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這年,楊廣在大興隻停留了半個月,便啟程回江南。
楊廣來向獨孤皇後辭行,再三跪拜。
獨孤皇後挽了他的手道:“你要自己保重,可不能再有什麽,我如今年紀大了,經受不起。”
楊廣說:“臣一定加倍小心。但臣也憂慮於此,去年的刺客至今杳然,臣一想到萬一……”他哽咽,幾乎語不成句,“萬一久違於至尊和皇後膝下,臣……臣便痛不欲生。”
獨孤皇後一下一下極有節奏地撫著他的肩,久久不語。我侍立一旁,望著她若有所思的側影,完全猜不出她在想什麽。
靜默許久,楊廣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我看見他眼底探究的神情,想必他也摸不透母親將會如何回答。
“阿摩,”獨孤皇後終於開口,十分平靜,“你起來。”
楊廣站起來,垂手立於坐榻前。
獨孤皇後一字一字道:“你放心地去,路上自己小心。至於別的——我倒想瞧瞧是誰那麽大膽敢害你!”
我發覺他們母子倆說狠話的方式果然如出一轍。
“阿娘!”楊廣又跪下去,“臣有幾句話,放在心裏已久,不敢說出來。今日阿娘提及於此,臣鬥膽告訴阿娘。請阿娘屏退左右。”
獨孤皇後先不作聲,過得片刻,才緩緩地開口:“阿摩,天家事便是天下事。無不可對人言。”
楊廣震了一震,叩首道:“是。”
停了一停。“但你慮的也是。”獨孤皇後又說,“今日我和晉王所說的話,如果走漏出去一個字,那麽必以十惡不赦之罪論處!”
她徐徐道來,聲音並不見得高,然而震得人耳膜“嗡嗡”地作響。殿中人誰也不敢出聲,個個屏息凝神,將頭都埋了下去。
“阿摩,你想說什麽?說吧!”
“臣……不忍言。”楊廣繼續以退為進。
我想獨孤皇後多多少少能猜得出他想要說的話,因此她沉默了片刻,在做最後的估量。
最後的一幕,大約就從此刻開始了。
“阿摩,你一向果敢,不是這樣的人。你大膽地說吧。”
“是。”楊廣叩首,“臣愚笨,不知究竟為了何事,得罪了東宮。大哥如今十分惱恨臣,幾次三番地訓斥臣,臣都不知所為何來。”
獨孤皇後頷首,“你說前日的事?我也聽說了。”
前日東宮宴請晉王,席間不知為了什麽事,一句話不來,楊勇又當眾摔了杯子,還放了些狠話,意思要整治晉王。
不知這些傳言注了多少水,重要的也許隻是傳言的存在。所謂無風不起浪,大約每個人都會這樣想:就算捕風捉影,那也得先有影子。
“臣現在日夜憂懼,怕……怕有什麽萬一。”楊廣聲音哽咽,表演得十分誇張。他果然了解他的母親,年邁的婦人在與愛子離別時聽不得這些話。
獨孤皇後的回答隻有一句話:“我都知道了。你且放心地去,自己多保重。”
“是。臣告退。”楊廣同樣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就算獨孤皇後放出了那樣的狠話,這段對話後來還是影影綽綽地擴散開來,而且我每一次聽說,內容都有些許改進。後來,變成越來越完滿的劇本,雙方的演技都顯得無可挑剔。
楊廣前腳剛走,王世積案爆發。
六月,王世積因為意欲謀反的罪名被誅。而在審問他時,漏出一些宮禁中的事情,據說,是高熲告訴他的。
這樣就明白了,隻要高熲不倒,太子營的大旗就算還在,再怎樣風雨飄搖,也可以勉強地延續下去。現在,高熲是保不住了。
