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臨時前日,東宮設宴,特為指明請我一同前往。我心知,當然是雲昭訓的意思。
果然,進了東宮,宮女便引我入偏廳。一進門,雲昭訓已經迎了上來。
她攜了我的手,上下打量,“瞧瞧你這模樣——天哪,怎麽你能生得這樣美?我真要嫉妒你了!”
我笑起來,“你還不是一樣?”
她用手攏一攏鬢角的頭發,“得了得了,人比人氣死人,你說出來這樣的話來簡直是諷刺。”
我們像以前那樣在榻上隨意地坐下。
窗扇半開,窗下臘梅綻放,暗香浮動。如薄霧般的陽光將花影印在她的臉龐上,我驀然驚覺,她的眼角已開始出現淡淡的細紋。
彈指間,竟已過去了七年。
忽然惆悵不已。
七年前,我們在東宮相對而坐,她告訴我,她來到古代已然十年。那時我感覺十年便如永遠一樣遙不可及,然而,仿佛隻是轉瞬間,我也已在古代十年了。
不知從幾時開始,我已不再算著來到古代的日子已過去多久,也不再夜夜望著星空,期盼一顆流星送我回家,曾經的那個小白領林青仿佛已真的成為前世一段若真若幻的記憶。
宮女送果品來,還有酒。
淺粉色的酒液,玉白的酒盞。
“葡萄酒?”我抿一小口,很驚訝。
“嗯。‘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這會兒好像還沒有夜光杯。”
酒味很淡,更像清甜的果汁,我小口小口地啜著。
她問:“我聽說你到底還是嫁進了秦王府?過得好不好?”
我歎口氣,真是一言難盡。“湊合吧。”
“阿袛一定待你很好。”
我不可能否認。
“崔大小姐呢?你應付得了她嗎?”
我吞了一大口酒下去,喉頭有一絲燒灼的感覺。“她——”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其實她人不算壞。”
“哦?”雲昭訓很有興趣地挑起眉毛。
但我不想談下去,含糊地回答:“反正還算好。”
雲昭訓兩隻手交握,捧著酒杯,慢吞吞地說:“可是我聽說,你失掉了一個孩子。”
天,我以手覆額,這是什麽八卦時代?消息傳得比二十一世紀信息年代還要快。然而那個孩子……我的心口抽搐幾下,酸痛的一浪不由分說朝喉嚨口湧上來,要費我好大力氣才壓得下去。
“在這個時代,你還是得生個兒子,最好多幾個。”她的語氣像長輩的教導。
我不響,默默地將一杯酒喝盡了。
“當然你還年輕,”她給我斟酒,重新露出笑容,“你這樣的美女,我是男人都要愛上你,哪個能擋得住你的魅力?你隻要願意,一定能當‘光榮媽媽’。”
說得我像高產的母豬。我答她個大白眼。
她又說:“可是,你還是得提防著崔大小姐,她可不是省油的燈。”
一娘,我悵然地想,她曾經是那樣直爽而可愛,她隻是……我歎息,想不下去。如果換作了我,是不是我也會這樣?我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對了,”雲昭訓想起來,“我聽說,崔大小姐在皇後麵前告過阿袛和你一狀——”
我看著她,等著她聽到的版本。
“這你倒不用擔心,”她直接跳到了結論,“皇後不喜歡崔大小姐。”
“啊。”
“也許嫌她太驕橫了,誰知道。反正這麽多兒媳裏麵,隻有一個特別順她的眼。”
雲昭訓飲了一口酒,然後才說:“晉王妃。”
和我猜想的一樣。
“你在江南的時候,有沒有見過阿蕭?”
