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回到宅中,侍女們圍坐一圈,手裏各拿一套針黻。針線是副業,主要功課是聊天,她們每日必做。閑話從街頭傳到門上的小廝,再傳進來,最後到我。
今日的話題是,隔壁張家主人挨了板子,還被罰銀兩若幹。
張大郎我見過,見誰都滿臉憨笑,隻差沒有在額頭上寫“老實人”三個大字。
“為什麽?”
“被查到了,背不出‘五教’。”
“啊?”我難免驚訝,“背不出真會罰得這樣重?”
“那當然,張大郎這回苦頭吃足,一兩個月都未必能夠下地。”侍女重重點頭,繪聲繪色,倒好像她親眼看見倒黴的張大郎挨板子。
我在去年已聽說“五教”。隋的尚書右仆射蘇威編寫條章,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聽來是一大篇文章。又要江南無分長幼,人人背誦。大約彼時也沒有人太當真,那篇文章尋常走卒販夫連讀也讀不通的,又要如何背?士人倒是會讀,又不屑背。轉過來年,又添了一道詔令,每月差人四下抽查,若查到不能背,必有重罰。
居然是當真的。
想那張大郎便正正地撞上了槍口。
“真是的,那樣拗口的文章,有幾個背得來?”
“所以叫衙門發財罷了,聽說這幾月的罰銀都要堆滿了呢。”
“那罰過了依舊背不出怎麽辦?難道月月都挨板子?”
“聽說會發一個簽兒,算是罰過了,可以保半年。聽說有人丟了這簽兒,真就挨了二遍的。”
“這人可真叫倒黴,該好好地去去災才是。”
畢竟不是自家的事,談論起來分外輕巧。
“這麽說來,如今可真要小心些。”
那邊的侍女笑道:“咱們家的人自然不怕的。”
我很留意她的這句話。
前後想一想,立刻明白緣由。真奇怪,這麽長的日子,我居然一點都沒往那上麵去想,也可能,是我心底裏抵觸,所以不願去想。都一年了,我安安靜靜地度過了三百多天,如我曾經的夢想,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裏。一切都那樣順利,如我的期望,我居然不曾起疑。
我叫來管家,問他:“是不是當日我們一來到江都,你就告訴了秦王殿下?”
從管家的表情,我已知道答案。
我歎口氣,揮手讓他退下。我不該忘記,他雖是我的管家,卻受楊勇的差遣。
後院滿是梔子花的香味,像奶茶一樣濃厚,沁入肺腑。已是七月了,李三娘不知用了什麽法子,能讓梔子花開到這時分。純白的花朵交纏在濃綠的枝葉間,在盛夏明媚的陽光下格外耀眼。
我站在屋簷下,被陽光晃得眯起眼睛,白和綠便模糊了界限,混合在一起,如同調色板上的顏料。
結果,我還是一個被包養的女人,隻是方式略有不同。
至少看起來,我還有自己的尊嚴。
隻不過,這尊嚴不在於我是否擁有,而在於他是否給予。我不得不告訴自己,他是江南的王者,我隻不過是他擁有的微不足道的一樣東西。
我想每個人,連同侍女和小廝們的眼中,我都是豢養在秦王殿下金屋中的阿嬌,就像東晉的那位李姓美女。指不定哪天,就會有位南康長公主領著一大幫家人氣勢洶洶地衝進來,隻是不知道我是否同樣的魅力,能讓大婦說出一句:“我見猶憐。”
但是我被嗬護得那樣周到。
我想起過去的那麽多次,他到我這裏來喝茶,我們相談甚歡,像朋友一樣,而不是王與他的寵姬。他永遠那麽溫和小心,仿佛蒙恩召的是他。他讓我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不受打擾,如果我願意裝作不覺察,我還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過下去。
我欠了他那麽多。
我又心軟下來。
到底,我是不是應該順從這個時代,接受這一切?
