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次年,改元仁壽。
楊家的團圓飯著實熱鬧。楊秀和楊諒話裏話外夾槍帶棒的,不,楊秀說話分明是明刀明槍。
他說:“聽到外麵的人都讚太子品行好。”然後故意停下來。
諸人都沉默。獨孤皇後出來打圓場,先看他一眼,告誡,再問:“都說了什麽?”
“說太子對太子妃好呀,一心一意的。”
獨孤皇後若無其事地說:“那也是實話。”
“本來嘛。”楊秀繼續說,扯著嗓門,一副我是老粗我怕誰的模樣,“阿娘就是喜歡太子這樣,誰不知道呐?太子,是啵?”
說得倒似楊廣扯著蕭王妃的裙邊登上皇太子之位。
楊廣淡淡地笑,“我本來就生性愚鈍,唯待人以誠罷了。”
這樣的飯,也難為諸人都能下咽,想必回去還得宵夜。不過口舌上,楊廣吃不了多大的虧,再者,大約他也不屑於爭。
所以,我很安心的看戲。
看到夜深,終於落幕,其實誰也占不了誰的便宜。我自回住處,桌上還堆著白天獨孤皇後賞賜的首飾衣物。隨便整理了一下,開了箱子,放進去。
手不自覺地往箱子底上探進去,摸到光滑的絲結,觸手微涼。
心跳幾跳,倒好像第一次觸碰似的。我抽出手,同心結就在掌心裏,環環相扣,糾結纏繞。看良久,放回去,合起箱子。感覺十分滿足,像缺氧的人吸幾口新鮮空氣,立刻便通暢起來。
年後楊秀啟程回了益州,但看楊諒的意思,仿佛不願離去,再四地流連獨孤皇後的跟前,十分不舍的模樣。獨孤皇後疼愛小兒子,原本就舍不得,越發由著他拖。
我想他的心思,也不難猜。當年楊堅手無重兵,卻奪下了北周的皇位,就是因為當時北周皇帝暴亡,諸王都遠在藩地,鞭長莫及,等到趕回京師,大局已定,無力回天。如今楊堅眼見著是日漸垂暮的人了,若哪天不測,大約楊諒也想仿效一下父親當年所為吧。
但看楊廣,倒是氣定神閑,從來也沒有一字催過楊諒。
有時我和陳瓊閑聊起來,陳瓊便說:“當今太子的氣度倒是遠勝廢太子。”我們兩人如今可以組成一個小小的政局八卦研究組。
我住的地方僻靜,再加上我們兩個說吳語,這宮中能聽懂的人沒有幾個,到後來,有點肆無忌憚的樣子。反正,都說了那麽多,足夠我們兩個死上十七八回的,不差再多說幾句。
陳瓊的語氣是欣賞楊廣的。我生出“與我有榮焉”的竊喜。
當然,她不知我與楊廣之間那檔子事,我本能的小心翼翼的瞞住她。
“不過,他的日子也未見得比廢太子當年好過。”
“是麽?”我隨口問,心裏緊張得要命,耳朵也豎起來。
“當然。如今他是眾矢之的,千小心,萬小心,也難免不出差錯,隻要出上一點,就瞧著底下那兩位如何大做文章吧。”
這些我都知道,我想知道更具體的事。
我立在書案邊研磨,裝著打算畫畫的模樣,一麵想詞:“那兩位畢竟離得遠,不知道朝裏有什麽人替他們走動?太子這邊倒是有楊素,如今他也是左仆射了。”
“這你就想差了。”陳瓊輕笑,“就是官職升到頭了,才險。”
我怔愣一下。
“你想,下麵有多少人想取而代之。何況,他以前得罪過多少人。”
我承認她說得一點沒錯。這方麵,她的眼光一向比我銳利。
而且,楊堅當日一力倚仗楊素,因為他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支持壓住高熲,放眼朝中,除了楊素還能有誰?如今高熲已是庶民,不足為慮,楊堅又豈會任由楊素再為所欲為?原本若論起公忠體國,楊素就不如高熲,若朝中上下都聽命於他,後果哪堪設想。這些道理,連我都想得到,楊堅怎可能想不到?