我撚一顆果子,溜圓的,果皮泛著迷人的光澤,看一會,我將果子放進嘴裏,道:“見過的。很會做人。”
“是吧?”雲昭訓露出一臉“果然你也這麽認為”的神情,“委屈她,生在這個年代,生在現代,她肯定是女強人,還是藏而不露的那一型。”
我點頭,深深附和。
“皇後是另外一個類型的女強人。”雲昭訓又說。
我也聽說獨孤皇後不但把持後宮,也幹預朝政,但她總是表現得明智,楊堅言聽計從,朝臣也佩服。
“但她不喜歡我,”雲昭訓十分悵然,“越來越不喜歡我了。”
七年之前,她談起婆婆的時候還有幾分意氣,但現在,她隻有失望。她對我說,她是如何想要討好獨孤皇後,但從來都不成功,甚至,獨孤皇後因此而遷怒楊勇,屢屢對他挑剔發怒。
“有時候我想,也許我真的不應該來這裏。”
我至為驚訝地望著她,想不到幾年未見,她竟這樣消沉,我是說,她看起來已全不像一個來自現代的女人。
“我變了,是不是?”她用手撫摸自己的臉頰。
但是不,變的不是她的容貌。
“其實你也變了,”她望著我微笑,“下次我們再見麵的時候,又不知會怎麽樣。”
我雙手抱著自己的胳膊,忽然感覺難過,白駒過隙,我們的人生就這樣過去——還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屬於我們自己的人生?
“楊廣呢?”她忽然問,“楊廣後來有沒有再糾纏你?”
我點頭,又搖頭。
其實他糾纏不糾纏已經無關緊要,我很難擺脫他了,我知道,但是我必須得裝著擺脫他的模樣。
“這個人,心機很深。”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談起他,我非常留意地聽著。
“硯地伐的日子,如今越來越不好過。”
“是因為楊廣?”
雲昭訓怔怔地發會呆,苦笑,“大概,也因為我。”
我把手按在她的手上,算是安慰。
她又說:“按律法,皇子不得結交朝臣。可是楊廣在暗中結交了很多人,卻又一點把柄也沒有落下,拿他無可奈何。他糾結的那些人不斷地挑硯地伐的錯,硯地伐動輒得咎,也許……”
她沒有說下去,但那一瞬間,她的臉龐仿佛忽然變得透明,絲絲的血脈在肌膚上汩汩地滲出悲哀,將周遭的整個空間都染得傷感。
我明白她未盡的話。
她和我一樣,知道曆史的發展,她當然也明白,最終登上皇位的絕非她的丈夫楊勇,而是楊廣。明知這樣的結局,卻又無能為力地目睹著發生,情何以堪?
我沒有說安慰的話,說出來也是蒼白無力的。
我陪著她發一會兒呆,然後問:“你記得不記得,那是發生在哪一年?”
“不記得。”她苦笑,“來到這裏之後,不知後悔過多少遍,當初不應該學醫,應該學曆史。”
“你學醫?”我驚歎,“多有用。”
“又不是中醫,有什麽用?我就算知道阿司匹林是乙酰水楊酸,我又要怎麽才能變出來?”
也是。
我沉默一會兒,回到原來的話題,“這件事,你告訴過他嗎?”
雲昭訓搖頭,“怎麽可能明說?隻能暗示。起初他根本不相信,現在也有點覺察。”
“那麽,想辦法阻止。”
雲昭訓看看我,“辦法是什麽?”
我呆住,是的,太多事都是說來容易。何況這是曆史,曆史真的能夠改變嗎?我也不知道。
雲昭訓忽然問:“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原來叫什麽名字?”
“林青。你呢?”
“徐子顏。”
我們相視而笑,短暫的一瞬間,我們褪去了外殼,回複原來的身份。
“林青,”雲昭訓握住我的手,異常懇切,“如果,我是說如果有辦法,需要你幫忙的話,你會不會幫我?”
