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夜風襲來,寒意侵骨。我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卻無濟於事。有心進屋去,想想也無事可做,還是作罷。
我在原地輕跳跺腳,起初還顧忌著旁人,然而轉念間,夜幕深沉,院中隻我一人,又有誰能看見?我盡情地蹦跳起來。
自從套上這身公主的服色,我就再也不曾這樣放鬆和盡興過,憋悶得太久,一開始動就不願停下來,也不覺得累,反倒越來越輕快,甚至連衣裳也不覺得那麽累贅了。先是蹦跳,然後舒展身體和胳膊。風拂過,帶著夜特有的新鮮,沁入肺腑,似有種甜美慢慢溢開。
耳畔飄過幾已忘懷的樂音,我在心裏跟唱,漸漸的,輕輕哼出了聲。
“屋簷如懸崖
風鈴如滄海
我等燕歸來
時間被安排
演一場意外
你悄然走開……”
我隨歌聲起舞,衣袖翩然。小時候被父母押著去少年宮學過幾年舞蹈,那時並沒有什麽興趣,然而此刻肢體卻自然而然地流動起來。我知道,我的舞姿或許不算很美,但卻那麽自在。我從未如此鮮明地感覺到,我的生命存在於這個軀體當中,如花一般,隨著我的舉手投足活潑潑地綻放。
我不知自己舞蹈了多久,終於有了一絲倦意,頭上也冒出薄汗。我這才停下來,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仍是意猶未盡,又隨心所欲地擺了幾個動作。
忽聽旁邊有人問:“你在做什麽?”
可真嚇了我一大跳,本能往另一邊退開,冷不防腳下又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頓時失去平衡,朝前撲倒。
幸好,斜刺裏伸出一條胳膊,打橫接住了我,總算沒摔個鼻青臉腫。
我穩住身子,低頭整理衣裳,那人往旁邊退開一步,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這麽晚了,你不睡,在這做什麽?”
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因而將吳語的綿軟減卻了大半,聽來別有一種味道。
我抬起頭,星光下,看不清那人的麵貌,隻看見他高大的輪廓,如剪影般佇立。也許因為他比我高了大半個頭的緣故,我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深沉而威嚴的氣度,化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自從來到陳宮,兩年裏我接觸到的男子都是我的父兄叔伯,他們清一色的優雅溫文,讓我以為江南水土溫柔,孕育的本就隻有溫和的氣質和性情。原來我一直坐井觀天,想不到江南也有氣度如此強悍的男人。
那人忽然朝我邁了一大步,一下子把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得不過尺餘。
我嚇了一跳,“你,你要幹什麽?”
他很隨意地抬頭看看天,又看著我說:“星光不夠亮,我走近點,省得你眼睛太累。”
他雖然語調平淡,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但我又不是傻子,當然聽得出他話裏的奚落之意,頓時來氣。有心不理會,立刻走開,轉念間又改了主意,抬頭直直地盯著他的臉。從前我顧著自己在宮中的身份處處得裝個規矩模樣,如今我什麽也不是了。看就看吧,又能如何?
距離這樣近,倒真是看清楚了,他眉眼分明,正如他的氣度一般沉穩。細看時,才覺他其實年紀很輕,我想不過二十剛出頭,麵容卻帶著幾分風霜,令他給人的感覺會比實際成熟許多。
我打量他時,他也在打量我,目光中帶著些微審視的神情。
在他臉上肆無忌憚地掃了幾圈,我正正地迎向他的目光,視線交逢,我幾乎立刻就後悔了。離得這樣近,我得仰著頭才能與他對視,氣勢上先就輸了一大截,我好沒來由地這是較個什麽勁?
然而,他的目光卻是那樣淡定,瞬間的錯覺,我像是望進了星空,廣博而平和,一時間,我竟沒有移開視線。
他問:“這回看清楚了?”
我回過神,想想經過,實在沒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說:“看清楚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等我止住了笑,才說:“你好像心情不差?”
他問得唐突,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難過過,現在也仍然難過。”我抬起頭望向星空,半晌折回,“我不想一直難過下去。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但隻要還有那一二,我便不想一直糾纏八九。”
我不知自己為何對一個陌生人坦然說出心裏的話,也許是因為寂寂暗夜總能讓心底深處放鬆戒備,也許正是因為麵對陌生人。
他默然注視著我,眼波閃動,內裏有些我捉摸不透的神情。
若在平時,我也許會惱,但既然方才我也那樣盯著他瞧,就算扯平。
我問:“你是什麽人?這個時候怎麽會在這裏?”
他說:“我習慣遲睡,四處走走,剛好聽見你在唱歌,就進來瞧瞧。你方才唱的是什麽?我從來也沒有聽過,似乎很特別。”
我一愣,心裏頓時打鼓,我明明唱得很輕,他是如何聽見的?看來必定是一時忘情,放出了聲,下次千萬要小心。
他依舊望著我,說:“你能不能再唱一遍?”