陽光太刺目,濃綠與純白糅合到最後,似都反射出金色的光輝來,在我的眼前閃閃爍爍。一時間,我陷入了空前的迷茫。
中秋我與雲娘一同過,管家送來了一大簍螃蟹,全是團臍的。
吃螃的工具有一整套,小錘子小鉤子小鉗子,什麽都有。我在陳宮時學過,知道怎麽用,但我不想用。
我喜歡抓著吃,用牙齒咬開蟹腿,喀喇喇地很過癮,一點也不淑女。
雲娘笑著看我,現在我做什麽她大概都不會驚異了。
一麵吃一麵聊,還是那些閑事,永遠也聊不完。過日子可不就是沒完沒了的閑事麽?
雲娘絮絮地說她兒女的事,思念永遠都在那裏,隻是悲傷被時間衝淡了。
對我來說,時間卻不夠久。
我想念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過去的生活,點點滴滴。在命運最多蹇的時候,反而顧不上,現在安寧下來,思念像野草一樣瘋長。
我開始喝酒。我的酒量不好,兌了糖水的酒對我來說還是太衝。但我一直拿著酒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了很久,眼前的一切便模糊起來。
我大概是哭了,因為雲娘不停地用手在我後背上輕輕拍打,就像安撫一個幼童。
夜空晴遠,那樣完滿的月,皎潔清亮,仿佛呈現半透明。
像乳白色的果凍,過年回家時媽媽買給我吃,那時候我笑她,拿我當小孩子看待。現在我如何渴求也不可得,那種家的安全感。
次日我叫來管家,讓他再去準備同樣的一簍螃蟹。又命人送帖子到秦王府。
這是我回到江南之後,第一次主動邀請楊俊。
我在院中設帳,紗帷四合,淡紫繚繞。帳中有紅泥小爐,可以暖酒。桂子正盛,金黃色的濃香彌漫,仿佛連舌尖都是甜的。
我花了許多時間梳洗化妝,這不是我的第一次,但卻是陳婤的第一次。
妝成我望著銅鏡中的女子,仿佛麵對著一個陌生的人,久違的感覺又回來。我明白為什麽張麗華能夠得寵二十年,如此美麗的女子,換作是我也會迷戀。
楊俊午後便至,比我期待的更早。眉宇間帶著明顯的倦色。
他說,蔣山一帶有人鬧事。
想也知道是怎麽回事。
螃蟹上來了。
楊俊沒有動手,我猜他不會吃這玩意兒。我打開一個蟹殼,挑出蟹黃,點上米醋,然後遞給他。
“殿下可曾聽說,民間頗多怨懟?”我問。
他對著蟹黃很遲疑,良久才嚐了一口,“略有耳聞。都為了什麽事?”
也許他是明知故問,我反問回去:“殿下不知道嗎?”
果然,他沉默下來。
我打開第二個蟹殼,“如今州縣官員悉數換成北人,有些連言語都不通,又屏廢佛寺,又命長幼人人背誦‘五教’,倘若不能,處罰甚嚴。怎麽?”我望見他皺眉,微笑,“殿下不愛聽真話麽?”
楊俊搖頭,籲口氣,道:“這都是至尊聖意。”
好個簡潔明了的回答,我幾乎笑出聲來。
他的性情這樣溫和,放在朝堂之中,就該叫軟弱,他在政治上想是沒什麽前途,史書也早就明確了隋的下一代皇帝名叫楊廣,當然,大約他也根本沒動過這個念頭。他是個風花雪月的男人,不屬於政治,就像我的那些哥哥們,隻是比他們少些脂粉,多幾分清透,就如紗帷上枝葉的影子,隨風輕輕晃動,像淡淡的水墨畫。
楊俊忽然望定我,問:“阿婤,是否江南士人托你進言?”
我知他誤會了,頑皮地一笑,道:“阿婤也是江南人呢。”方不再提。
還是專心吃螃蟹,一隻足有三兩,味美肉嫩。
楊俊不愛螃蟹,但他愛和我聊天,愛注視著我,用他溫柔的眼神。
我們天南海北地閑談,說的話題都不是我們心中真正想說的。既然如此,為什麽我們不幹脆沉默,安靜地相處?我很想提議。但是不行,因為我很緊張。
他還不曾覺察,所以,我要改主意還來得及。
然而,我從他那裏得到了我想要的,已經太多,我沒辦法裝糊塗。我拿什麽報答他?我有什麽?隻有一樣。
也是他最想要的。
酒漸漸地酣了,就算是兌了糖水,喝多了,也一樣叫人暈陶陶。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他的身體精瘦,肌膚白皙,看上去和陳婤的一樣美麗而柔弱。但我還是緊緊地箍住他,那樣緊,他的後背留下粉紅色的指印。
臉貼在他胸口,那裏很溫暖,讓我感覺安全。
忽然明白,報答什麽的,都隻是藉口而已。我沒我自己以為的那麽精明強幹,我心裏一直都恐懼不安,所以我想抓住點什麽。在這個陌生的時代,麵對無法捉摸的人生和未來,抓住一點能讓我感覺安全的東西。
我哭了,淚珠滾滾而下。
“阿婤,阿婤!”楊俊捧起我的臉,帶著幾分驚詫,“你怎麽了?你在擔心什麽?”