然而,若楊素失勢,那麽楊廣……我手上不自覺地用力,竟濺出幾滴墨汁在手背上,忙找了塊帕子擦拭。
陳瓊自己煎茶,捧了茶碗,十分悠閑。
“不曉得楊素還能用事多久?”她歪著頭想一會兒,“從前廢太子那邊的人,若緩過氣來,隻怕也會找他算這筆帳。”
我又怔一下,對了,怎麽忘記算那些人了。
“你聽說了沒有?至尊近日封柳一郎為兵部尚書。”陳瓊的語氣裏滿是“這回有好戲看”的意味。
我輕輕地“啊”一聲,腦海裏浮現出陽光下那個奪目的年輕人。
“他以前是東宮侍衛吧?”我按捺著惴惴,問她。
“可不是。”
而且他與楊素從來就不睦,還是一個年輕氣盛,誰的帳都可以不買的人物。他也有這個本錢,蘭陵公主本就是楊堅夫婦最疼愛的小女兒。
楊堅當然是知道柳述的脾氣,任命他為兵部侍郎,隱隱已有了鉗製楊素的意圖。這麽快。新太子立了才不過三個月。
楊廣的對手還真是不少。
我的心提起來。然後想到,曆史應該是不會有錯的,又稍稍落下去一點兒。
二月,突厥犯境,隋軍大敗。楊堅在滿朝文武中,欽點了楊素領軍出塞,再戰突厥。
楊廣請戰,但楊堅不許。當然,哪有皇太子出戰的道理。
楊素走後,一日楊堅和獨孤皇後同坐,楊諒來了。
他已拖延得很久,再加上北方有事,他不得不回並州去。
已將啟程,他顯得格外不舍,表演比楊廣當初還要到位。可惜他頂頭上還有兩個哥哥。不,其實人人都會覺得楊秀不堪重任,所以,我猜想他打的主意裏,對手隻剩下楊廣一個。
楊諒說:“如今突厥屢屢犯境,太原乃西北重鎮,應該加強武備。”
楊堅深以為然。於是準許楊諒多多地製造軍械。
我心裏“咯噔”一下。再看楊諒時,果然眼角眉梢都帶著幾分滿意。
不知楊廣聽到這個消息,心裏作何感想。如今他進退越發規矩,從來都是紋絲不亂,人前人後很少言語,甚至連表情都不多。
他整個的人,仿佛都給塞進了一個嚴嚴實實的殼裏。就算見了他的麵,也窺不見他本人分毫。
每日晨昏定省,有的時候我們的視線也會相逢,每一次都是一觸即分,但我仍覺察他眼底裏隻有我能覺察的隱忍。
心裏也不由得酸澀,原來他也這般不易。
難道就是為了這,他才會變成以後的隋煬帝嗎?有時也忍不住這樣想,可又覺得不可思議。
三月,陽春天氣裏,楊廣奉詔前往江南巡省。
我想他必定很高興,總算可以出去走走看看了。何況他對江南大約也生出了感情,此番回去更有幾分衣錦還鄉的意味。
然而,不久我就發現我太天真。
原來這件事出自柳述的提議,那麽這裏麵大約又有什麽事情在了。唉,我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不見底的深淵,我想弄明白,便得不斷地深入,我越深入,卻又發現還有更深更複雜的一層。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說到底,隻是利益。但走上這條路的人,也許想回頭也已沒有了機會。
像楊廣,他是有野心的,自己去走那條路,還好些。像楊勇,甚至隻是因為他生而為長子,若他不是,也許和楊俊一樣,並不會追逐那些。
這陣子,蘭陵公主進宮比往日頻繁。
她們母女交談,並不避開我。蘭陵公主如今也習慣了我的存在,大約已將我當作一扇屏風。
她說:“我去看過大哥一回。”
“你這孩子!”獨孤皇後埋怨她,“怎麽這樣冒失?讓至尊知道了定要訓斥你。”
“我偷偷去的,至尊怎麽會知道?”
