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的穿越經曆有如教科書一般標準:失去知覺,而後醒來。


  後來聽說,我借用的這個軀殼,也就是那位公主陳婤在花園玩耍時不慎跌入池中,好容易才撿回一條命來。自然,無人覺察公主隻剩下個空殼,魂兒早偷梁換柱,這等荒唐事情我自己都花了好些日子才接受的。人人隻當公主驚嚇過度,神誌不清。


  當日,我睜開眼睛,見到的第一個人是貴妃張麗華。


  那時,我自然不知道她的身份,我隻震驚於那位女子的美麗,一時甚至沒顧上理會自己身在何處,眼前又怎麽會是這般情景。


  我想,她很可能會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女人。


  美女在現代早就是個用濫了的字眼,連我這等砸人堆裏找不著的模樣進了時裝店,銷售也一概臉不紅心不跳地陪笑叫“美女”,我也臉不紅心不跳地笑納,反正這年頭隻要沒醜到驚世駭俗,那就是美女。


  可是,當那個坐在床畔的宮裝女子映入眼簾,我心裏閃過的隻有美女這兩個字,因為眼前的她才配得上這兩個字。


  她眼中噙淚,麵頰的脂粉也被淚水衝散了,印出淺紅的痕跡,若擱在別人必是可笑的,然而她看來卻是楚楚動人,叫我這樣一個女人也不由得心生憐惜。那種從骨子裏生出的嬌柔與嫵媚,絕非電視上的整容美女,或者化妝品堆出的庸脂俗粉可比。


  古人說“我見猶憐”,原來誠不我欺。


  我一時忘神,她卻露出驚喜交加的神情,用手摩挲著我的臉連聲說:“婤兒!婤兒!你醒了!佛祖保佑,你總算醒了,謝謝佛祖……”她語無倫次,忽然起身,就在床邊跪下,雙手合十,仰天連聲稱謝,神態虔誠至極。


  我到此時,才忽然回過神,四顧周遭的一切,隻覺得腦袋發懵,頓時神誌亂作一團。


  想我林青一貫是循規蹈矩的小市民,沒經過任何風浪,活了二十三年連像樣的車禍也沒遭遇過一回,哪裏經得起這等驚天動地的變故?加上我借用的這軀殼似乎還極是虛弱,一口氣不來,我又暈了過去。


  重新醒來的刹那,我想一切不過是一場夢,隻要睜開眼,我應該還躺在我那租來的小一居裏。


  然而我睜開眼來,仍在夢境裏。


  用了好幾天的時間,我才慢慢地接受事實。


  也少不得向身邊的宮女套問,幸而人人都隻當我神誌未清,一一地細說給我聽。


  原來貴妃張麗華正是陳婤的生母。聽說我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來,張麗華便一直守護在床邊,親自照料,寸步不離。我臥床的幾日,她也天天都看望幾回,總要與我說上一會兒話,才肯離去。


  她聲音綿軟,口音倒像我老家蘇州一帶,婉轉動聽。這宮中的人說話都是這般口音,我聽懂倒也不費力氣。


  我又聽說,張麗華寵冠六宮,陳叔寶對她言聽計從。所以,我這個公主在宮中地位也高於別的姐妹,我病中,每日都有十幾撥人輪番來探望,每次都呼啦啦湧入大群宮女宦官塞上一屋子,弄得我暈頭轉向。後來我才漸漸明白,原來那都是我的姑母、嬸嬸、姐妹們。這陳叔寶女兒多,妹妹也多,有幾位姑母年紀比我還小些,我也隻得稱呼“姑母”。這種情形我隻在書裏見過,臨到自己頭上才覺得多少有些古怪。


  唯有稱呼張麗華“母妃”,倒還順口,或許是因為,我從第一眼見到她,就感覺親切。


  據說,剛孵出殼的雛雞,會將第一眼看見的當作母親,即便那是隻鴨子或者是個人,也是如此。我想,或許我對張麗華的感情,也與此有些類似。也或許,我的體內多少還留著一縷陳婤原本的靈魂,所以對張麗華總感覺無由的依戀。


  雖然,她的樣貌那般年輕。算來她也該是三十多歲的女人來,望去卻不過二十許。聽說,她每天都用人奶洗臉洗發,看來這等純天然環保護膚品確實挺有效,就是擱在現代也太過奢侈。