我心中一動,“你是說……”
她搖搖頭,“我現在還沒有明確的主意,但是我想試試看。林青,如果將來我需要你幫忙,你會嗎?”她的神情像一個急切要抓住稻草的溺水者。
我點頭,“當然,我會的。”
她噓口氣,放開我的手,露出微笑,眼睛眯起來,彎成細細的弧絲,即使有了細紋,她看起來還是那般嫵媚。
我們回到並州,一切回複如常。
王府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人也是。楊俊依舊隔幾日來坐坐,來幾回留宿一夜。我依舊每天畫畫、閑聊。一娘依舊不給我好臉色。府裏的人依舊奉承我。
一日,楊俊興衝衝地攜了張圖紙來,展開給我看。是一張八寶床,白玉雕砌,飾金,飾寶珠,一個角也會價值連城。這樣的奢華,叫我嚇一跳。
他微笑地望著我,“阿婤,你喜歡不喜歡?”
“很漂亮,”我老實地回答,“但是……”
楊俊正在興頭上,沒有留意我的話風轉折,在我猶豫的間隙,他打斷我。“阿婤,隻要你喜歡——”他那樣溫柔,“我什麽都願意給你。”
我又吃了一驚,“這是給我的?”
“是的,當然。難道你不喜歡?對了,你總有好主意,你可以來修改一番,一定會更加美妙無倫。”
我徹底呆掉。以前他也常常地送禮物給我,我的梳妝台裏、箱子裏到處都是華貴的飾品。但是這一樣,簡直比結綺閣還要奢麗。不不,我已經超乎感動,幾近惶恐。
然而,楊俊甚至不給我機會拒絕,他滔滔不絕地講起這裏該如何雕鑿,那裏又要怎樣鑲嵌。
我茫茫然地聽著,心裏隻是想,我要這個做什麽?我為什麽要這樣的一張床?我隻需要一張普通的木床,有幹淨而暖和的被子,就足夠。
他終於覺察異樣,停下來,“阿婤,你怎麽了?”
我吞了口口水,艱難地說:“阿袛,我不想要。”
他挑起眉毛,“為什麽?”
我歎一口氣,“這太……招搖。”
聽了我這一句話,楊俊釋然地笑起來,攬了我的肩道:“你真傻,我願意讓你招搖,這又有什麽?”
我願意讓你招搖。我願意。
他的所有壓抑仿佛都發泄在了這些事情上,盡情地揮霍,盡情地奢華,因為除掉這些,他什麽都做不到了。
我看他看得很明白,所以我心裏有一縷微涼的歎息升起來。
“阿袛,”我握了他的手道,“你何須如此?我不需要這些,我隻需要你。”我說的未嚐不是真心話。
他十分感動,叫了一聲:“阿婤!”久久無語。
但是他依舊堅持打造八寶床,我又勸了一回不成,隻得由著他去折騰,心裏不免嘀咕,就算這八寶床製成了,下一回又不知還有什麽玩意兒?
這些日子,一娘看見我,臉色是越發差了,用腳指頭想都能明白是為了什麽。我不想這樣,但我身不由己。這四個字,小說裏倒是見了許多次,卻原來,也有能套上我自己的這一天。
我的煩惱都發泄在畫紙上。練習了那麽多年,早已揮灑自如,連王府學士們都讚不絕口。沾滿墨汁的狼毫狠狠地劈皴,拖過宣紙,墨跡猙獰,便有無由的快感。有時也不求形,隻凶惡地批上幾筆,然後團掉,心情便會好許多,像去掉了一個石塊。
真兒看著我畫畫,奇怪地問:“六娘,你這畫的是什麽?”
我笑,“什麽也不是。”
“那畫來做什麽?”
我想一想,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真兒滿臉茫然。她當然不懂,其實我也隻不過會嘴上說說,若我真的能悟到那樣深,我就不會有煩惱了。
一娘差人來叫我去,這倒殊為難得,我們之間,雖然照旁人看來必定是水火不相容,但表麵上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日子,到底還不曾撕破了臉皮。我自然去了。
她坐在榻上,臉朝著另一側,故意裝著不覺察我進來。我隻得立在地上。等侍女大聲傳報了,她才轉過臉來看一看我。
我如常斂衽為禮。
旁邊的一個婆子忽然冷笑,道:“可見平日裏眾人對王妃說的都不假,王妃還不信,如今瞧瞧,見了王妃也不參拜,這是什麽規矩?”
