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宮女急匆匆來說,楊堅在書房裏,衝著楊秀大發脾氣,連杯子都摔了。獨孤皇後立刻趕過去。我們這些人,不尷不尬的,也隻得跟在後麵。


  書房裏奶茶淌了一地,楊秀垂手站在一邊,楊堅指著他質問:“你倒說說看,那個萬智光算是個什麽東西?”


  楊秀梗一梗脖子,不作聲。


  “一個嬖人!”楊堅怒喝,手伸出去,往案上抓了一把,可是已經沒有了茶杯,他握了拳頭,在半空中揮了幾下,“一個嬖人你讓他當行軍司馬!”


  獨孤皇後隻聽到這一句就退出來,進了偏廳裏。她的目光在諸人麵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我臉上。


  “阿婤,”她平靜地吩咐,“你去聽著些動靜,至尊氣消些了你再來告訴我。”


  做什麽挑上我?


  當然我不敢問,道個“是”字便走出去,站在書房門外聽著。


  裏麵隻有楊堅一個人的聲音。


  “小人!小人!隻有王公貴胄才能毀掉我大隋基業嗎?這些小人也一樣能!猛獸如何?弓箭都未必怕,但一樣被毛裏的小蟲子喝血吃肉……還有,你拿僚人當活靶子射,可是有這回事?”


  “……”


  “還活取人心肝,也是有的?”


  “……”


  我聽得心驚。


  “……早對你說過,該多學學阿摩!”


  “哼!”楊秀終於吱聲,十分不服氣,“阿爺心中,向來隻有二哥是好的。”


  我的心跳了幾跳,血流加快,不自覺地提升注意力,所有這些反應都自然而然,全不受大腦的控製。


  “什麽隻有他是好的?”楊堅的口吻低緩一些,“他也有他的不好,他不好的時候我也一樣說他,你何嚐沒有見過?但他好的地方,你怎麽不知道學一學?”


  楊秀沉默,過一會說:“阿爺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性,二哥的好處,我隻怕學不來。”


  楊堅在歎氣,十分無奈。


  我的理智回來,將所有那些不自覺的反應平複下去。


  我到偏廳去,告訴獨孤皇後,楊堅的氣大約是已消了六七分。


  獨孤皇後點點頭,站起來進了書房,這一回,她讓我們都留在房門外。片刻之後,楊秀從裏麵告退出來,順手帶上門。


  合上的刹那,聽見獨孤皇後和緩的聲音:“那羅延……”是楊堅的小名,取自佛教,意思是大力護法神。


  我也是第一次聽見獨孤皇後這樣稱呼楊堅,如居家的夫妻那般親近,不由自主地微笑。


  驀地,又覺有人正注視我,抬起頭,是還未走開的楊秀。


  我立時想起方才聽見的“活取人心肝”雲雲,一股涼氣從腳底衝上來,一直冒到腦門,暫時凍結了我的思緒,讓我做不出一個合適的反應。


  這和從前懼怕楊廣是兩樣的,這純粹是恐懼,就像……半夜裏獨個看恐怖片。


  幸好,他也沒說什麽,轉身走掉了。


  因為距離年關近了,藩王都陸續返京,過幾日是漢王楊諒,接著楊廣也回來了,大興宮因而日漸熱鬧起來,獨孤皇後臉上的笑容比往時多了幾倍,連楊堅也常常在笑。


  就算摻了許多別的成分,因而稀釋,天倫之樂也還是存在的。


  從旁觀,無需冷眼,也看得明白誰是最得爺娘歡心的。蜀王妃像個悶嘴葫蘆,漢王妃年紀還小,聽到任何有趣的事便咭咭地笑個不停,兩個人加在一起也比不過一個晉王妃。


  她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全生得團團圓圓,和她一樣乖巧,懂得討老人家歡喜,獨孤皇後整日摟著兩個孫子,不知怎樣才好。臨到隔輩身上,她還是尋常的祖母。


  “喏,到底還是阿蕭。”有一次她終於說漏嘴,“哪裏像當初,阿儼生了之後,我想抱過來養,都不肯。阿儼如今和我也不十分親。”


