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我一驚,沒有揣測的時間,回答:“是。”
“你抬起頭。”
我不能與她對視,抬起頭,但垂下眼簾,避過她的目光。她上下仔細地打量我,又端詳我的麵容良久,緩緩點一點頭。
“我早已聽說過你。”
我不知是福是禍,又不能不答,隻得說:“是。”
“你是張麗華的女兒,是不是?”
我心跳又快一拍,繼續回答:“是。”
“怪不得。”她轉向旁邊的婦人,“你看這孩子,生得多麽美!”婦人連忙附和。
獨孤皇後又道:“我聽說,你照顧得阿袛很好。”
我忙道:“妾不敢居功,隻是略盡綿力。”
“唉。”獨孤皇後輕輕地歎息,聲音裏仿佛含著許多層意思,沉默了一會兒,她方又道:“總算,阿袛能有一件稱心如意的事情。”
不知為何,我心中一酸,眼淚幾乎落下來,又連忙忍住。
獨孤皇後又問:“聽說,你畫畫得十分好,是不是?”
這一次我真的愣住,想不到她連這都知道。難道她在留意我?為什麽?
我道:“閑事胡亂塗抹,不敢稱好。”
獨孤皇後卻說:“那裏有紙筆,你去畫一幅來我瞧瞧。”
我再度驚訝,“妾連丹青之皮毛亦不可得,何敢貽笑於皇後?”
“去畫吧。”獨孤皇後的聲音異常柔和,但是不容抗拒。她本來就用不著任何嚴厲和尖銳,她的身份就是命令。
我隻得去畫。
案上有紙筆,一個女官過來替我研墨。
她挽著一隻袖子,露出寸許皓腕,銀白條脫隨著她輕柔的動作在手腕上跳動,別有韻律。我看她翹起的小指,長長淡粉的指甲,沒有染過丹蔻,天然而成的晶瑩。
我忽然心中一動,向她臉上望去。
她也正望向我,目光相觸的那個霎那,我的心狂跳起來。
陳瓊!
她居然是陳瓊!
陳瓊微微向我頷首,示意我克製,不可失禮。
我激動莫名,手痙攣地抓起畫筆,又不知該向那裏落筆。我從她眼裏看見萬千的話語,我也一樣,胸口滿滿的都是,堵得呼吸之間,酸脹難耐。
“六娘,”陳瓊遠比我鎮靜,輕聲提醒,“請。”
我深呼吸很多次,第一筆仍然是顫抖的。我費好大氣力完成這一幅畫,仿顧愷之的《洛神賦》,幸虧以前仿過很多次,不需要花許多心思,此刻,我也沒有這許多心思。
兩個宮女將畫呈上去,獨孤皇後靜靜地看著,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心裏忐忑,至今不明白她意欲何為?但我看見在她的身後,陳瓊不易覺察地向我點點頭,我想這總該是肯定的表示,稍稍安心。
我重新跪下,道:“‘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
獨孤皇後抬起頭,從畫的上方望著我,然後又回過頭去對身邊的婦人道:“你聽這孩子說的,可不是在說她自己?”
