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到十月,我又恢複上街遊逛的習慣。
那時節已經開始下雪,我喜歡西北的雪,下起來爽利,一大團一大團的,像棉絮一樣灑落,很快天地間便是一片蒼茫。人們都穿上皮襖子,顯得臃腫。楊俊替我做各種各樣的裘皮短襦,黑貂的、銀狐的、灰鼠的……他叫來裁縫,親自畫圖給他們看,教他們做出特殊的款式來。他喜歡看我穿上這些衣裳。
如果生在現代,他一定是個頗具品位的設計師。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要他為我做一件皮草,對我來說,這本是很普通的主意,但楊俊覺得十分新鮮。
“反——過——來——”他一字一字地重複我的話,帶著點狐疑。
那個時代,沒有人把皮毛露在外麵穿,頂多,領口和袖口露出一丁點兒。我找來一件狐皮襖,翻過來,用梳子將毛梳理整齊,順滑的狐毛泛出柔美的光澤。
“這樣——”我拿給他看,“不是很漂亮嗎?”
楊俊驚異地笑著,“阿婤,你這顆心是什麽做的?真虧你想的。”
他愛極了這個主意,花了許多心思去弄,先是堅持要一襲銀狐裘衣,又指明了非要狐腋那極輕極軟的一處,我見他這樣沉迷,興師動眾的,不免失悔自己多事,也隻好由著他去折騰。
我越來越懂得照顧自己,吃什麽用什麽我盡量由著自己的高興,管家和侍女們都很信服我,覺得我有威儀,其實我不過是無聊。
但我也因此了解許多經濟的事,如果我現在再出走,至少我能估算得出路上要花費多少錢。我漸漸地知道,楊俊每次送來的禮物價值幾何,那數目經常讓我乍舌。他剛剛送我一支金釵,釵頭顫巍巍的一朵珠花,由十二顆珍珠嵌成,花上飛起的蝴蝶雙須細弱蛛絲,我暗自計算,這一支釵大約要百萬錢。
他現在越來越喜歡送我禮物,而且也越來越奢華,大多數的東西都出自他自己的設計,再讓工匠打製出來,還有些,是他親手做的。他沉迷於此。如果可能,他會為我造一座結綺閣,檀香木雕琢,金玉的光輝映照整個晉陽。
我不明白他怎麽這樣迷醉,就如同以前的陳叔寶,這個念頭讓我很不舒服,於是我又試著勸了他一次。
我盡量說得婉轉,這回他沒有生氣。他用雙手捧著我的臉,凝視我道:“阿婤,我一定要給你最美好的,隻有你配得上!”
是你自己迷戀,不是我。我在心裏想。
我可以和他爭辯,但我沒有。我知道他聽不進我的勸,他自顧自地沉迷,一廂情願地認為他這麽做是為了我。居然是為了我。
我覺得自己真的像妲己……於是我想,炮烙真的是妲己想出來的嗎?那麽殘忍的玩意兒。也許,是一個男人頂著她的名號做出來的。
我也不生氣,也許有一點點的失望,剩下的,全是淡漠,更像一個旁觀者。
有時候,我也檢討自己對這個少年的感情,日久天長,我是否已有一點點愛上他?我自己也分辨不清。至少,我們平和地相處著,就像一對夫妻,不,我怎麽能是他的妻?我隻是個外室。
晉陽的雪一場接著一場,天地間一片蒼白,窗門緊閉,屋裏燃著火盆,暖和得像小陽春一樣。但我望著被血光映白的窗紙,總能感覺心底的一點寒意。
侍女說:“殿下來了。”
外麵傳來腳步聲,皮靴子沙沙地踩著雪地。然而等了好一會兒,並不見人進來。
我披上絨氈鬥蓬,推門出去。
沒有風,雪片幾乎垂直地落下來,瞬間的錯覺,那團團純白的雪花似乎靜止在半空中,仿佛在天地之間張開了無數密密麻麻的網點。
楊俊站在院中,仰臉望著半天的大雪,靜默地不知在想些什麽。
雪片自他身前身後飄過,微微模糊的身影,有著恍若謫仙般的風姿。
不知為何,我胸中忽然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我走過去,環過雙臂抱住他的身體,將我的臉貼在他的胸口。
他微覺意外,但隨即張開鬥篷將我包裹在其中。
侍女們早溜得幹幹淨淨。就算在深宅之內,這樣的景象在古代肯定很惹眼,不過,她們也早該習慣了我的各種古怪舉止。