當然不能,我趕緊使出耍賴的招式,衝著他頑皮地一笑,道:“我累了,唱不動了。”
他笑笑,居然也沒有再要求,隻是又問:“你剛才究竟在做什麽?是在跳舞麽?你的舞也很特別。”
我心想再不回答他不知還要問多少遍,沒好氣地說:“我是活動活動取暖呢。”
“哦?”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很冷嗎?”
我瞅瞅他身上厚實的棉氅,歎口氣說:“是啊,天氣一下子又冷了,以前的衣裳又拿不出來……聽說,北方更冷。”
他似乎很留意我的話,默然片刻,說:“過幾日就要去北方了,你心裏是不是很擔憂?”
我笑笑,“擔憂也無用,反正不由我自己決定,且由他去吧。”
他也笑了笑,說:“你好像很能隨遇而安。”
我笑而不答,除了隨遇而安,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天很晚了,我該回去了。”說完,我轉身就朝殿內走去。
在殿門,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卻見他正站在大門邊,與看守說著什麽。我忽然想起,其實他並未回答我的問題,他是什麽人?看他一身深色布衣,也沒有什麽飾物,十分尋常,應該不是貴介,然而不是貴介,又怎麽會出現在深宮之中?思索一陣,不得答案,也就丟開了。
次日午後,忽然又有人送來大批的衣物和被褥,說是奉晉王之命。
我心裏隱約覺得,或許和昨夜遇見的男子有關,若果真如此,他也可能是已投在了隋軍麾下,身就高位。然而,這些念頭隻是疏忽一閃,旋即淡忘了。
距離北上的日子越來越近,丹陽殿在淒惶之外,又多了一片忙亂。其實可收拾的東西並無多少,但諸人都悉心整理,仿佛多留下幾件舊物便多了幾分與舊時的維係。
我卻無意於此,陳珞的病情更讓我掛心。她的身子總是時好時壞,我和陳瓊雖然百般安慰她,她也不願讓我們擔心,因而在我們麵前總是強顏歡笑,但我們都看得出來,她對徐德言的思念,並未隨著時間流逝而減退,反倒與日俱增。
有好幾次,我窺見她背著人時,手裏拿著一樣東西深情凝視,我想那必定是她與徐德言之間的信物,但每當有人走近,她都會飛快地收好。
“那是什麽?”我終於忍不住問她。
陳珞猶豫了一會兒,從貼身處取出一件東西,放在我手裏。
那是半片銅鏡。鏡子背麵花藤纏繞,本該是並蒂雙蓮,而今一分為二,隻得一朵孤伶伶綻放。
我知道,那時女子出嫁,無論貴賤,嫁妝之中必有銅鏡,意為“心心相印”。這銅鏡精致無倫,當是陳珞陪嫁之物。
陳珞說:“當日徐郎離家,早有預料,恐怕不免有變故發生,所以將這鏡子一分為二,我們各執一半。他說,如若真有萬一,我們從此天各一方,就以這銅鏡為信物,隻要我們彼此真心不改,哪怕年長月久,我們都已成耋耄老人,也總有重聚的一天。”
我心頭一震,終於恍然明白為什麽初次聽到徐德言的名字,就覺得耳熟無比。
破鏡重圓。
那段動人的故事流傳千古,原來眼前的陳珞和徐德言就是故事中那一雙人兒。
我喜出望外,“你放心,你們一定會團聚的!”
陳珞望定我,很是不解,“你怎麽能這樣肯定?”