我沒有辦法向他解釋,說了他也不會明白,他天生是公子、皇子,有的是人替她遮風擋雨,何曾有過這般恐懼不安?以前陳婤也是這般,但如今全都失去了。
隻剩得一個殼子,也隻有這個了。
我用這個殼子來換取一個依靠,也許因為心底裏總覺得並不真正是我的,所以格外大方。
“我明白了。”楊俊忽然露出恍然的神情,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發。
他明白?有一瞬間,我真的迷惑住了。
“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的。”他認認真真地說。
我望著他,他的眼神裏帶著歉疚。忽然我明白過來,幾乎失笑,但是又不免難過。到了這般地步,他還是隻這點勇氣。
“阿婤,”他說下去,“委屈你一段時日,但我一定會接你進府,我們長長久久地過一輩子。”
“不,不必了。”我連忙截下他的話。
他有些意外。
我手指插在他發間,輕輕摩挲,像哄小孩子,“我不在乎這個,你也不必在乎,就像如今這樣,我就十分滿意了。”
他反複地打量我,確定我說的真心話。“阿婤!”他感動地抱緊我。
我歎口氣。
是,我知道我有點兒卑鄙,但像如今這樣衣食無憂,種種花,聊聊天,春天可以踏青,夏天可以賞荷,秋天就著桂香吃螃蟹,冬天抱著手爐隔窗看雪,都是樂事。我隻想有人替我做擋雨的屋簷,不必擔心被逼著背‘五教’,不必擔心登徒子騷擾,不必擔心有人逼婚……就可以。
我從未看自己看得這樣清楚。
也許阿雲說得對,原本我最好的選擇是留在大興,但大興是一個讓我心懷恐懼的地方。我記得我說想過尋常日子的時候,她露出的表情,她早已看到了我的選擇,因為她比我更早看清楚這個時代。
這個時代,女人是依附,就算是武則天,也要有李治。
但我依舊無法心安理得,當我還是現代小白領的時候,做夢也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用這種方式換取我想要的東西。
墮落的方式。一時間,我沒辦法甩脫這個念頭。
十月,楊俊啟程回大興,比預定早了一個多月,原因是獨孤皇後體恤懷孕的兒媳,讓小兩口提早團聚。
臨行之前,楊俊再度提議同行,我自是婉言拒絕。
江南十月,是個蕭瑟的季節,草木凋零,卻也沒有寒雪紛飛的景致可觀。
花店的生意倒也一樣的好,雖然知道了楊俊一直在背後看顧,我還是每日都去照拂,仿佛已成我生活固定的一部分。
因為天漸漸冷了,又不到水仙上市的時候,這陣子賣的都是常青的盆景。
我最不愛這類。好好的植物扭曲了枝幹,總覺得便失卻了那種活潑潑的生氣。
便向李三娘提議建一間暖房來種花,她聽得怔愣不已,我這才知道她還未聽說過這玩意兒,解釋了半天,方才讓她明白。
“到底六娘見識多,我們這些人眼皮子淺,再也想不到還有這樣的。”李三娘恭維道。
我不由大樂,上大學時我連個仙人球都給種癟了,想不到我那點可憐巴巴的園藝知識還能有用。
於是,辟了一間屋子做暖房,用四個火盆取暖,又設了水瓶保濕。李三娘細細地挑選花種,這些我就插不上手,隻能幫她培培土什麽的。
我喜歡做這些事,很實在,讓我覺得自己還不是個廢物。
“六娘,不要弄了,手都髒了。”
“那有什麽關係?”
