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臨睡前我喝了些米酒,很甜,幾乎覺察不出酒味,但我酒量淺,飲了兩鍾,便有微醺之意。
暈陶陶的感覺非常舒服,好似身體變得輕了,可以微微地飄浮起來,不受重力約束,思緒也一樣。我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其間非常遙遠,可以沒有任何邏輯關係。
我想,四大美女,哪個更幸福一些?傳說西施的結局最好,但我從來不相信她有那樣好的命,好,就算她真的和範蠡泛舟湖上,那個男人,曾經將她送給另一個男人,作為一樣工具。我不信她不介意。昭君,也是一樣工具,貂蟬還是,她們的命運無非被送來送去,像貨品轉手,她們的故事裏,看不出愛。也許楊玉環有過,但她的男人,在最關鍵的時刻放棄掉她。
這麽算來,還是妲己最幸福。雖然最終躲不過窩心一箭,但最終,她有個癡情不二的男人。一個美女,有男人自始至終地愛她,又死在最美的年華,多麽完美。
如果隻是故事,我喜歡這樣的淒美,反正事不關己。
夜裏我睡得十分安穩,連夢也甜美。我夢見自己躺在海邊的沙灘上,浪花拍上嶙峋的岩石,散開晶瑩璀璨的水珠。寧謐的海麵,輕柔的海濤聲就像拂過耳畔的微風。有一雙手撫上我的額頭,掌心溫暖,有如春陽。我閉上眼睛,聽憑它輕輕撫過我的臉頰,我喜歡這樣的感覺,親密而又含蓄,高中初戀般純粹的感覺。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我又無事,悠然地梳洗。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節奏,真的回去現代,恐怕會立刻失掉小白領工作。
真兒站在我身邊,不斷地打量我,用一種詭秘的眼神。
“六娘,還好吧?”
她的語調非常緊張,甚至含著同情,那種神情仿佛隨時等著我哭訴,然後她好來安慰。
我迷惑不已,“怎麽?發生了什麽事?”
她仔細地端詳我,然後鬆了口氣,“這麽說,沒有出什麽事。我就說嘛,六娘這樣好的人,一定有菩薩保佑,真是太好了。”她由衷地說。
我徹底糊塗,“難道你以為我會出什麽事?”
真兒的困惑與我相差仿佛,“六娘不知道?昨夜晉王突然來了……”
我愕然,天,我真的毫無覺察。我本來就不警醒,昨夜因為酒意,就睡得更沉。但是,這樣出格的事……他怎麽做得出來?夜半闖進一個女人的房間,完全不合他的身份,這是不是表示,他的耐性已經到了盡頭?
“晉王一定喝了很多酒,身上酒味很重,所以我以為……以為……”
我用手覆著前額,他已經做到了這樣一步,更可怕的事也不過一步之遙而已。我該怎麽辦?
這一刻,我終於決定冒險離去。
以前我也打過這個主意,但我知道這個時代,像我這樣的女人出門有多不便,更何況,我的身後還有一個楊廣。
但現在,我沒餘地再怕這怕那,我說過,我心裏最可怕的就是楊廣。
我的打算隻告訴真兒一個人,因為我實在也需要一個人為我在外打點預備。真兒問我,是不是要去晉陽,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我既然逃走,就幹脆逃得徹底一點,從此後不再與楊家有任何瓜葛,無論是楊廣還是楊俊。
“那,六娘打算去哪裏呢?”
我考慮良久,決定溯長江而上。
“我們去蜀地。”那裏不是楊廣的地盤,待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那一日,我也該徐娘半老,沒有危險了。
真兒不無憂慮,“聽說那地方風土不一樣,六娘的花店隻怕開不成了,靠什麽過活呢?”
