄭重:「先生,往世不可追也。小僧心裡無怨,亦無恨,不過是心裡有惑罷了。如今,已是佛祖保佑,使得小僧茅塞頓開。先生切安心,小僧絕無禍害曹家之意。佛祖在上,小僧不敢虛言。」


  庄先生聞言,臉上露出笑意。


  他思量了一遭,猶豫了下,道:「若是小和尚六根難斷,還俗也無不可。曹顒手足單薄,若是曉得……」


  話未說完,就被智然打斷:「先生,小僧長在佛門,這二十二年來,只偕佛事。這兩年,雖遊歷京城,沒有駐廟修行,向佛之心不減。」


  北風越發緊了,吹得山頂的樹枝亂顫,使得上面的積雪簌簌落下。


  庄先生看著智然,見他神情堅定,沒有再多言。


  想要回同上山時一樣,庄先生坐著馱轎,智然步行。


  兩人都很緘默,一路上,就聽到凌厲的風聲,與紛亂的腳步聲。


  天色已經是微黑了,已經紛紛揚揚地下起雪花來,想要回城的話,時間有些來不及。


  庄先生與智然便在碧雲寺歇了一晚,次日才坐著馬車回城。


  庄先生止了咳,但是臉色卻紅的怕人。


  智然見了,也頗為擔心,無法心如止水,吹促這馬車快行。


  庄先生裹著裘皮大氅,手裡捧著手爐,見了智然緊張的模樣,初還打趣,過後卻是迷迷糊糊的,有些睜不開眼了。


  待馬車進城,到了曹府時,庄先生已經昏倒在馬車裡。


  大管家曹忠得了消息,趕緊出來,使人將庄先生送回榕院,又打發人望二門裡送信請太醫。


  蘭院,上房。


  李氏坐在炕邊上,笑眯眯地看著眼前坐著的素芯,軟言道:「說起來,咱們同你父祖這邊還差些,你外祖那邊,與曹家卻是幾輩子的交情。就是你額娘,四十五年我同我們老爺進京送女選秀時,也曾見過。是個賢惠人兒,只是看著身子單薄,當時我還曾勸她好生補補。沒想到,卻是沒兩年就去了……」


  說到最後,李氏帶著幾分感傷,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素芯坐在李氏右手的椅子上,靜靜聽著。


  聽提到她母親,她的身子直了直,神色中多了幾分莊重,不卑不亢地說道:「奴婢額娘生前也多次同奴婢提起夫人的慈愛,若是額娘還在世,曉得夫人上京,定會欣喜不已。卻是天不遂人願。」


  初瑜坐在素芯對面的椅子上,聽她說的是「額娘」,有些疑惑。隨後想到董尚兩家同曹家不同,歷代做京官的多,沒有像曹家那樣保留漢俗。


  「什麼奴婢不奴婢的,沒得叫人臊得慌!說起奴才來,這大清國上下誰不是皇上的奴才呢?太后老佛爺是個慈悲人兒,許是瞧在我們家老爺與天佑父親辛苦,讓姑娘過來,這榮寵不過是給外頭的人瞧罷了。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哪裡真敢勞煩姑娘?」


  說到這裡,李氏嘆了口氣,探出身子,拉起素芯的小手,摩挲著道:「可憐見地,聽說你家裡又有了新額娘,是你進宮后嫁進你們家的。雖說生恩未必大過養恩,不過到底比不得親額娘,也沒在一塊兒生活過。


  加上上個月添這個小的,我生了三個孩兒,卻是四個兒女。我家的三姑娘,前些日子回來過,你也當見過。說句實在話,雖不是我肚子里出來的,我卻比她姐姐更疼她。


  瞧瞧,我真是老啰嗦了,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 ,既是蒙太后恩典,讓你到了咱們家,權當自家一樣,無需外道。我這邊,也權當是多了一個女兒了。這般在客房住著,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前幾日已經打發婆子將東邊的院子收拾出來一個,這布置擺設就按照我們三姑娘沒出閣的屋子一模樣的。姑娘要是覺得有不便宜的地方,也不要外道,咱們再添減。」


  素芯見李氏如此,忙站起身來,躬身道:「奴婢謝過夫人厚愛,只是身負上命,不敢亂了規矩。」


  李氏笑著說道:「放心,不為難姑娘。只是規矩是死的,人的活的。聽說你是在御前當過差的,除了皇上與後宮的主子們,這世上,誰還敢吃了熊心豹子膽指使姑娘不成?姑娘也別為難我了,要不然,我真要將姑娘供起來了。」