我說:“皇後此語,叫妾誠惶誠恐。妾鄙陋,徒有其形而已。”
獨孤皇後凝視我,點一點頭,“很會說話。我都不能問你,誰是‘有其神’的,否則招著你奉承罷了。如此看來,也難怪阿袛那般待你。”
她長長地歎息,低聲飲泣,好幾個人同時在安慰她。
整個靈堂裏隻有這些細微哀傷的聲音,我茫然地聽著,久了,在耳畔連成嗡嗡的輕響,像秋日的風聲,帶著那樣一股涼意,不覺察間已侵入肌膚。
楊俊活著的時候,他的父母不能來看他,父親因為餘怒未消,母親因為禮製。然後,在他死後,母親才能悄悄地到來。天家的親情便是這般。
但是,畢竟還是有的。
“你以後打算怎麽辦?”獨孤皇後突然開口。
我怔愣了許久,幾乎失儀,方才醒悟她在問我。我打算怎麽辦?她進來之前我正在想,還沒有答案。
放在幾年之前,我有很多答案,我可以走,去開店,去遊山玩水……去過自己的生活。
但此刻,我忽然感覺茫然。
“妾自己也不知道……”我喃喃地回答。
獨孤皇後身邊好幾個女官同時向我遞來警示的眼神。
我又說:“妾想,也許可以在秦王殿下墓邊結廬,妾願繼續侍奉殿下。”
是的,畫畫畫,種種花,看看書,在周圍走走,和真兒、雲娘作伴,清清靜靜無人打擾,日子也是可以一樣過的。
獨孤皇後看著我。
她的目光有穿透力,直入人心底。楊廣是像她的。
在那一瞬間,她仿佛將我的裏裏外外都看清。我不由心驚,對她產生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她不會問:“真的?”她隻問:“你不覺得可惜?”
可惜什麽?我慘淡地說:“妾對殿下虧欠良多。”
是了,在她麵前,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究根溯源,害死楊俊的人裏麵,我也一樣脫不了幹係。我欠他的,是真心話。
獨孤皇後說:“但我覺得那太可惜了。你還是這麽年輕的一個孩子——你隨我來,以後你就跟著我吧。”
我愕然,下意識地抬頭,她已經起身走出去。腳步比進來時平緩些,她的身形保持得很好,背影還如一個年輕女人,但說不上為什麽,總覺得透著蒼老。
一直在她身邊的婦人多停留了片刻,告訴我,要我收拾好進宮的行裝,明日便會有人來接我。
我在茫然中求助地望向陳瓊,她平視前方,也無法給我一個明確的暗示。
進宮又有什麽可收拾的?胡亂理了一個包裹。
也不能帶上真兒和雲娘,什麽都割舍得下,就是舍不得她們,但又沒有法子。雲娘倒沒有哭,隻一直絮絮地對我說話,該穿什麽,不該穿什麽,該吃什麽,不該吃什麽,晚上要蓋好被子,恨不得將她記得的一切都告訴我,像囑咐一個十歲第一次離家的孩子。
我由著她說,每一句都聽進去了,又似每一句都輕輕掠過。我在屋裏慢慢地踱,看有什麽是必須要帶去的。
這屋裏到處是楊俊留下的痕跡,他睡過的床,他躺過的椅子,他握過的筆,他喝過的茶盞……這一切都將要遠去了。
趁別的侍女都不在,雲娘悄悄地拉我到一旁,拿出一個錦囊交在我手裏。
打開來一看,是那隻同心結。
猶豫良久,我將它收在了包裹裏,用層層衣裳壓住。
次日我被接進宮。第一次進入大興宮,隻覺大得出奇,也來不及仔細地看。有女官來迎我,剛剛安置好,懿旨就到了,奉我為尚宮,從九品的小小女官,揣摩起來,大約就是領班宮女。
特命不必過去謝恩,況且獨孤皇後也不在內宮,她陪著楊堅上朝去了。據說,她每日都隨楊堅去上朝,坐在屏風後麵聽著,若有什麽見解,便叫一個小黃門來回傳話。
她大概很喜歡幹預朝政,不過,她有相匹配的智慧,我從她的眼神裏看得出來。
陳瓊跟隨在獨孤皇後身邊,等到下朝,她才有空閑來找我。
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沒有哭哭笑笑的場麵,就隻是緊緊地擁抱,像曾經那樣,用盡力氣互相支撐。
過很久,我們才可以稍微平靜地坐下來說話。
“你變了許多。”我仔仔細細地打量她。
她笑,“你何嚐不是?”
當然,已經過去了八年,豈能不變?但我們依然可以一眼認出對方來。
忽又覺得悵然,明明有那麽多的話要問,這麽多年,如何過得?過得好不好?忽又覺得,全是多餘的話了。
“對了,我帶了茶進來。”我跳下地,但沒有找到茶爐,隻能提了熱水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衝泡。
“真虧你,怎麽帶這個進來?”