據說,高熲自己倒是十分淡定。他私下裏跟人說過,自己已經位極人臣,至尊能夠給他的已經全都給他了,剩下還能給的,也就是賜他一死罷了。
聽到這番話,倒叫我感慨。
“果然是個聰明人。”我歎息。
陳瓊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該早早抽身而退。”高熲已解職在押,也有人出來告發他曾想謀反,大約,是在劫難逃了。
但是,就算他早已經知道今日的結局,恐怕當日他能出力時,也會忍不住出來的吧。世上確實有人是這樣的性情。
更何況,“他就算想早早抽身,也未必能夠。”我搖頭。
陳瓊思忖良久,歎口氣,“你說得是。”
這陣子,楊堅頗為高熲的案子鬱鬱寡歡,畢竟高熲不比常人。我常見他在屋裏來回踱步,不停地歎氣。
但這一步是必須要走的。
有時候想著這些從政的人,不知道一生的樂趣在何處?恐怕難有一件放縱自己,為所欲為的事情。有了,大約離盡頭也就不遠了。沒有,也一樣不知道哪天盡頭就出現在眼前,常常連個心理準備的過程都沒有。
當強盜,都還有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時候。
一日聽見獨孤皇後在勸:“……妾還記得那時,妾的父親被誣殺了,其它的府賓都早早地溜得沒影,隻有高熲,還常與咱們府上往來。想起來,那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自他為相,日日坐在朝堂前那槐樹底下聽事,樹都靠得歪了,至尊還特為命人不許砍去,好叫眾人都看見他如何勤勉。如今那樹都還在,人倒要沒了,這是如何說起呢?”
她輕聲飲泣,不像假裝的。
說高熲不好的是她,說他好的也是她,隻怕她自己都不甚明白。
楊堅不語,又是長長的一聲歎息。
深秋來臨時,高熲案終結。楊堅到底不忍殺他,隻貶為庶民。這結果大約比高熲自己的意料好得多,聽說他一派欣慰。
但太子營的旗終算是倒下了,太子屬官和親信朝臣或死或貶或斥,一片零落。
年末楊廣回來大興,卻並未如往時一般過了年立刻就返回江南,因為突厥步迦可汗犯境,楊廣與楊諒各率一軍北上,左右夾擊。
步迦可汗已是強弩之末,這一戰有驚無險地勝了。
隋所扶持的啟民可汗死心塌地,上書尊楊堅為“聖人可汗”。
我很關注這些事,在心裏暗暗計算大軍歸來的日子。但是我又很怕見到他,要裝作若無其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楊廣不在的時候,蕭王妃時常進宮來,帶著她的女兒靜言。小姑娘才七歲,和兩個哥哥一樣團團臉兒,說話聲音糯糯的,可愛至極。
靜言很喜歡我,常常纏著我,要我領著她去蕩秋千,我折柳枝給她編花環,帶在頭上,活似油畫中的小天使。
心裏軟軟的,忽然很想有個孩子。但這是奢望,現下是,也許很多年都是。我歎口氣。
“六娘,不可以歎氣。”靜言坐在秋千上一本正經地勸告,“歎氣會生皺紋的哦。”
我忍不住笑,真想掐她的臉蛋,想想她的身份,又將手放下來。“真是,你怎麽連這些都知道?”
“阿娘說的。”靜言搖晃著腦袋,“阿娘說,她的皺紋都是歎氣歎出來的。”
我心中一動,“你阿娘平常不快活嗎?”