“必定是一郎替你打通了關節——讓至尊知道,益發要訓斥。”
蘭陵公主嬌柔地笑,“我纏著他,他是沒法子。阿娘你可不要怪他。”
獨孤皇後摟著她取笑,“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兒,我這裏還沒說什麽,你那裏已經著急。”
蘭陵公主將臉偎在母親懷中,但我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眸微微黯淡,即使維持著笑容,也掩飾不住一縷憂愁。
獨孤皇後笑了一會兒,輕聲問:“他如今怎麽樣?”
“還能怎樣呢?阿娘也知道大哥那個人,一向是好動好玩的,如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況且他又過慣了好日子,每月按五品的俸祿給,他要怎麽花才夠用?又有十多個兒女。”
獨孤皇後不作聲。
“倒是阿雲,一心一意地照料他。以前我也不喜歡她,路遙知馬力,如今看起來,她對大哥倒是真心實意的。”
獨孤皇後歎了口氣,“他說什麽了沒有?”
蘭陵公主抬頭看看母親,低聲道:“大哥一見我就哭了,我又不能久留,隻說了幾句話。阿娘沒看見,大哥哭得那樣子,隻說自己錯了,對不起至尊和阿娘。”
獨孤皇後抬手擦一下眼角,歎道:“如今說這個話,也遲了些。”停了一停,又說:“我知道你與你大哥好,可國法所在,下回別再去了,知道嗎?”
蘭陵公主順從地應一聲。
“改日我同至尊說說,看能不能添一些用度給他。如今也隻能這樣罷了。”獨孤皇後的語氣傷感。
蘭陵公主忙說:“阿娘,是我不好,勾起阿娘傷心了。”
獨孤皇後搖搖頭,涼涼地一笑,“我也時常想著……哪裏用得著你勾呢?”
“那麽我們不說這個了。阿娘今日簪的這一朵花好美,是誰紮的?”
獨孤皇後回頭看我,“是阿婤。”
蘭陵公主也順著轉臉看我,“阿婤,替我也紮幾朵。”
“是。”我應一聲。
“對了阿婤,將昨日阿蕭送來的花拿來。”
我去取了錦盒過來。
“阿蕭說給我的,我哪能戴這樣豔的?”獨孤皇後開了錦盒,“你挑幾朵去,別的我用來賞人。”
“咦?太子妃平日清清淡淡,倒不見她戴這樣的。”
“那孩子自己不好這些,難為她倒替我想著。”
蘭陵公主揀了幾朵花遞給身旁宮女,抬起臉來笑,“阿娘心裏,隻這一個媳婦,比女兒還好呢。不過也難怪,二嫂又能幹又體貼,難得又一點不張揚,哪個不喜歡她?”
獨孤皇後也笑,“難得你們姑嫂感情也好。阿婤,你也來挑一朵。”
我走過去,隨手選了一支,謝過。
獨孤皇後又在說:“如今看著一郎,比從前好得多了,是要這樣,懂得分寸。”
蘭陵公主嫣然地笑笑。
“你也還是要常勸勸他。我早說過了,順著郎君是應該的,可也不能百依百順。一郎如今已是兵部尚書,事情多了,未免煩勞,你要多體貼他一些。我看至尊的意思,也頗賞識他。從前我總覺得他脾性不好,如今看來,也未必是他一個人的錯。近日我常聽人說,楊素在朝中頗跋扈,可是有的?”
蘭陵公主說:“這些事,我怎麽能隨便議論?”
“那你是聽說過的?”