他的心跳很有力,在我的耳邊一下一下有節奏地響著,久而久之,我仿佛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一模一樣的節奏。
在這麽樣一個飛雪漫天,滴水成冰的日子裏,我感覺心底有什麽在發生變化。
“阿袛……”我叫著他的名字。平時我稱呼他殿下,人前人後都是,隻有最親密的時候我才叫他名字。
“嗯。”他回應我。
我說:“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我將臉貼得他更緊,喃喃的,像夢囈一樣說:“答應我,永遠別離開我。”
“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不是喜歡這套的女人,但在這麽樣的一個時刻,是的,至少是現在這個時刻,我虔誠地相信。
我很享受這一刻,直到楊俊說:“阿婤……”
“唔?”我挪動一下我的臉,稍微有點不滿意的,我希望這一刻能夠無限地延續下去。
“阿婤,該進屋了,”楊俊說下去,“我們快要凍僵了。”
我驚醒,忍不住笑起來。然後我們進屋去。我親手為他煮茶,就算身在晉陽,我這裏依舊有天下最好的茶。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精心,帶著一點點討好他的意思。
心情變化了,很多事會跟著變。
楊俊一定覺察我的異樣,幾次看著我,帶著探究的目光,我給他柔美的微笑,他便也禁不住地笑了。
屋外那麽大的雪,屋裏暖洋洋的,空氣裏飄著茶香,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笑,一切都是我喜歡的。
這時候,侍女進來,叫一聲:“殿下。”帶著明顯的為難神情。
楊俊問:“什麽事?”
侍女遲疑片刻,回答:“府裏來人了。”
楊俊變了臉色,就像燃盡的爐火,飛快地黯淡下去。他歉然地看著我,一定是希望我給他一個微笑,就如同以往的許多次。
但我給不出來。我的心也像燃盡的爐火,飛快地冷下去,冷下去。
老天真吝嗇。我的美夢隻做了半個時辰而已,這麽快,就如肥皂泡一樣“啵”地一下就沒了。
我不知道,如果我說:“留下來”,楊俊會不會真的留下來,我也不想試。如果他真的留下了,也不過就這麽一次而已。更何況,我有這個資格說麽?
我拿起他的衣裳,替他穿起來。
楊俊一直看著我,但我避開了他的目光。
“阿婤……”他握住我的手,低聲地叫。
我終於抬起頭,為的是止住他下麵的話。那些話毫無意義。我輕輕抽出我的手,給他係上鬥蓬的帶子,心中酸澀,但還忍得住。
我盡力微笑,還算成功。雖然遲到了,但楊俊立刻露出釋然的神情。我說過,他是個容易哄的人。
但我不是,我沒那麽容易解脫。
上一次,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讓自己能夠試著不再想起楊廣。
楊廣,如果他麵對同樣的情形,不會離去。
他也不會把我扔在隔兩條街的地方,隔上許多日子來看我一回。
他如果要送我禮物,會送我整座山,整片原野。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這時候想到這些,為什麽會把楊廣拉出來做比較,這根本不可比,就好像,我也永遠不必擔心楊俊會逼迫我做什麽事。他們雖然是兄弟,性情卻南轅北轍,我想不出還有比他們更不同的兄弟。
更何況,想這些完全於事無補,隻是讓我更加難以解脫。
過兩日,楊俊差那婆子來看我,帶著一隻碧玉指環,雕碧玉的葉子,花藤蔓過指間,一點白,巧雕成小小的花朵,像茉莉。
“王妃身子不好,殿下一時脫不開身。”婆子十分殷勤地解說,“過兩日殿下一定來看六娘,若六娘缺什麽,吃的、用的……老奴就替六娘辦了。”
我把玩那戒指一會兒,然後丟開。
“原來秦王妃病了,殿下連府門都不得出的?”