  我記得,曆史上的張麗華名聲與褒姒、妲己一樣,是個禍水紅顏,可是,我卻對眼前的張麗華充滿了好感。當然,我本來也不覺得褒姒、妲己就一定是什麽惡女人,帝王亡國怪到女人頭上本來就很可笑。


  何況,我心裏總記得初次所見的張麗華為了女兒醒來喜極而泣,至少,她是個疼愛女兒的母親。


  雖然我還沒法子真把她當作母親,我一時間也沒法子擺脫我的靈魂已經二十三歲的事實,即使陳婤其實才十一歲。


  陳婤雖然年紀還小,容貌倒是像極了張麗華,當我第一次坐在銅鏡前,忍不住驚訝鏡中那個女孩兒的如畫眉眼。最初注視自己總讓我覺得別扭極了,就像隔著詭異的幕簾,望著另外一個陌生的人。時日久了,總算也漸漸習慣。


  要習慣的事實在太多了。


  宮中的生活自是奢華,我對那些用具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驚歎不已,大到房梁窗門,小到珠釵銅鏡,每一樣都做工精美,讓人驚歎這些居然都是手工製作。每日的吃食也精致可口,數量多得讓人瞠目結舌不提,味道也遠勝五星級飯店的大廚,怪不得後人老拿宮廷餐飲做廣告呢。


  可是住得就差勁。這宮中的屋子每間都是那麽大,堆了家具還是空闊,雖然已是春暖花開時節,屋裏還是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寒意。那床上被褥鋪得再厚實,卻一概都是板兒床,哪裏比得上床墊舒坦?還有坐姿,那時都是跪坐在榻上的,我醒來後初次坐起,便如從前坐在凳子上那樣坐在床沿上,驚得幾個宮女變顏變色,後來我才明白,那個時代還沒有褲子,隻穿著裙子,所以那樣坐容易走光,自是不雅已極,可這跪坐豈是容易的?久了兩膝直發木,真讓我痛苦。最叫我煩惱還是累贅的穿戴,若不是有宮女代勞,真不知道那一堆繩扣都該係在哪裏。好在,那個時代女子倒還不曾纏足,總算我還能自在地走動。


  隻是,走到哪裏,身後都跟著一群宮女宦官們,手捧著用得著用不著的東西。我總覺得這情形挺可笑,但宮中規矩如此,也隻得慢慢地去習慣。


  何況,我很快發現,若沒有人跟著,隻怕我出了門就會迷路。


  這陳朝的皇宮還真是大,比我以前去過的北京故宮還要大上幾倍。我每日都往不同的地方閑逛,這也成了打發時間的法子。以前我是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如今卻是位無所事事的陳朝公主,從前我會的事,看電視上網K歌,如今一樣也做不成,從前陳婤會的事,彈琴作畫女紅,我也一樣都做不來,也隻得每日裏到處溜達。


  這日我走過後花園,水溪蜿蜒,歸於一池清泓,園中遍植花木,正值仲春,迎麵風暖,含著馥鬱花香。走進亭子,宮女連忙鋪上了坐褥,我倚著闌幹坐下。池水漣漣,落花點點,金紅遊魚活潑潑地穿梭。其實閑來無事,這樣坐坐也十分愜意。隻可惜,我知道隋重新統一的日子不遠了,那雖然是曆史上的大事,我卻會淪為亡國公主。前途未卜,心裏總不免擔憂,這種感覺就像明知道頭頂上有把劍,卻又不知道它幾時落下來。


  我忍不住歎了口氣,別管那麽多了,且顧眼前吧。


  正胡亂想著,忽聽身後有人說:“六妹,何事憂愁?”


  我忙回過頭,身邊的宮女宦官早跪了一地行禮,齊聲呼:“太子殿下。”


  我連忙也站起來行禮。


  太子陳胤含笑挽住我,“六妹還真是多禮。”頓了頓,又說:“六妹經此大劫,好似性子也變了。從前你可不是這樣子的。”


  我拐彎抹角地從宮女口中套問過,從前的陳婤是個性情刁蠻的女孩兒,也難怪,她一直錦衣玉食,過著被捧在掌心裏的日子。


  陳胤又說:“你從前也沒有這許多憂愁,如今見你總是長籲短歎的,到底為了什麽事?”