蘭陵公主猶豫了一下,點頭,“是。”
“都聽說了什麽啊?不要緊,女兒和娘說說閑話有什麽的。”獨孤皇後向周圍掃了一眼,“這裏也沒人敢胡亂說出去。”
“其實也沒什麽,和阿娘聽說的也差不多。楊素在朝中那麽多年,功勞也大,驕橫些難免。”
“也是。”獨孤皇後說。
然後也不再提。
但是後來聽說,柳述在楊堅的麵前,也曾提到過楊素的驕縱跋扈。
六月,楊素的捷報傳來,突厥大敗而逃,此後北方邊境基本安寧。當楊素回到大興,受到的賞賜超過以往任何一次,單是絹便有兩萬段。然而又聽說,楊堅有許多事已不再找楊素參決。
八月,楊廣回到大興。他一如既往地深沉寡言,極盡謹慎,連朝冠上的垂旒這樣的細節都不肯馬虎。回來後不久便上書,懇請將與皇帝一樣的白珠,改為和諸皇子一樣的青珠。楊堅應準。
我知道,他心裏一定是苦悶的,即使他不說話,沒有任何表情,我也能感覺得到。
有的時候,看見他在眾人簇擁下走過,卻忽然覺得,那身影顯得落寞。落寞,這樣的字眼,我怎麽也想不到會落在他的身上。他本該是那樣飛揚奪目的一個人。
這是成為皇太子的代價。隻是我不知道,他心裏是否認為值得?
轉眼已近冬至,照例獨孤皇後要預備許多節禮,賞賜命婦和宮嬪。郭蘭年紀也大了,精力不濟,這些事情自是我忙前忙後。
這日方清點完,回來向獨孤皇後複命,卻見陳瓊跪在獨孤皇後榻前,兩眼含淚。
獨孤皇後正沉默著,看見我進來,隻問:“都好了?”
“是。”
獨孤皇後點點頭,又不作聲了。
卻聽陳瓊淒然道:“皇後,妾並無此意。”
“我知道。”獨孤皇後的聲音帶著幾許疲乏,“我看了你這麽多年,知道你的人品。這是至尊的意思。我也沒什麽可多說的,你去準備就是了。”
我的喉口一陣抽緊,隱隱猜到幾分。
“皇後……”
獨孤皇後看看她,不耐地說:“這是好事,你哭什麽呢?去吧,我也累了。”
陳瓊隻得告退出來。
我在獨孤皇後身旁侍立了一陣,忐忑不安。終於下定決心,捏了個借口出來。
一走出殿門,立刻飛跑到陳瓊那裏,果然盈風告訴我,她將自己反鎖在門裏,誰叫也不肯開門。
我去叫門,無人回應。
連忙伏在門上聽了聽,裏麵一絲聲音也無,頓時緊張。
“阿瓊!”我高聲喊,“快開門!”
依舊悄無聲息。
“你若再不開門,我就踹門了!”
我等了片刻,顧不得盈風驚詫的目光,抬腿就是一腳。
門“咣當”一聲巨響,可惜陳婤這個殼子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門扇晃幾下又靜下來。
還好,裏麵傳來環佩聲。
陳瓊開了門,看看我,說:“進來吧。”居然還算平靜。
“你在做什麽?這麽久也不肯開門。”我問她。
她恍惚地說:“我也不知道,沒做什麽,隻是想靜靜地坐一會。”
“你沒事吧?”我湊近她,細細打量她的神情。
“還好。”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猶豫著說:“是不是至尊他想……”
“嗯。”陳瓊苦笑,“在劫難逃。”
對她而言,的確是會將這當作劫難。
我發怔,束手無策。
“也沒什麽,剛知道的時候難受,現在已經想開了。”陳瓊笑著,難以掩飾苦澀,“連皇後都不打算管了,還有什麽辦法?”
“你會不會……”我擔憂地看她,“會不會想別的念頭?”
“死嗎?”她問,十分輕鬆。
我遲疑地點一下頭。
“不會。”她笑笑,“禎明三年都沒有死,現在死有什麽意義?除了你,幾個人知道我還是清白的。”
我稍稍放心。
她忽然盯著我看一眼,“你總算又關心我了。”
我怔一下,“我一直都關心你。”
她笑笑,“你心裏有疙瘩,我知道。”
我早知道她是清楚的,她是這樣聰明的人,聰明的人都敏感。
我過去用力地抱她一下,她也抱住我,久久不肯放開。
我們的臉貼在一起,我感覺到溫熱的水流從臉上淌過,分不清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