  我怔愣。


  獨孤皇後覺察失言,轉開話題,此後也不再提。


  她和雲昭訓的宿怨,果然不假。楊儼是雲昭訓生下的長子,聽說因為有了這個孩子,楊堅夫婦才勉強接納了雲昭訓。孫子終歸還是孫子。


  那麽別的事,大約也是真的。


  我切實地感覺到那股寒意,夾在初冬的風裏,生生地透過我的身體。很多年前,我初到這個時代,影影綽綽的,曾見過張麗華如何為她的兒子謀求太子之位。我還記得那個寥落的日子,廢太子陳胤離開東宮,漸漸淡出視線的躑躅身影。那樣孤寂。


  那時的感覺忽然又浮上來。


  史書沒有記錯的話,這一輪的勝者,是楊廣。


  楊廣。


  我用手覆了前額,心中的複雜情緒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究竟,我是在恐懼,還是在慶幸?還是……我自己都無法分辨。


  奪嫡的故事,記得最清楚的是康熙年間那一場九王之爭,手足兄弟,步步刀光劍影。為一個皇位,到底有什麽趣味?但是,想一想失敗的後果,從此跪伏於階下,一句話便可以失去一切,鬼才會說,那個位置沒有用。


  我卻不記得這一輪的經過,隻知道一個結果。楊勇、楊秀、楊諒,他們各自的結局又是如何?也全都不記得。


  或許,反倒是地下的楊俊最輕鬆一些。


  一日,我在後殿廊下遇到楊廣。


  在宮中,他十分收斂,進退都有分寸。他倒沒有裝作不認得我,偶爾也向我招呼一下。獨孤皇後問起時,他照直說,在江南時,曾受楊俊之托,照看過我一陣。獨孤皇後連我開花店的事都知道,這一段大概也聽說,自是不以為意。


  況且,他每每入後宮看望獨孤皇後,十有七八和蕭王妃同來,更不會與我說什麽。


  我因此倒很安心。


  有時候我們的視線交逢,彼此都十分平靜,便如同過往的一切真的已湮沒在記憶裏。


  等側開臉去,我再偷偷地深呼吸,讓亂跳的心平靜下來,還有心頭的刺痛。


  楊廣看見我,向我微微一頷首,我垂手避在一旁,讓他先過去。


  從低垂的眼簾下,我看見他青色的布衣下擺以平穩的節奏晃了過去,然而,我剛剛抬起頭來,卻看見他又轉回身。


  “方才的點心很好,還有嗎?”


  方才是晉王妃做的點心,我隻不過打下手,他卻問我。


  “還有。”我說。


  “你再去拿一盤來,我還有些餓。”他說著,隨手推開一間偏廳的門,走進去。


  我連拒絕的餘地也沒有,隻得又去端了一盤點心來。想一想,其實也可以換個宮女送去,但猶豫了一下,還是自己來了。


  他不知道用什麽借口,將身邊的人都打發開,隻有他一個人坐在裏麵。


  偏廳的窗關著,因而很暗,我隻能看清他的輪廓。


  “阿婤。”他叫我的名字,“過來,到這裏來。”


  我走過去,將點心放在他麵前的案幾上,他看也未看。


  隻說:“坐,坐這裏。”他指著自己身邊。


  我沒有動。這些天,我看得很清楚,他在獨孤皇後麵前始終都表現得十分穩重,隻有偶爾的例外,當蕭王妃笑起來,他便會側過臉去看她,眼裏露出那樣一種陶醉般的神情。


  那樣的神情,是戳在我心頭的一根刺。


  我說:“殿下,請用點心。”


  楊廣看著我,可能因為我沒有坐下的意思,他站起來。我們之間的距離因而一下子縮得很近,我看得見他眼中閃動的微光。


  我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心裏想,我應該走掉,但又猶豫,萬分地矛盾。


  “阿婤。”他逼上來一步。


  我下決心轉身,但被他拉住胳膊。


  “別走。”他命令,然後放緩一點語氣,隻是一點,“我隻想看看你。”


  他扳著我的肩讓我轉過身來,然後鬆開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與他麵對麵。我隻好迎向他的視線,雄赳赳氣昂昂的,盡管以前這樣的嚐試我也做過,無一不是失敗告終,但總不能直接繳械投降。


  楊廣不動聲色地看著我。這個人,我永遠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可是,他卻好像能夠看透我。這真是不公平。


  史書怎麽沒告訴我,他是這樣一個人呢?當然,也許因為我讀書不求甚解,我總以為他是沉迷酒色的,滿眼昏光的一個家夥。


  “你在想什麽?”他問。


  哈。原來他也看不透我。我因這問題心情大好,居然忍不住勾了下嘴唇。


  “你笑了。”


  他的拇指在我的唇角輕輕擦了一下。


  “阿婤,我喜歡看你笑,我第一次看見你,你就在笑。你還記得嗎?”