“沒有啊,隻是她老愛歎氣。”
那就是,她不快活。
“六娘!六娘!你在發什麽呆?幫我推呀。”
我回過神,俯身笑道:“該回去了。你老這麽跟著我到處亂跑,你阿娘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靜言生了長長的睫毛,像蝴蝶須子一樣掩著娃娃似的大眼睛。她納悶地瞅瞅我,“那怎麽會?阿娘老跟我說,六娘你又好看,又懂事,我跟你玩,她很高興。”
我怔愣,然後歎息。
天熱起來,楊堅夫婦如往年一樣前往仁壽宮避暑。仁壽宮內古木參天,遮雲蔽日,別有一番清靜。
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太過陰寒。走在任何東西,都會冷不丁感覺一股風自那些殿堂的深處吹來。
走到書房門口,郭蘭守在台階下,滿臉緊張。看見我就過來攔住,一邊使勁擺手。
聽見屋裏有摔杯子的聲音,“咣當”好大聲。還有婦人抽泣的聲音,肯定是獨孤皇後。
他們在吵架?居然。連尉遲的那一次,他們也沒有正麵地吵起來。
“……又不是不知道睍地伐的性子!他怎麽會做出這種事情來?你要這樣治他,他哪裏還有命在?!”
獨孤皇後的聲音都變形了,尖銳得刺過房門傳出來。
發生了什麽事?我茫然地看郭蘭。她搖搖頭,不敢作聲。
“白紙黑字在這裏!我若不治他,國法還有什麽用?”又一隻倒黴的杯子碎了。
“我管不了那麽多!”獨孤皇後大哭著,像個普通的潑婦,“我告訴你!如果要睍地伐死,先來殺死我!”
“是你幾次三番勸我廢他!”
“廢是另外一回事。他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不能讓他死!”
“伽羅——”楊堅無可奈何地喊了一聲,話音低下去。
獨孤皇後的聲音也低下去,隻剩下隱約的抽泣。
靜默更讓人惴惴不安,偶爾一隻鳥雀在枝頭“嘰”地叫一聲,能讓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我和郭蘭麵麵相覷地站著。我心裏未嚐沒有猜到幾分,但我不敢想下去。
如果楊勇真的死了,那麽雲昭訓,還有他們的兒女們……我忽然無比地恐懼。
冷不防楊堅的聲音又高起來:“這不是第一封奏報了!難道你要看著他來殺掉我才算甘心嗎?”
又是驚心動魄的瓷器破碎的聲音,接連不斷的好幾聲,大約,該碎的這回也該全碎完了。
然後,突然的靜默。
過很久,門猛地被拉開,楊堅大步從裏麵出來,臉色很難看,青筋畢現。
郭蘭和我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獨孤皇後坐在榻上,壓抑著哭泣,不斷地抽噎。
我們不敢動,也不敢說什麽。過好一會兒,郭蘭走過去,勸一句:“皇後,別哭了,傷身子。”
“傷身?”獨孤皇後淒涼地笑,“心都碎掉了,傷身又有什麽?”
郭蘭待要再勸,獨孤皇後痙攣地抓緊她的手,道:“蘭娘,你是看著睍地伐長大的,你說,睍地伐那個孩子,會不會謀反?”
“啊?”郭蘭驚呼,“太子謀反?怎麽會!”
獨孤皇後覺察失言,目光在我們兩人臉上來回倒了個個兒,歎道:“都是沒影的事體。你們隻當沒有聽說吧。”
當然。我也恨不得自己根本沒有聽見。
“去打水來。”片刻間,獨孤皇後仿佛已恢複鎮定,吩咐。
宮女打水進來,獨孤皇後洗了把臉,稍事梳理,然後站起來,“我要去見至尊,你們不必跟來了。”
郭蘭忙道:“皇後,不如等至尊氣消些?”
獨孤皇後看她一眼,想了想,搖搖頭,徑自去了。
過一個時辰,楊堅和獨孤皇後攜手回來,兩人都十分平靜,仿佛方才的一切根本不曾發生過。
次日,楊堅匆忙趕回大興。
獨孤皇後沒有同去,她留在仁壽宮裏,甚至與平常一樣,領著我們到處遊逛,說笑。隻是她經常會突然地陷入呆滯,仿佛思緒在一瞬間凝結。
她未到六十歲,養尊處優,皺紋遠比一般的老婦人少,但如今她看上那樣顯老,仿佛真的已經到了垂暮之年。
十數日後,大興傳來消息,楊堅下詔廢黜太子楊勇,及其子女都貶為庶人。廢黜的罪名是不成器因而不堪重任,並未提到其他。
聽到意料之中的事終於發生,獨孤皇後隻是長長地歎一口氣。過很久,聽見她喃喃地念了一聲:“睍地伐……”那樣悲切。
她一定是難過的,一個母親,舍棄這一個兒子,選擇那一個,不知道她如今心裏究竟是什麽滋味。當日她可以毅然的做出選擇,但是之後,她的愧疚又升起來,畢竟那一個也是她親生的兒子。
我在想,如果現在給她一個機會改回去,她會嗎?