我不該這麽尖銳,我隻是……脫口而出,有股子情緒在那裏堵得難受。
婆子頗覺意外地看看我,眼裏有怪異的神情一閃而過,又迅速地恢複常態。我知道,她在心裏說,你算個什麽?配說這樣的話。
她微微地笑著,“如今府裏事自然是多些。六娘若是煩悶,老奴倒知道些好去處,可以去逛逛的。”
我歎口氣,“不,不必了。承你的好意,多謝。”
我自己上街去遊逛,帶著真兒和雲娘。大雪天,能躲在屋裏的人都躲在屋裏,街上一片冷清,連鋪子都關了許多。有時候,聽見街邊人家的家裏飄出說笑的聲音,光聽語調就是那樣快樂。
侍妾不是那麽好當的,就算是外室也一樣,時時地計較著郎君的態度。
回來時,我已決定一定要回到過去的心境。
我請了一個畫師來教我畫畫,工筆花鳥,從最簡單的描線開始。我十分下功夫,每天花幾個時辰在上麵。楊俊來時,我正在勾勒一隻蝴蝶,美麗的斑紋,蝶須挑逗錦簇團花。
他站在我身後,故意靜默地端詳良久。
我也故意地裝做不知道。畫完最末一筆,將筆洗淨,插回去。白玉的筆洗、白玉的筆筒。我回轉身,溫柔地對著他笑,“殿下,幾時來的?請坐。”
楊俊凝視我,許久,下了一個結論:“阿婤,你生我的氣了。”
我平靜地說:“沒有。”
“你有。”他低聲說,靠得我很近,唇間呼出的氣拂在我麵頰上。
我無聲地歎口氣,是,曾經生過氣,但是現在早已經過去了,他也永遠不會知道他錯過了什麽。我稍稍向後仰一點兒,正視他,“真的沒有。如果殿下再這麽說,我倒是要惱了。”
然後,我去替他煮茶。廚房準備了胡炮肉,將肥白羊肉,扮上鹽、蔥、薑、豆豉、胡椒諸般調料,封進羊肚,在火坑裏燒透,取出來用小小的彎刀割了來吃。此地人人都愛這一樣,入鄉隨俗,我也喜歡。
但楊俊聞見了肉香,又皺眉,“阿婤,這樣粗糙的吃食……”
我已熟知他的喜好,笑著打斷他,“你且不要批評,看了再說。”
肉端上來,早已打成極薄的片,幾近透明,澆上濃稠的熬成琥珀色的膏汁,灑了綠色的蔥花和紅色的蘿卜丁,中間放著一朵蘿卜花,我叫雲娘刻的,她的手真巧,我說是什麽模樣,她完全做到,雖然她十分迷惑,不明白這樣東西有什麽用。
我知道有什麽用,它能讓楊俊高興,幾乎是興奮。
“阿婤、阿婤,”他笑著,反複叫我的名字,“真不愧阿婤!”
我溫順地坐在他身邊,用筷子夾肉放在他嘴裏,正像一個合格的外室。有個瞬間,連我自己也迷惑起來,仿佛我真的已經融入了這個角色。
飯後,楊俊忽然取出一封信給我。
封套上寫著“陳氏六娘親啟”,筆跡很熟悉,提捺之間十分有力。
我比自己所能想像的鎮定百倍,若無其事地抬起頭,問:“誰送來的信?”