我笑,她還真會擔心。“天無絕人之路,會有辦法的。”是,一定會有生計之道,我滿懷自信,比麵對楊廣自信百倍。
真兒很支持我。她離開後宮兩年,經曆比我更多的事,對世俗比我更加老練。她去雇船、談價,選擇一個看起來十分可靠的船夫。
我們選在午後出發,裝著和平日一樣,隻是出門閑逛的模樣。行裝也不敢多帶,隻在身上多穿一身換洗衣裳,其餘的,隻有些首飾。當日我從陳宮帶出的細軟,再加上雲昭訓送我的,如今剩下也不太多了,不過,隻要別太奢華,足夠生活數年。
我不能向雲娘告別,甚至連一個字都不敢透露,她如往常一樣,含笑地望著我出門,叫我心裏不由得難過。畢竟相處了這樣久,已經有了親人般的感情。
但是,我隻能先顧得眼下,如果將來能有機會,也隻能將來再作打算。
船夫果然相貌十分憨厚,而且少言寡語。我戴著帷帽,看不見麵目,身邊隻有一個侍女服侍,連像樣的包裹也沒有一個,卻說要去那麽遠的地方。船夫一定滿腹狐疑,但他一個字也不問。當然,我為此付的價錢也很可觀。
船夫帶我們看他的船,我很吃驚,那條船隻有四、五米長。這麽小的船,但是船夫發誓說一定能送我們到達。我知道,天下一統之後,隋對南方畢竟還是不放心的,因此下令銷毀了南方民間大的船隻,防止南方水軍力量的再次興起。所以,就算我換一個船夫,也不會找到更牢靠的。
我們上了船。小小的船隻在江水中一左一右地隨波晃動,機械的戒律很快就喚起了我的倦意。我的眼皮慢慢地垂下來,陽光在正前方,視線一片金亮,船夫的身影像一片薄薄的剪紙。
睡夢中我見到楊廣,奇怪的是,我心裏很安靜,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我們一起在山穀裏遊玩,滿山的杜鵑,紅得像火,活潑潑的生命力。我們很隨意地交談,談什麽都很快樂,他是我在古代遇到的一個異類。醒來時,我完全想不起夢裏和楊廣說了些什麽,肯定不是“放過我”“不行”的談話。
我籲口氣,自從得知他要來江南,這麽多日子第一次我可以輕鬆地想起他。
隻要隔著足夠的距離,他就不再那麽可怕。
至於隋末的大難,那還早,之前我可以享受一陣子平靜的生活。說不定我能當個成功的商人,生意也不用太大,吃喝無憂,如果運氣足夠好,還能找到個人把自己嫁了。
我越想越美,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黃昏時分,我們路過一個小鎮子,在一戶人家中投宿。船夫幫我們倆找的地方。到這種時候,我才明白自己在如何茫然無知的情形下,就這麽跑了出來。我們不認得路,不知道怎麽找旅店,不知道怎麽找人家投宿……我們真是勇敢。
一切如常的過了三天。最初的新鮮勁,還有逃離的興奮已漸漸冷卻,長途旅程的乏味取而代之。
我和真兒坐在船上看風景。
“瞧那座山,像不像一隻山羊?”
或者,“剛才那隻大鳥生得倒有趣,從來沒見過鳥兒的羽毛這樣紅的。”
還要這樣消磨一兩個月。
真兒說:“六娘,你看前麵,是鳥嗎?”
我懶洋洋地向前望,江麵寬闊,水天一色,天際盡頭,數十黑點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那是船隊。”我說。
“船隊?一、二、三、四……”真兒沒數清,“這麽多條船,挺大的船隊呢。”
我心中陡然一凜。
下意識地向後方看,同樣的黑點正在追近。
我頓時明白過來。心中突然冰寒一片,轉瞬間四肢百骸都凍凝了。楊廣,他當真不肯放過我,他一定想不到我逃,我更想不到他已這樣不擇手段——他竟然出動隋的水軍來圍捕一個小小的我。除了水軍,如今哪裏還有這麽大支的船隊?
我們的小船很快被四麵合圍,鐵桶似的密不通風,叫我哭笑不得,我有這樣通天的本事麽?值得如此興師動眾。
船夫嚇得臉色煞白,老早軟掉了身子,伏倒在甲板上。
最初的震驚之後,我已經出奇地鎮定。事情已經升級了這步田地,再壞還能夠壞到哪裏去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隻消等著看對手出招。
我端坐在船上不動,江風吹著我的衣裙,我戴著帷帽,穿著厚實的棉衣,但我的風儀依然很美,我知道,從來人的眼神裏看得出來。
真兒仿佛從我的平靜裏得到鼓勵,站在我身側,腰板挺得筆直,她在陳宮裏耳熏目染多年,存心要做出來,也是極有氣派的。
隋兵搭了橋板,有一個中年人走上我們的小船。他背負著手,從走路的姿態就看得出很有身份——不是故意顯擺,是長時間熏陶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他穿常服,所以我判斷不出他的品秩,搞不清他是楊廣手裏一顆什麽等級的卒子。
那人像我欠身致意,很得體,不失禮又不會謙卑得肉麻。然後他問:“是陳六娘嗎?”