但這樣的設想已毫無意義,就算是她自己,如今也改不回去了。
她所能盡到的全部,就是保住了楊勇的性命。楊勇的罪名不是謀反,所以至少,他還是活著的。
這個月末,天氣已經變得寒冷。我們終於隨獨孤皇後離開仁壽宮,回去大興。啟程的那天,天空陰沉,鉛雲低垂,不久便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
但當車駕進入大興時,雪又忽然停了,天空放晴。因而有人說,這是吉兆,獨孤皇後聽了也微笑點頭。
東宮如今空了。
聽說雲昭訓和兒女們都陪著楊勇遷入內史省軟禁,當然如今她也不是雲昭訓,她隻是雲氏。但我想,和楊勇在一起,這對她也沒有多少分別。
楊廣可以安心地等待當太子。也未必安心。他上書楊堅,請求在冊立之日不穿九旒犀笄、玄衣纁裳的大禮服,隻用常服,絳紗單衣,革帶,金鉤灊,金縷鞶囊,襪履。
又上書自請,朝臣在太子麵前不必稱臣。
謹慎到這個地步,大約是有楊勇的前車之鑒,他也不想節外生枝。
楊堅十分欣然,一一首肯。
但獨孤皇後,我想這正是她想要的結局,她當然更不曾後悔,然而她的愧疚大約已超過了欣慰。
楊廣來問安的時候,她臉上帶著笑容,然而他走後,大多數時間裏,她都蹙著眉頭。她倒不是責怪誰,恐怕也沒有辦法責怪任何人,她隻是沒辦法快活,這件事無論怎樣結局她都注定無法快活了。
有時候她問蘭陵公主,外頭有什麽說法沒有。蘭陵公主婉轉回答:“有當然是有的……究竟大哥也沒有什麽十惡不赦的罪過。”她便神情一黯,整天都悶悶不樂。
因為將要冊立新太子,楊秀和楊諒也返回大興。不過看他們的神情,恐怕也是滿心不甘。尤其是楊秀,忿忿之情溢於言表。
聽他公然在說:“若是大哥,那也就罷了,長幼有序。既然可以立二哥,立誰不可以?”
左右連忙勸止。
楊堅對獨孤皇後歎息:“阿秀這個脾氣,我們在時還能壓他一壓,我們若不在了,他是誰也不服的。到時若生出什麽禍事來,怎麽得了?”
瞧這情形,楊廣如今不過是坐了楊勇的位置,換作他四麵受攻擊。
這事體看似塵埃落定,其實越發喧囂塵上,不到最後一刻,哪個也不肯放棄。
十一月初三,楊廣受冊,立為皇太子。
這日,天降大雪,大團大團的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頃刻將大興城裹成一團銀素。
有人說這是“瑞雪”。
有人說這是“不祥之兆”。
端看心裏怎麽想罷了。
“你呢?你怎麽想?”陳瓊問我。
我正拿剪子修理瓶中的冬梅,歪著臉打量再三,想著頂上頭那幾朵花要不要剪去。
“看樣子,這事總算落定了。”陳瓊見我不答,又說。
“落定?隻怕也未必。”
陳瓊輕笑,道:“果然你我是一樣的心思。”
我怔了一下,才發覺自己被套漏了嘴。便不再作聲,隻管伸手將那兩朵花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