我說:“不是你頂愛喝了?”
她看一看我,小口地啜著,無限陶醉的神情。
“這大興宮中不常能喝到吧?”
陳瓊舍不得放下茶盞,端在鼻畔細意地嗅著,歎道:“如今哪裏能夠計較這些事情?”
停了一停,忽然說:“皇後很喜歡你。”
“哎?”我詫異,“你說什麽?”
“皇後——”她說,頓一頓,“你對她的性子。”
為什麽?我十分茫然,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皇後,很明事理,隻要你加小心些,倒不難處。”
我感慨地看著她。倒回八年,很難想像陳瓊能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起隋的皇後,聽起來,她的話語裏甚至包含幾分敬意。但也不難理解,我亦同樣有。
獨孤皇後是那種見一麵,就會讓人很容易折服的人,不光是因為她的身份。身份高的人還有很多,但那種氣度,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
但是我,她哪隻眼睛居然會中意我?
陳瓊又說:“皇後平日脾氣很好,也能容人,隻有幾件事碰不得。”
我仔細地聽著。
還沒來得及說,有宮女進來稟告:“皇後已更衣。”陳瓊笑一笑,“往後有的是時間,我細細說給你聽。”便站起來。
我們一起去見獨孤皇後。
她在荷池畔,小荷才露尖尖角,微微的風撩動密密擠挨的荷葉,襯著她素色的身影。依然華貴。她本就是不需要任何累贅的飾物妝點的。
靈堂裏跟我說過話的婦人伴在她身邊,陳瓊已告訴我,那是郭蘭,世婦,從小伴著獨孤皇後長大的人。她嫁出去,很快丈夫死去,她又回來,從此再沒有離開過大興宮。
我跪拜如儀。獨孤皇後回頭看看,和藹地點一點頭,便又回過頭去看著荷池。我不明所以,郭蘭示意我可以站起來,我便退在一旁。
我這個差使,不用端茶送水,不用鋪床疊被,隻消跟在皇後身邊,當她指著一朵花說:“瞧,開得多好!”便適時附和:“可不是。”這樣就可以。真是天下最輕鬆的活兒。
陳瓊隔兩日,才又來尋我。這一回我已經備好了茶爐,煎茶給她喝。
“真看不出,你能煎得這樣好。”她詫異地看我。
我很得意,“如何,可能誘你常常地來我這裏一坐?”
陳瓊不語,慢慢地飲茶。我有些奇怪她的沉默,抬頭看她。
“我說過,皇後平日也算好相處,隻有幾件事碰不得。第一件,”她笑笑,“至尊是萬萬不能碰的。”
我心裏想,哪個要去碰他?
“第二件,在皇後身邊的人,須得口緊,皇後最厭煩口舌是非。”
我點頭,獨孤皇後不是小家子氣的女人,正該這樣。
“第三件,”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遲疑了片刻,換作很婉轉的說法,“自古宮中,都不作興結交的那一套……”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因此我和陳瓊也不能走得很近,至少不能讓人看著太過親近。但宮中有一個伴,心裏終歸是溫暖的。
有時,獨孤皇後會寫條陳給楊堅,她口述,從前是陳瓊,如今多一個我來筆錄。她的思維敏捷,口述很快,一開始我很緊張,怕記錯了。她有所覺察,總是溫言安慰:“不要緊,慢慢地來。”那樣和婉,正似慈祥的長輩,叫我感動。以前道聽途說得來的印象,總覺得她是個十分嚴厲的婦人,如今看來,確如陳瓊所說,她不算難相處。
因為跟隨在獨孤皇後身邊,當然有很多機會見到楊堅。記得第一次,他從門外走進來,徑直走向皇後:“獨孤……”沒有留意旁的人。
獨孤皇後微笑,向我招手,“阿婤,你過來。”她攜我的手,推到楊堅的麵前,“你瞧,這孩子生得多麽可人。”
楊堅打量我一下,眼裏有不可避免的驚異,然而一閃而逝。他隻緩緩地點一下頭,也不知是什麽意思。
我沒有從他眼裏看到通常的欲望,安了心。
他們倆總是在晚膳後去花園散步,楊堅有腰疾,獨孤皇後用一隻手攙扶他,他的半個身子傾在她的臂彎中,互相依偎的背影在夕陽之中,仿佛合為一體。
獨孤皇後偶爾也會過問軍國大事,但極少,她時常關注的是刑部秋後將勾決的犯人卷宗、各地的孝子貞婦,還有許多瑣事,各部朝臣家的老人是否身體安康,甚至張三李四家的媳婦是否吵架。
但她不是八卦的女人。
一日她笑問:“阿婤,你是不是覺得這些事很無趣?”
