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我們獨處的時間已經太久,再停留下去,外麵的人會有疑心。
楊廣給我寫手諭,就那麽幾個字,寫了半天。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希望這段時間再延長下去。
楊廣吹一吹手諭,遞給我。然後欲言又止,大約也想不出什麽要說的,隻是那樣深深的深深的看住我。
我一陣難過,過去抱住他。
他吻我一下,“阿婤,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
“是。”我說。也許隻是安慰自己,但好過很多。
我拿著楊廣的手諭去見楊勇和阿雲。他們住一套跨院裏,不算很差,但沒有自由。
也許久已未見外人,楊勇看見我,激動莫名。他的燒已經退了,但身體虛弱,靠在床頭上,阿雲扶著他。
“告訴至尊……告訴阿娘……”他喘息不已,一時說不下去。
阿雲溫柔地拍他的背,“慢慢來,慢慢講。”
楊勇像抽風一樣呼呼地喘很久。
我有些惻然,他還不到四十歲,頭發已經斑白了,麵容也比我記憶中瘦了一大圈,麵頰凹下去。
“我有冤情!”他大約是想喊,但聲音憋在胸口裏,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臣有冤情啊!”他嘶啞地又喊一聲,哭了。
阿雲像哄小孩子一樣,撫摸著他的背脊。然後給我遞一個眼色。
“妾知道了,妾會將這話告訴皇後的。”我說。
“我要見至尊……見阿娘……”他繼續小聲嘟噥,直至睡著。
阿雲替他掖好被角,我們出來到另一間房裏說話。
“你怎樣?”我很沒創意地開始。
以為她會露出憂愁,誰知是微笑,“還算好吧。除了比以前辛苦一點,其他也沒什麽,我倒覺得很清靜。”
我這才留意屋裏拾掇得異常整潔,花瓶裏插了數枝秋菊,絲絲縷縷的花瓣漫展,婀娜多姿。
“我和他,還沒有過這樣單純的二人世界呢!”
“別的人呢?”我問。
“遣回家去了。她們也願意走。”阿雲捋一下鬢角的頭發,繼續微笑,“如今他那一點俸祿,夠幹什麽的?還不如我的積蓄多呢。”
“你的積蓄?”
“是啊。以前他給了我那麽多,總有些特別值錢的。雖然沒有全帶來,但也帶來一些。說來楊廣還算仁慈的。”
我稍稍舒口氣。
“那能賣嗎?”
“隻要有好處,什麽不行?”阿雲漫不經心地回答。
看她的模樣,倒真有點樂在其中。我欽佩她,捫心自問,不知道我落在她的位置,有沒有她這麽豁達。
阿雲又說:“但我現在擔心他的病。”
我怔了怔,“太醫不是說,沒有大礙了嗎?”
“風寒是沒有大礙,但他的病本來就不在風寒上。”
我隱隱明白她的意思,然而不知如何接口,於是沉默。
“一開始還好。他覺得能保住性命就很滿足,安心地和我在這裏過日子。本來我覺得這樣下去,也未嚐不是一輩子。可惜,後來又變了。”
“為什麽?”
“阿五來看他,告訴他一些事情。”阿雲歎口氣,“唉,也許阿五是好意,但是睍地伐聽了,從此就有了心病。”
我忍不住問:“告訴了他什麽事情?”
阿雲走到門邊看了看,關好門又退回來,說:“阿五告訴他,他被廢的真正原因,是有人告發他想謀反。證據確鑿。皇後硬壓了這件事下來,不讓至尊以這個理由廢他,不然連命也不保。”
深秋天氣已然很冷,屋裏又沒生火,我不禁縮了縮身子。
“那麽他……”
“他怎麽會?我倒是想過。”阿雲苦笑。
“所以,他是被陷害了?”我的聲音很低,因為心裏已經明白那個人是誰。
“恐怕是的。”阿雲平靜地說。
我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麽,甚至不知道該想什麽。
“其實我就想到過了,這裏麵的事情,一直都是真真假假的,到最後,真的還是假的,又有什麽要緊?我已經看開了,但是他沒有。”
阿雲歎息,“林青,也許我很沒出息,但我已經向曆史認輸了……從前有些不甘心,現在想想也無所謂。其實他是皇太子,還是皇帝,還是一個被幽禁的廢太子,對於我有什麽關係?我隻要和他好好地過日子。”
她看看我,“你會笑我吧?都成這樣了。”
“不不,”我急切地否認,“你很勇敢。”
她嗤笑,“你真會安慰我。其實我已經被這個時代同化了,真悲哀。但是至少我收獲了一個我愛也愛我的男人,也算沒有虧光本。”
她笑得彎彎眼睛,倒似真的有幾分幸福。
“可是,”我低聲說,“也許本來可以不是這樣的。”
“本來就是這樣的。”她說,“我說了,已經看開了。但睍地伐沒有,他病得這樣子……他不明白他已經輸掉了,不是訴幾句冤就能扳得回來的。或許,讓他跟至尊皇後見一麵也好,那樣他也就死心了。”
“好。”我說,“我回去告訴皇後。”
“謝謝你。”
“你需要什麽東西嗎?或許我可以想想辦法。”
“不必了。現在我們需要的東西並不多。謝謝你。”
阿雲隻送我到院門口,她不能繼續往外走了,就站著與我道別。
“對了,我的那個‘父親’,他是很多事的。不要理會他就行了。”
“好。”我記下了。
我們互相對視一眼。同是天涯淪落人,如今隔了一扇門,好似隔了整個世界。
“再見。”
“再見。”
彼此都很平靜。
我又到東宮,回複楊廣。
“他說了什麽?”楊廣問。
我沉默。有良心上的壓力,讓我不能夠說出來。我看著他,其實聽聞這種事,也不覺得很意外,可又有些難以釋懷。
“你不想說?”他又問。
我不回答。我問:“他謀反的事情,是不是你弄出來的?”