  這叫我如何回答呢?可是他語音溫婉,滿是關懷,我忍不住望了他一眼,卻見他眼裏殊無笑意,倒似有幾分悵然,不覺一愣。


  陳胤望著我,遲疑片刻,向周圍人擺擺手,獨自向亭外走去。走到曲橋上,忽然回身向我招手:“六妹,你來!”


  我隻得過去。陳胤向我走了兩步,幾乎挨著我站定。


  “六妹,”他低聲說,“你……你從前跟我說的話,還記得麽?”


  我聽他話語之中,似乎別有含意,不由好奇,到底從前他們兄妹私底下說了什麽悄悄話?便笑著說:“皇兄,你知道的,我醒來之後,從前的事全都忘記了。還是請皇兄告訴我,我從前說了什麽?”


  陳胤緊緊地盯著我,一瞬不瞬,良久,他喃喃道:“你叫我皇兄……果然全都忘了。”他輕輕歎了口氣,伸手將我鬢角粘的一綹頭發捋直,然後微笑道:“忘了也好,不必再提了。”說完,他便徑直去了。


  隻留下一個稀裏糊塗的我,狐疑地站在原地。


  陳胤的語氣和神態都似含著一種叫我看不懂的意味,那到底是什麽?

  回到房中,我叫來真兒。這幾日我已經套問明白,真兒是陳婤最貼心的宮女,而且真兒確實也忠心。


  我問:“我從前跟大哥很要好,是不是?”


  真兒忽閃忽閃眼睛,想看我卻又不敢直視,遲疑片刻,終於點點頭說:“是。”


  接下來可不好問,我想了想憋出一句:“有多要好?”


  真兒低聲說:“公主真的都忘了麽?”


  “是啊。”


  “那,公主別問了,好不好?”


  真兒可憐巴巴地瞅著我,一臉哀求的神情,真叫我不忍心。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好奇膨脹到難耐的程度,硬著心腸說:“你一定要告訴我!”


  我自成了陳婤,第一次這麽擺過架子說話,看樣子還真管用,真兒臉色都變了。


  “公主從小就跟太子殿下是頂要好的,比跟始安王殿下還親近得多。公主總去找太子殿下……連娘娘攔著,公主都不肯聽。”真兒猶豫著說完,又急急忙忙地加上一句:“如今公主既然忘了,那就別提了,要不娘娘怪罪……”


  真兒的臉快成一張白紙了,我歎口氣,不再追問。


  晚間我坐在妝台前,真兒替我梳頭,我隨手翻動抽屜裏的東西,裏麵裝的或瓷或木或錦的盒子,都鑲珠嵌寶,華貴無倫。從前我總幻想能到古代弄幾個這樣的玩意兒回去,可是如今我卻覺得什麽都不重要,隻要能回去就萬事大吉。


  究竟,還能不能回去?如果真的不能,我隻能選擇隨命運沉浮,還是應該做些什麽?可是,即使我想,我又能做什麽呢?


  思緒淩亂,不經意間失手打發了個首飾盒,珠飾落了一地。我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卻見有張紙片飄落一邊。


  我俯身拾起,那似是一張極精致的信紙,入手時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我展開紙,裏麵隻八個字而已。


  “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我在這個時代,基本是個準文盲,字有一半不認識不提,也讀不懂那些不帶標點的文章。可是這八個字都我全都認識,而且知道其中的含意。


  因為這出自《詩經》最動人的篇章,我讀過就不曾忘記。我記得,底下的幾句話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問真兒:“這紙條誰送來的呀?”


  真兒連忙搖頭,“奴婢不知道。”我將信將疑,可是想起真兒為難的模樣,也就作罷了。


  躺在床上又想起此事,不覺有點發懵。陳婤才十一歲,我當然知道古人婚嫁都早,可是,難道這個十一歲的女孩兒已經有心上人了嗎?如果是真的,深宮公主,連宮門都不得出,她又愛上了誰?