一娘繃著臉,不作聲。
咦?要借題發作?我轉念想了一想,道:“是妾失禮。”便依節日大禮,重新參拜。
我跪伏於地,一娘在我的頭頂,她不叫起,我不能起來。
一娘慢吞吞地說:“有件事,我要問你。”
“是。”
“殿下在製八寶床,你知道不知道?”
我無聲地歎口氣,果然來了。“妾知道。”
“哼。”一娘冷笑了一聲。
然後沉默。
她故意晾著我,好讓我保持著跪伏的姿態,這姿態比什麽都更能確證我們之間尊卑的區別。
我有衝動想站起來一走了之,但我盡力忍耐著,事情還沒糟到最後一步,不想弄得無法收拾。
“我一直容讓你,想必你也心裏清楚。”一娘終於開口,居高臨下的口吻,“可是我想不到,你是這樣不識大體。”
我忍住氣,“妾不明白王妃所指,請王妃明示。”
“我以為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你應該明白事理,殿下要造八寶床,你應該勸阻他,怎麽能任由殿下胡來?”
我回答:“妾勸過了,殿下不肯聽從。”
“你必不真心。你若認真地勸了,殿下如何會不聽從?”
我淡淡地笑,“殿下的性子王妃最清楚不過,這八寶床的事情,王妃想必是認真地勸過了——”
“你!”一娘聳起身,又慢慢地坐回去。
旁邊的婆子適時插口:“在王妃跟前這樣說話,又是什麽禮數?”
我道:“可不是,在王妃跟前這樣說話,又是什麽禮數?”
不不,我不是故意要還嘴,但是人都有脾氣,我對一娘有愧,不見得就要讓她騎在頭上。
婆子變了臉色,我趕在她開口之前道:“姐姐,我心裏和你想的其實一樣,至尊和皇後尚節儉,殿下這般奢靡,隻怕不好。姐姐,你知道我的,雖看著是個人樣,其實在殿下跟前不過一盆花,一個擺設。一向隻有姐姐你的話殿下還聽得進去,還是你勸勸殿下的好。”
我遲遲沒有聽見一娘的回答。
也許,我的話真的打動她,但我不敢這樣奢望,我隻想她能明白,我對她並沒有她以為的敵意。如果可能,我隻想省心些過日子。
但這個可能也很渺茫。
過很久,一娘站起身走了。
我跪伏於地,並且一直保持那個姿態。又過很久,才有侍女出來傳一娘的話:“你可以走了。”
我的膝蓋已經發木,幾乎站立不穩。跟隨我來的侍女扶住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處。
真兒趕著上來替我捶腿,但是我讓她退下了。我獨自坐了很久,一直不能克製住心頭的屈辱感。眼淚不爭氣地湧出來,我抬起頭,狠狠地又吞回去。十年,我在古代生活了十年,還是沒辦法接受這樣的折辱。此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為什麽有那麽多女人不擇手段地去爭一個名分。
晚間楊俊特意過來,他已聽說白天我的遭遇,婉言安慰。
我在他懷裏流淚,又對他微笑,道:“不要緊。”
他加倍地心疼我,替我揉著膝蓋。
晚飯後,一娘差人來請他過去。我扣住他的手,隻用一點力氣,低聲道:“阿袛,不要走。”
他遲疑地望住我,我也望住他,用一種萬分期待的目光。我不信他能夠抗拒。
楊俊果然留下來。
我偎在他懷裏,心中更加悲涼。這樣的爭端何其無謂,可我卻越陷越深,如同一個漩渦,跌進去便沒有底。要怎樣,我才能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