楊俊若無其事地回答:“二哥。”但他眼底深處有什麽一閃而過,也許是我太多心。
我當著他的麵拆信,裏麵沒有信紙,隻有另外一個信封,我驚喜地叫出來。
“怎麽了?是誰?”楊俊看著我問。
我一麵手忙腳亂地拆信,一麵隻顧得答他一句:“是我十七姑姑。”是陳瓊,自從我們分別已經兩年多了,在我的身上已經發生了許多的事,想必她也一樣。我時常想著不知我們各自的命運究竟會如何?然而,這是不到最後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信的落款寫著“開皇十年臘月”,這封信竟然輾轉了快一年,繞過了大半個隋帝國疆域才到達我的手裏。
信的內容比我想像的更加簡單,陳瓊說,她已聽說我前往江南,她也十分地思念故鄉,又說如今陳珞在楊素府中生活得還算平靜,楊素是個豁達的人,尚能善待於她,隻是陳珞依舊思念徐德言。關於徐德言,有人說曾在三吳一帶遇見過他,陳瓊讓我若方便時,可以留意尋找,替陳珞傳達相思之苦。信的最末,陳瓊草草提起一句,她已入大興宮。
我一邊讀信,一邊流淚。其實信裏沒有什麽叫人傷心的事,但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讀完信,我坐在那裏發呆。
楊俊留意地看我臉色,試探地叫我:“阿婤?”
我將信交給他看。他看得飛快,然後噓了口氣。“既然你這麽想她們,就和我一起回大興去過年吧。”他笑著說。
我側過臉看著他。
楊俊繼續自己的思路,“我先走,你隨後來。一路上我都會給你安排妥當,不會有任何閃失。到大興之後我也一樣會替你置一處宅子,和這裏一樣舒服。至於你的兩位姑姑,讓我慢慢想辦法,或者找我大哥幫忙,一定能讓你們見上一麵的……阿婤,你怎麽了?”
我勉力露出微笑,“沒什麽,隻是驟然收到姑姑的信,勾起了彼此思念之情……殿下也不用操心,我不想去大興。”
“為什麽?”楊俊明顯的意外,“也費不了多少事的——”
“不,不必。”我說,“見了麵又有何益?無非又傷心一場。”
楊俊帶著困惑的神情看著我,過了會兒,終於放棄,隻說:“你要真這麽覺得,也好。”
我又說:“我要給晉王殿下寫一封信,煩勞殿下差人送去。”我走到書案前,攤開信紙,故意當著他的麵開始寫,暗示他,可以走過來看我寫了些什麽。
楊俊未必如他看起來那樣單純,我想,對於發生江都的事,他也許亦有耳聞,隻是他明智地從不提起。
他最終沒有過來,一副意態疏閑的模樣。
他畢竟還是有很叫人喜歡的地方。
其實我寫給楊廣的信內容也很簡單,不外是托他在江南尋找徐德言的下落。也許我不該自己寫信給他,但直覺上,這樣做會更有效。
楊俊出發回大興的前兩日,最後一趟來看我,帶來了做好的銀狐裘衣。
不知耗掉了多少狐腋,寸許長的狐毛,毛尖上銀白的光澤,隨著步履熠熠生輝,異常華貴。
我穿著裘衣,在楊俊麵前反複地來回,像模特一樣。他看著我微笑。侍女們在一旁驚歎。她們說,我像神仙妃子一樣,說得我自己也有點飄飄然。
於是,我決定穿著上街去。又戴上同料做的皮帽,將頭發打成辮子,從帽子底下露出來,簪上櫻桃紅的絨花。所到之處的人們,紛紛回頭矚目,我聽見他們在議論,不知垂帷之下的容顏該是如何?有人大聲斷言,必是個醜八怪。我暗笑,不理會這樣的伎倆。
城外栽培了一片臘梅林,花開得正好,在紛紛灑灑的大雪裏,紫黃色、墨黃色、金黃色、淡黃色……次第延伸。
這時節,有閑情來踏雪訪冬梅的人極罕,我掀起麵前的垂帷,自在地走動。
皮靴踏上厚厚的積雪,“撲”一下陷入,綿軟的感覺。還有冷冽的風,夾著零碎的雪片和臘梅的清香,直灌入肺腑之間,異常舒服。
我仰起臉來,大口地呼吸。
這時候,我覺察到有人在注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