  素芯見李氏話說的這個地步,卻是無可辯駁,正尋思該怎麼說,就聽到門外疾步進來一人,是李氏的大丫鬟綉鶯。


  她神色之間帶了幾分慌張,近前幾步,回稟道:「太太,大奶奶,剛才大管家使人二門傳話,庄先生病了,是不是立時請太醫過來。」


  李氏聞言,收了笑;初瑜這邊,已經是站起身來。


  「到底是上了年紀,這入冬以來,已是病了幾遭了。」李氏說著,對綉鶯道:「還有什麼可請示的,自然是要立時接太醫過來,快去使人告訴大管家,仔細耽擱了。」李氏穩了穩心神,說道。


  綉鶯應聲下去,初瑜開口道:「太太,大管家巴巴地使人來問,委實令人放心不下。媳婦先過去瞧瞧,希望有驚無險才好。」


  李氏點了點頭,道:「嗯,去吧,去吧,要是看著重的話,就使人往衙門裡送信。」


  初瑜去了,李氏也失了寒暄的興緻,有一句沒一句地同素芯說了會兒,便叫人送她回去了。


  榕院,上房。


  庄先生躺在炕上,牙關緊閉。剛進榕院時,他的臉色紅得怕人,現在卻是白得怕人。


  枯瘦的容顏,卻是分外平和,沒有痛苦之色。彷彿睡著了似的。


  憐秋手裡拿著個濕帕子,眼圈紅紅的,擦拭著庄先生的額頭與手腕。


  惜秋則是站在地上,手裡牽著妞妞,看著炕上的庄先生,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個不停。


  妞妞向來調皮,這個時候也安靜下來,乖巧許多,揚起頭來,小聲問道:「小姨,阿爹又病了?」


  惜秋含淚點了點頭,妞妞的小臉皺著一團,看著床上的庄先生,撅著小嘴,嘟囔道:「庸醫,給阿爹看不好病……」


  到底是孩子,不曉得壓低聲音,妞妞的聲音就有些大。


  憐秋怕擾了庄先生休息,忙回過頭來,瞪了妞妞一樣。


  庄先生在床上,原是闔眼的,連聽妞妞說了兩次「阿爹」,眼皮動了動,慢慢地睜開眼睛。


  看到小妾與女兒都在眼前,面露關切地看著自己,庄先生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啞聲道:「我沒事……不用擔心……都是老毛病,喝兩服藥就好……」


  妞妞原是稱呼庄先生「父親」的,後來庄先生在茶館飯舍中看到的聽到的父女相處之道,不少是稱呼「阿爹」的。


  他聽了,覺得聽著親,便逗著妞妞改了口。


  妞妞見庄先生醒了,立時放開惜秋的手,奔上前去,撲到炕邊,道:「阿爹,阿爹,快些好起來……」


  庄先生看著女兒,想要伸出手來,摸摸她的頭,卻是抬不起胳膊。


  這掙扎之間,他額頭就添了一層毛汗。


  妞妞見父親如此,也有幾分心疼,很懂事地走上前,抓了庄先生的胳膊,道:「不怕,不怕,有了病,吃點湯劑就好了。阿爹要早些好起來,教妞妞騎馬射箭。」


  庄先生只覺得身子越來越輕,意識越來越模糊。


  他的心裡,湧出濃濃的悲傷。


  他使勁地握了握拳頭,讓自己精神更好些,才睜開眼睛對憐秋、惜秋兩個道:「不用都留在這裡,你們兩個誰帶妞妞下去,這天也不早了,也當早歇。」


  憐秋與惜秋兩個停了,都搖頭,庄先生沒有法子,只好勸道:「到底是病著,別讓妞妞過了病氣兒,還是帶她去後院歇著。」


  這回,憐秋卻是看了眼妞妞,讓妹妹帶她到後院安置。


  惜秋紅了眼圈,還沒有開口,妞妞已經攥了庄先生的袖子,搖搖頭,道:「不走!妞妞要跟阿爹在一起。」


  庄先生看著女兒的小臉,想要說話,卻是張不開嘴。


  他只覺得頭疼欲裂,暈眩得緊,眼皮卻是再也睜不開,沉沉地合上。


  「先生……」憐秋唬得臉色青白,聲音中帶了哽咽。


  初瑜正好走到廊下,剛想讓丫鬟通報,聽到憐秋的聲音,不由心裡一驚。也顧不上許多,直接挑帘子,進了上房。


  憐秋站在一邊,淚流不已,已是說不出話來。


  惜秋跪在炕邊,拉著庄先生的手,喃喃道:「先生,先生,您醒醒……」


  見庄先生仍是一動不動,她也沒有回頭,直接高聲道:「妞妞,快叫人,快叫人啊……」聲音儘是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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