“六娘的手一看就不是用來做這些事情的。”
我看看自己的手,白潤晶瑩,像美玉精雕的藝術品,不由歎口氣,“三娘,我真羨慕你,有這樣好的手藝,不像我,手隻能用來看。”
“誒!”李三娘經常跟我說話,也不會太過吃驚,隻是笑,“每個人都有命,我們這種人的命就是做泥裏活的,六娘是天仙一樣的人物,就應該供著享福的。”
說得我活似廟裏的泥像。我說:“三娘,你教我種花吧。”
“那,我教你雕水仙吧。”
她教我用小刀將水仙的鱗片切開、剝掉,露出純白的苞片。這活計很對我的胃口,一連雕了百十個各不相同的花球,樂此不疲。
因為有暖房,月末時有一批杜鵑居然暴出了花苞。
算算成本,可真不便宜。
李三娘一直擔心價高無人問津,感歎:“這樣養出來的嬌貴花,比人還嬌貴呢!”
我安慰她:“嬌貴才有人買。”這叫“奢侈品的需求彈性”,跟Bijan三百美刀一盎司,照樣大把的人趨之若騖。果然,拿出去之後,一哄而盡。
她又感歎:“小門小戶一兩個月的飯錢呢,就換盆花。”
細細品起來,真有點“朱門酒肉臭”的味道。
天一冷,江都城中的乞丐就多了起來。聽說有幾個州縣今年旱得厲害,隋皇雖然免了江南十年的賦稅,卻擋不住天災。
牛車從街市中經過,透過簾子,看見三五成群的乞丐蜷在街角,有些是一家子人,母親抱著年幼的孩子,瘦得離奇,伶仃的大腦袋從婦人懷中探出來,眼睛亮得出奇,一直好奇地盯著我的車。
車行出很遠,我依舊感覺得到那種目光。
“返回去,”我吩咐車夫,“回剛才那街角。”
車夫下意識地回過頭,我能感覺他的驚詫,但他還是照我的話做了。
車停下來,那一家子人的目光齊刷刷盯了過來,我忽然又沒了主意。下了車我跟他們說些什麽?
“六娘,給他們些錢吧。”雲娘給我建議。
也隻有先這樣。
宅中飄蕩著水仙花的清香,一盆可以讓剛才那家人度過嚴冬。
我對雲娘說:“設間善堂吧。”
就是這個時候,流言正在四處遊走。據說隋皇楊堅即將下旨,將江南人悉數遷往北方。這無疑比‘五教’更可怕,對背井離鄉的恐懼迅即如洪水般淹沒了整個南方。
但江都依然平靜。一如從前的建康城,江都總是蜚語豔聞最先流傳的地方,卻總最後一個得知壞消息。士族們優雅的生活,仿佛自動為這座城池籠上一道飄著脂粉和花香的阻隔。
我注意到越來越多的流民湧入江都,善堂分發出去的粥每天都在增加。
對這種事我格外敏感,也許因為我對未來總覺難以把握。
我讓侍女們出去打聽。流民之間傳來的消息零零散散,但拚湊起來,也明白了。
江南已然大亂。
果然,不久之後,消息越來越多,我的猜想變得更加清晰。
反隋的叛亂幾乎已遍布了舊時陳的角角落落,四處而來的傳言,仿佛每個人,無論男女,無論老幼,都加入了這場戰爭。
據說,隋的多位州縣官員已死於這場動亂,有些死狀淒慘,百姓撲上去用牙活活將他們咬死。
有人罵道:“讓你們這些混蛋再逼人背‘五教’!”
想來,這真是人們心中憋悶已久的怒氣。
江都人心惶惶。時隔兩年,我仿佛又回到了彼時的建康,如同坐在風雨飄搖的小舟上,不知未來去向何方。
不,至少我知道,隋的國運還遠未終結。
我很是鎮靜,每天花許多時間料理善堂的事,雲娘她們因此很是佩服我。然而,如果流民再這樣絡繹不絕地流入,我就需要變賣更多的首飾了。眼下沒有近憂,但財源早晚枯竭,還得繼續發展實業才是上策。
正做打算時,卻又忽然聽到讓我心浮氣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