他明知道答案。但我還是答了個“是”。
那人又說:“郭某奉晉王殿下之名在此恭候六娘大駕,晉王殿下想是有急事要見六娘,請六娘撥冗移駕。”
說得倒客氣,從語調到措辭都是官場混老了的人物。
所以我沒再反問:“如果我沒有空呢?”跟這種人哪裏討得了好,何必自找沒趣。
“不知郎君尊姓大名?”隨他上船時,我問。
他顯然摸不透我的用意,目光閃爍,但麵上的笑容紋絲不亂,“郭某單名一個衍字。”
我歎口氣,我對隋的曆史實在太生疏,對這個名字也同樣沒有任何印象。
楊廣在船塢上等我。
我以為會回到江都才見他,沒想到這麽快。
他站在那裏,身邊的侍從都退得很遠,看去身影有些孤單。微微揚起的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神情——我永遠也看不透。
我帶著豁出去的心情走過去,甚至沒有向他行禮。
他聽到腳步,朝我轉過身來,視線直盯著我,起初我嚇了一條,不自覺地停下腳步。他死死地盯著我,一句話不說,如果目光是有實質的,我一定已經被釘死了好幾遍。
但他不是生氣。他的眼神裏沒有憤怒,一絲憤怒也沒有。如果他生氣,我倒很想痛痛快快地嘲笑他,將他更加激怒,哪怕他幹脆殺了我,也好過這樣繼續磨下去——我的耐性也到頭了。
然而,他的眼神,我說不清楚,很像失望,甚至傷心。我一時分辨不出,因為我的心忽然間也亂了。
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命運?好端端的被穿越回古代,當一個亡國妖女的女兒,被史上最著名的暴君逼婚——也許我該一頭跳進身後的江水裏。但我舍不得,除了舍不得自己的命,還有別的……我知道。
楊廣走過來,“為什麽?”他的語氣不是那樣咄咄逼人的,反倒更像挫敗了的樣子。
我告訴自己我應該微笑,但是嘴角的肌肉不受控製。我低聲說:“殿下,放我走吧。”連自己也覺得虛弱無力。
他望著我,因為離得近,那雙眼睛裏的痛苦可以看得更清楚。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他是很深沉的人,不會這麽輕易地流露。
“你根本就不是去晉陽。”
我沉默。
他當然有辦法知道,而我也不需要解釋。
“你不是去阿袛那裏,你隻不過是想離開我。我究竟要怎麽做,你才會高興?”他的語氣接近絕望。
我搖搖頭,“殿下已經做得很多,但是……”
“但是你永遠也不會高興,對不對?”他的聲音低下來,接近平靜,似乎隻是要最後的確認。
我提起一口氣來,回答:“是。”
他猛地握住我的胳膊,握得那麽緊,恨不得把我的骨頭都捏碎。隔著厚實的棉衣,疼痛的感覺毫不留情地刺入,眼淚瞬時蒙住了我的雙眸。
但我需要這痛,好叫我感覺不到其他的痛苦。
“我真是蠢!”他的眼睛像被火燒著,“為了你這樣一個女人……我不止蠢,我簡直是瘋了!我一早就該這麽直截了當,反正我無論做什麽都是這樣的結果!”
他撕扯我的衣裳,因為是冬天,這並不十分容易。
我盯著他,驀地大笑起來。
我想我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了,居然要等待這麽久才讓我驚異。
這本來就是他,楊廣的真正麵目,所有的史書都記載得白紙黑字。我一早知道,在認識他本人之前就清清楚楚。
他因為我的笑而略為停頓,但隻是一個瞬間。
我繼續笑,直到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滾下來,一行行的,落在口唇之間,又鹹又苦。他忽然又吻我,熟悉的氣息肆無忌憚地湧入,純粹而又霸道,不由分說。我突然驚醒,開始奮力掙紮。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不顧一切地扭打踢踹,像一隻上了火爐的蝦。楊廣一定想不到我的反抗如此激烈,他雙臂箍住我的身體,竭力想要阻止我。我想也不想,低頭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嘴裏有血的味道,和淚水混在一起。
他居然還是不肯放手。
“你是我楊廣想要的女人,”他附在我耳邊,因為吃痛,吸著氣,如同咒語般一字一頓,“我就一定要得到你!”
我停止掙紮,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似乎要確定我真的不再反抗,過了好一會兒,才鬆開手。
他的手還在流血,他皺著眉看了看,簡單地處理,“阿婤,我……”
但是我不會給他機會說完。
我衝向江邊。
這輩子我從來沒跑過這麽快,林青那輩子也不曾有過。
我聽見楊廣在吼叫:“攔住她!”眼角的餘光裏,有很多人朝我圍過來,但是他們都慢了一步。
我跳下水。
我會遊泳,但我穿著棉衣,陳婤也沒有那樣好的體力。
江水將我由踵至頭地淹沒,冬日的長江,水冷得刺骨,如同無數的冰針刺入,而後化成冰水。幾乎轉瞬間,軀體裏仿佛已經充滿了冰冷的液體。
我失去呼吸,胸口像有兩塊巨石一前一後地擠壓,真難受。
死亡那麽接近,隻有一步之遙,可是到了這個地步,我的眼前還是楊廣的人影。我的身體冰冷,心也冰冷,我知道他纏上我,我再也擺脫不掉他。
當我被人撈起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僵冷得無法動彈。
我被平放在地上。耳邊有很多人在同時說話,哪一個也分辨不清。太陽那麽亮,就在我的頭頂,照得視線一片模糊。恍惚中,我看見人群向兩旁分開,楊廣擠了進來。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是他。
我聽見他在叫我的名字,聲音很怪異,一時近一時遠,飄忽不定。
“我寧願死。”我說。
視線黑下來,我對著自己,露出一個勝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