  我越想頭越暈,借人的軀殼果然不是容易的事……想了一陣也沒頭緒,索性睡去了。


  次日早起悶坐了一會兒,還是出門去閑逛。


  正是初晨時分,空氣清鮮,陽光如水。我本無目的,信步向前,也不知究竟去到了哪裏。這深宮住得久了,初時的新鮮也不再,隻覺得四處都是雕梁畫棟,也沒什麽大區別。


  花木扶疏,花影搖曳,我聽見不知何處女子的笑聲。這陳叔寶真是個會享樂的人,聚了諸多美女在宮中,閑暇時便左擁右抱,歌舞歡宴。瞧了那情形,我心裏倒不奇怪,陳朝為什麽就快亡了。


  陽光透過枝葉,時隱時現。我慢慢走著,忽覺得眼前光線格外刺目,抬頭看時,果然已經走到臨春、結綺、望仙三座樓閣下。聽說這三座樓閣也都是陳叔寶命人建的,看去有四層樓高,窗牖闌幹無一不是檀香木所製,上麵裝飾著金玉珠寶,陽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彩。


  我看見張麗華倚坐在結綺閣窗畔,神態慵懶,長發垂披,如黑色的錦緞。她穿著櫻桃紅的衫子,長長的袖子垂在窗外,隨風飄動,望去真美如天仙一般。


  我隱約想起,曆史上的張麗華不得善終,心裏忽然湧起一陣難言的哀傷。


  這些日子,和她越來越親近,我發覺自己已不能夠再將她當作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幹的古人。


  可是,即使我明知道未來將要發生什麽,我能夠改變嗎?我能做什麽?我能讓隋軍不來攻打陳朝嗎?我想不下去了。


  張麗華望見我,含笑衝我招了招手。


  我上了樓,才見我的哥哥始安王陳深和弟弟會稽王陳莊都在。


  每次見到他們兩個,我都覺得“龍生九子,九子不同”這句話真是不可思議地正確。遺傳規律在他們身上的表現真是詭異,如果不是親眼得見,我真難以想像世間有差距這麽大的兄弟,陳深氣度溫雅,眉目秀麗如女子,而陳莊卻是我見過最醜的孩子,脾氣也是最差的,聽說他動輒就將犯錯的宮女宦官打死,可是張麗華卻溺愛著他,絲毫不加懲戒。


  我猜想,陳婤和他們兩人的感情都普通,所以他們見了我神情也都很冷淡,不過隨口寒暄幾句,全無陳胤的關懷。


  張麗華和他們倆說了幾句,便讓他們先退下了。


  我也想跟著退出,張麗華卻叫住了我。


  “婤兒,我有話跟你說。”


  她遣退了所有的宮女宦官,又讓人關上房門,這情形讓我覺得很不尋常。


  “婤兒,坐我身邊來。”張麗華拉著我的手,讓我挨著她坐下。然後,她輕輕撫著我的臉,凝視我許久,輕聲問道:“婤兒,我知道你聽見了那些話,所以……你恨我。”


  我一愣,這話可真叫我糊塗。


  “我知道,那日你是賭氣跳了水的。傻孩子,你是娘的心頭肉,我疼你哥哥,也一樣疼你,你若真醒不過來,可叫娘如何是好?”


  張麗華神情淒婉,眼裏漸漸地沁出淚光。我完全不明白她的話,可我心裏卻不由跟著淒婉,她此刻已不是寵冠六宮的貴妃,隻是一個尋常的母親。


  “婤兒,我知道你不會完全忘記從前的事……我也知道你從小和你大哥就要好,你們一直玩在一處,也難怪你聽了那些話,會怨恨我。可是,你還小,這宮裏頭的事情,你還不知道。我從十二歲跟了你父皇,這些年你父皇待我雖好,可是,畢竟花無百日好,我不能不打算。”


  我怔怔地望著她,心裏隱隱的,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婤兒,前朝有個漢武帝,你可知道?”


  我點點頭。


  “他的皇後衛子夫是個絕代佳人,年輕時也受百般寵愛,漢武帝為了立她為後,費了多少手腳。可是到老了呢?說廢依舊廢了,沒得好下場。婤兒,我不想那樣。所以,我隻得為你哥哥籌算,為他籌算,便是為我,也為你,為你弟弟籌算。你……可明白?”


  我歎口氣,“女兒明白。”


  張麗華欣然笑了,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臉上親了親,道:“都說婤兒自大難不死,變得曉事了,果然不假,看起來婤兒往後必有後福呢。”


  我隻得順勢偎在她懷裏,這女子一向讓我覺得親切,可是此刻卻不知為何,我心裏隱隱生出寒意。


  她那美麗溫婉的外表之下,掩藏的靈魂也許真的是一位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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