“因為……”我搜腸刮肚地找說辭,“因為我前幾日做了一個夢,夢見兩片銅鏡飛過千山萬水,終於拚在一起,破鏡重圓。那時我還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如今見了你這銅鏡,想必是正應在你們身上的。”
陳珞不知道是被我臨時掰的詞兒,還是被我滿臉出自真心的喜悅打動,也轉憂為喜,眼中煥發出久已未見的神采。
陳瓊進來時見陳珞精神熠熠,不覺好奇,問明白了經過,背著她衝我刮了刮臉,笑道:“沒想到你還會編這個。”
我一本正經地回答:“是真的。”她將信將疑地瞅瞅我,見我滿臉篤定,居然也相信起來。我心想這也不算騙人,話是現編的,事情可是真的,我的依據可比什麽夢牢靠多了。
三月初六,我們啟程北上,同行的還有陳叔寶和王公百官,以及他們的家眷,再加上自陳宮和國庫獲得珍玩財寶,鋪開了一條長龍似的車隊,首尾不相望,綿延數百裏。
我們被領出丹陽殿,長街上停滿了牛車。四周到處都是女子的抽泣聲,此一去誰也不知自己的命運如何,更何況,北方風冷霜寒,水土風俗都與南方不同,這一去異鄉,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回來。
人群中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嚎,一個女子不顧一切地衝出,沿著長街狂奔,負責看押我們的隋軍兵士立刻追了上去,試圖將她拖住。那女子幾近瘋狂地掙紮,整隻衣袖都撕裂開來。兵士們沒料到她會如此拚命,居然真的讓她掙脫了開去。那女子猛向前幾步,在一片驚呼聲中,撞向牆邊的石像,頓時鮮血迸流,倒地不起。
兵士們抬著她經過我們的麵前,鮮血從她額頭蜿蜒而下,似一幅猙獰的畫。那是江修容,印象中她一直是個少言寡語的文靜女子,想不到竟會如此決絕。
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仿佛帶來了一整天的陰鬱,當我們的車駛出建康城時,天綿綿地下起了細雨。江南的雨,總是溫柔如絲,悄無聲息地落下,幾乎覺察不到存在,然而不知不覺中,已被浸潤了,一如我心中的離愁。
我忍不住掀起車窗的簾子,探頭向後張望,深灰色的建康城牆巍峨佇立,似與陰暗的天空融為一體。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望見建康城的模樣,也是最後一次。
陳瓊、陳珞和我依舊同乘一輛牛車,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聽憑車行顛簸,將我們載向前方。
晚間就宿在山野間,尋了一處破廟辟作行館,安置我們這些前陳宮眷。這已是特別的優待,其餘的人都得宿在山間營帳內,哪怕已是年邁老婦。
草草用過晚飯,就地鋪開被褥。山間很是陰潮,如今卻也顧不得了。丹陽殿那段日子和從前相比,自是地下天上,然而若比眼前,那又好得多了。廟中隱隱又有哭泣聲,這聲音如同會傳染一般,漸漸的,如春蠶噬葉般響成了一片。
我心裏煩悶,信步就走出廟門,隋軍兵士一見就趕過來,我對他們說:“我隻在門口走走,透透氣。”他們略為猶豫,退開了幾步。
遙望山野,遠遠近近的營帳,點點篝火如天上星辰,望不到邊際。在這個地方,除非我插上翅膀,否則怎麽可能逃走?
我在殿門口一小塊空地上來回溜達,剛下過雨,草地綿軟,微微濕滑,踩上去別有一種舒服的感覺。幾個隋軍兵士站在不遠處,一直盯著我瞧,我初時極力忍耐,終於忍不住抬起頭狠狠瞪了他們一眼。我不過是憋不住出出氣,誰知他們幾個好像真的嚇了一跳,忙不迭都垂下眼皮。我心裏大樂,幾時我的目光也變得這麽有氣勢了?
夜色漸濃,這一晚陰雲密布,天上無月無星,了無趣味。我正想回殿中歇息,忽然見一群人簇擁著一位虯髯將軍走了過來。看那人甲胄輝煌,氣度雄偉,想必在隋軍中地位不低。
我怔愣之間,與他視線相遇,他微微一愣,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欲望。我心中一驚,連忙退入殿中。
那群人隨即也跟了進來,殿中頓時一片寂靜。我本能地縮進角落陰影之中,然而這殿中空闊,並無遮攔。虯髯將軍毫無顧忌地在殿中掃視一周,又將目光投在我臉上。他側身與旁邊的兵士說了幾句什麽,兵士回答之後,他似乎微微地一驚,盯了我一眼,又將視線移了開去,片刻之後,便即離去。
我心裏惴惴不安,想了半天,找了個看來和氣的兵士悄悄套問,他告訴我,那人是隋軍大將賀若弼,又說,他立下此番平陳的首功。我腦子裏一點也沒有關於這個人的印象,更無從知道自己的命運是否會和他有任何關係。
我一向自詡天塌下來也能睡得著覺,可是這一晚終於失眠了,賀若弼的目光總在我眼前掃過,叫我心驚肉跳。
第二天昏昏沉沉地上了路,心裏依舊亂成一團,我想起江修容,索性一頭撞死倒也省心,但我真的不想死。可如果要活下去,就隻能接受命運嗎?
胃裏也好像塞滿了心事,晚飯胡亂咽了兩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木然地等了一會兒,果然見到一群人進來。刹那間我的腦子裏空洞一片。
誰知,那些人並未看我,徑直走向王美人,說是奉賀將軍之命來接她的。王美人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收拾好東西隨他們去了。
殿中頓時議論紛紛,有人鄙夷不屑,也有人暗藏羨慕。
我坐在地上,如虛脫一般,連本該有的放鬆和喜悅也被疲倦淹沒,隻覺得渾身無力。
一連兩日平安無事,我終於放下心。然而,就算這一次或許隻是我自己杞人憂天,但這一幕遲早會降臨在我麵前,那時又該怎麽辦?我曾告訴過自己,既然已經落到了這個境地,也隻有暫且逆來順受,日後再圖出路,然而事到臨頭,才知道何其艱難。
日近江陵,傳來消息,說當日江修容昏迷了兩天,終究還是不治身亡。諸人聽了,免不了許多感慨。
我想著江修容,又想起王美人,不知她們哪個才是幸運的?生,抑或死,不知哪個選擇更加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