我謹慎地回答:“皇後自有用意,妾怎敢置喙?”
“唉,你這孩子。”她總是這樣叫我,你這孩子,真的如喚她的孩子一般,聽來那般和潤,“我曉得,你是最會說話的,偏偏不肯跟我說話。為什麽?你怕我?”
她語氣和婉,但她的眼睛是洞悉一切的。
我回答:“敬,所以畏。”
“你瞧,”獨孤皇後笑起來,“這不就說話了嗎?繼續說,和我說實話。”
好。我說:“齊家,平天下。家道正則化行天下。”
“你這孩子,”獨孤皇後又笑起來,“跟我背什麽書?”
我隻好說:“至尊平天下,皇後齊家,各司其職,天作之合。”
獨孤皇後歎口氣,“當麵人人都這樣奉承我,轉過身去,不知多少人罵我這個老婆子多管閑事。”她的話音裏頗有幾分寂寥。
我想,她的確是寂寞的,在這深宮之中,眾星捧月,她是高高在上的,可是高處不勝寒,她也是疏離於眾人之外的,隻有一個忠誠的郭蘭,卻也未必明了她的心事。
所以,她總在說,說吧,和我說說話。
不知怎麽,我頭腦一熱,脫口說道:“那些個人,愛說什麽說什麽,理他們的呢!”
獨孤皇後驚異地看我一眼,嘴角帶著笑意。
我清醒過來,臉紅透了,跪下來說:“妾失儀。”
她挽住我,“不要跪來跪去的,我從來都不喜歡別人給我跪來跪去。”
我站起來,囁嚅道:“皇後恕罪。”真個發窘。
“越說越離譜,恕個什麽罪呐?”獨孤皇後慢條斯理地說,“不過,在你,也難怪。至於我呢,我喜歡聽你這樣說話——連阿五都不肯這樣和我說話。”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話音剛落,蘭陵公主走進來,還有她的大姐,樂平公主。
“皇後。”她們這樣行禮,然後才稱呼:“阿娘。”
她們坐在一起說話,不是不親熱的。
蘭陵公主已經褪去了多年前的天真,換作了滿滿的溫柔,一顰一笑,連端起茶碗的姿態,都透出優雅。
但是她並不快樂,我看得出來,從她的眉宇間,即使在笑的時候,也透著不快樂。快樂與富貴無關,富貴如天家也一樣有煩惱。
樂平公主看起來反而快樂些,笑的時候十分暢快,當然,也許因為她的麵具更好些。她年紀不輕了,三十八九歲模樣,敷了粉,眼角的皺紋一樣很明顯,麵頰也開始下垂。但看得出,她年輕時很美。真悲哀,美人一向是不許人間見白頭。
宮女們都退在外麵聽招呼,我也跟出去。但獨孤皇後叫住我:“阿婤,替我揉一揉肩。”
我隻得走回去。
樂平公主和蘭陵公主的目光同時向我投了過來,都帶著一絲異樣。
我也同樣不明白,獨孤皇後為何要留我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