  我回想一會,搖頭。


  “那樣的境遇,別的女人都會哭天喊地,可是你卻在笑……”他停下來,微笑一陣,忽然又問:“你剛才氣鼓鼓的,為什麽?”


  我心口氣悶了一下,酸脹的感覺湧出來。


  不,我不是吃醋,不全是。我心裏很清楚,因為我知道他在做戲。別問為什麽我這樣篤定,但這是我的感覺。是女人都會這樣的感覺,一個男人在他真心愛著另外一個女人的時候,那眼神終歸是不同的。但他看著蕭王妃的眼神裏,找不到那種異樣。


  可是,看這樣的戲碼也足夠叫我心驚肉跳。


  即便套在陳婤的殼子裏十年,臨到父母兄弟親情這些事情上,我還是變回林青。小說電視裏看得驚心動魄是一回事,親眼看著骨肉相殘是另外一回事。看著一群血脈相連的人,套上一堆的麵具,一句話都分不清是真是假……我自問沒有那樣的鎮定。


  何況,他還是隋煬帝。


  “怎麽?”他問。


  不知為何,我脫口道:“如果我向你提一個要求……”說半句,忽然清醒,停下來。


  我在做什麽?癡心妄想試試自己的分量?別逗了。


  楊廣一直等著,“怎麽不說下去?”


  我歎口氣,“你說過,不能向你提出你做不到的要求。”


  “你不說,怎麽知道我做不做得到?”


  我搖一下頭,懶得說。


  楊廣笑,“你在故意激我,說吧。”


  我想了想,道:“我想要一包劍南的蒙頂石花。”


  楊廣盯著我看,他當然已經明白我在敷衍他,也明白我是真的不會說。他一定在估計是否可以強迫我回答?

  我無所謂地回視。


  他灼灼的目光黯淡下來,就像過去曾經的許多次。


  我這個三心二意的女人,居然立時就心軟了一下,但隨即又硬起來。這樣是最好的。盡管,心硬的代價是總會被棱角硌疼。但也許,久了心也會磨出繭子來,那時候就不疼了。


  沉默半晌,楊廣忽然又問:“你在宮中過得如何?”


  我回答:“很好。”


  他點點頭,“阿娘一定很喜歡你。隻是我本來以為,你會不習慣宮中。”


  如果是以前,的確是的,但是現在……現在我也被磨圓滑了。


  楊廣說:“如今我隻擔心一樣,阿娘也許會將你許給別人——你不要答應。隻要你自己不肯答應,阿娘就不會強迫你的。”


  我心裏想,也許他已經知道楊秀的事。


  “阿婤,”他盯牢我,“你答應我,如果有別的人向阿娘要你,你不能答應。”


  熟悉的強橫又回來。


  他的語氣,分明已將我當作他的,不容我拒絕。


  忽然負氣,“我不答應你又能如何?”


  “別的人都不是阿袛。”他冷冷地說,“我隻容忍過阿袛一個,你不曉得我是怎麽樣容忍過來的——我絕不會再容忍別人。如果你不答應我,跟了別人去,我一定會殺掉那個人,不管他是誰。”


  我的脖子像彈簧一樣被他生冷的語氣壓得彈起來。我說:“蜀王殿下已經跟皇後說起過此事,我也許會——”


  “我說過,無論是誰!”他迫近一步,聲音仿佛釘子釘到我的耳膜裏,一字一字震得發疼,“無論你跟了誰去,無論你去到哪裏,我都會殺了那個人,將你奪回來。阿婤,你若真的去做了,你就會明白我沒有在騙你!”


  我瞪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聽這樣的話,我應該遍體生寒,應該滿心恐懼,可是我沒有,我心裏什麽都沒有,空蕩蕩的一片,隻是茫然地望著他。


  目光交錯,似乎有許多光陰的碎片掠過,又似乎什麽也沒有。


  來不及仔細探究,隻是片刻,楊廣轉過身去,淡淡地吩咐:“我言盡於此,你可以走了。”


  我行禮如儀,而後退下。


  出了偏廳的門,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暗沉沉的房間深處,楊廣坐在那裏慢慢地吃著點心。早已涼透了,也不知他能嚐出什麽味道,吃一塊,又很快地放進另一塊。


  我木然地向前走,迎麵的風都是冰冷的,仿佛直接穿透我的身體。當然是這樣的感覺,因為我的身體是空的。


  走了一會,忽然聽見有人叫我,轉來轉去地看了幾眼,才看見簷下的小宮女。


  “六娘,怎麽今日逛到我們這裏來了?”


  我怔愣,原來闖進她們平時休息的院子,隻得停下來,隨便東拉西扯幾句,再走回去。


  頭腦總算清醒了一些。


  然後心裏想,不知一直這樣下去,和索性豁出去,哪一個會更痛苦?

  但是豁出去,真的就會快樂嗎?就算快樂,又能有幾年呢?很快地又膽怯。


  我本就是俗而又俗的女人,屬於我的生活本該就是平平凡凡,而非這樣的驚天動地,我本沒有做曆史人物的潛質,卻被強塞進曆史。


  當初,我剛剛知道他是楊廣時,缺乏一了百了的勇氣,如今還是同樣。所以,我也隻能不明不白地懸在當中,便如未知的命運。


  “六娘!”又有人叫我。


  回過頭,尉遲汀蘭追上來。


  她一路小跑,到我麵前時,臉頰紅撲撲的,像一隻蘋果。


  獨孤皇後有一次在花園閑逛時遇見她,那時她正在踢毽子,花樣百出,如翻飛的蝴蝶。獨孤皇後站著看了一會兒,卻見她將毽子踢到了樹上,她跳了幾跳夠不著,便脫下一隻鞋來往上丟,一次又一次。


  獨孤皇後便要她到自己身邊來伺候。


  我知道獨孤皇後喜歡她什麽,是她的笑,如黃鶯般婉轉、清澈,脆生生地綻放在秋日垂暮的花園中。


  “皇後找你呢,快來!”尉遲拉了我就跑。


  獨孤皇後身邊的人都很穩重,隻除了她一個。但大家都容讓她,因她年紀小。算來她是罪眷,當年楊堅篡奪北周的皇位,尉遲家起兵反對,結果落敗。成王敗寇,家眷死的死,活著的沒入掖庭。那時候,尉遲汀蘭還是一個繈褓小嬰兒。


  如今,她十七歲,但她生得嬌俏,眼睛極大,看上去像一隻放大了的SD娃娃。


  過門款時,差點絆倒。獨孤皇後在裏麵笑:“跑那麽急做什麽?”


  尉遲汀蘭回答:“怕皇後等得急,所以隻得拉了六娘快走。”又看看我,我隻得附和,道個“是”字。


  她很討好皇後,看得出來,她是有些小小野心的。畢竟被踩在腳底那麽多年,人人都可以再在頭上踏幾下,個中滋味,不是一般人能夠體會。


  獨孤皇後說:“這兩日阿瓊身子不好,她這一部《金剛經》已經抄了一小半,阿婤,你來抄完吧。”


  我想了一想,道:“皇後知道的,妾的字不如阿瓊……”


  “不要緊,”獨孤皇後道,“你盡力就是。”


  尉遲汀蘭忽然插了一句:“皇後,奴婢想試試。”


  “哦?”獨孤皇後轉回頭去看她,“你會寫字?”


  “是,學過一點兒。”尉遲轉過來望著我笑,“六娘寫兩個字,我照著寫吧。”


  我微微笑笑,“好。”


  走到書案旁,提筆隨手寫兩個字“居”“養”。尉遲汀蘭看著我寫,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


  然後她也寫完,將紙奉上。


  獨孤皇後看很久,又看我一眼,回頭對尉遲微笑,“汀蘭,以後你來替我抄佛經吧。”


  “是。”尉遲回答得十分清脆,而後轉過來對我笑一笑。


  我也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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