楊廣退回到榻上,坐下來,望著我,良久,說:“也可以算是吧。”
為什麽是“也可以算”?我盯著他,目光在追問。
“是別人的主意。”他解釋,“也是別人去做的。但是如果他們問了我,我也會首肯的。”
總是這樣直接坦白地回答。
我心裏的滋味說不清道不明。“可誣他謀反,他很可能會喪命。”我低聲道,“你答應過我,不會害他性命。”
楊廣皺一下眉,“他又不會死,皇後會救他。”
是,他說得一點都不錯。
但我仍覺得發冷。
“阿婤——”他向我伸手。
我看著他,那掌底的溫暖仿佛無比的誘惑。
“過來。”他溫和地命令。
我吸口氣,走過去,將手給他。他拉一把,我跌在他懷裏。
他吻我一下,“阿婤,我要怎麽說你才能明白?別摻和這些你不懂的事情。你心太軟,看著誰不好過你都想幫,最後你誰也幫不成,還會害了你自己。”他苦惱地說。
我知道他說得對,但是,“我也不想害了別人。”
“問題就是,你根本不知道怎樣才是害了別人。”他目光炯炯地望著我,“也許你以為幫了別人,其實害了他。”
我沉默。
“阿婤,照我說的做。”他溫柔地勸說,但不容分辯,“你也不是全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稍有不慎,也許你會害了我的性命。除非你願意那樣——”
我的身子震一下,抬頭看著他。
“告訴我。”
“那麽,你必須答應我,不管怎樣,你不能害了廢太子和阿雲的性命。”我堅持。
他有些無奈,但點頭答應,“好。”
“記得你的諾言。”我低聲道,“不然我不會原諒你。”
回到獨孤皇後身邊,我告訴她楊勇的情形,很老實地一五一十全說了。
“廢太子很想見至尊和皇後,在夢裏也喊。”
獨孤皇後沉默很久很久。
後來我又告訴一些阿雲的情形,她說的話。獨孤皇後很感慨,她說:“也許我以前真的錯看她。”到這時候,說這樣的話已經遲了,但也已不容易。
可是,楊堅和她都沒有去看楊勇。
這是意料之中的,一旦去看了,馬上就會惹出無窮的猜測和是非,朝無寧日。
過了幾日,聽兩個小宮女竊竊私語,在談論“廢太子”什麽的,我聽見心裏一凜,忙過去。她們看見我就不作聲了。
“你們剛才在說什麽?”我端著臉問她們。
“沒說什麽——”
“廢太子他——”
兩個人一起開口,又一起閉嘴,互相看一眼。但已經瞞不過去了。
其中一個鼓起勇氣說:“六娘,你可不要告訴皇後——廢太子爬在樹上,大喊大叫呢,好多人都聽到了。”
我轉身就朝那個方向走,越走越快,後來是跑。
離得還很遠,我就聽到嘶喊的聲音,但聽不清楚。還有很多人朝著那個方向過去,帶著滿臉看熱鬧的神情。
跑得近一點,看見楊勇爬在一棵大槐樹的枝椏上,手裏使勁揮動著一件衣裳,試圖引人注意,嘴裏不停地大喊:“臣要見至尊……臣要見皇後……臣有冤情……”嘶啞的吼叫聲隨風一陣陣地傳來。
諸人遠遠地觀望,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我覺得腿一軟,手扶著樹才站穩。他居然這樣做。他心裏苦到了什麽地步才會這樣做?一個廢太子,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落架鳳凰不如雞。一個兒子,因為是廢太子,所以想見父母一麵也不再可能。
還有那麽多人在笑他。
而最重要的是,他這情形,與我也有些關係。
我究竟扮演著一個什麽角色?我越來越看不明白自己。
定了定神,我轉身想要回去。
忽然看見楊素陪著楊堅大步走過來。
諸人紛紛跪倒。
“這是要幹什麽?!”楊堅大怒,“分明是胡鬧!”
“陛下請息怒。”楊素不緊不慢地回答,“早聽說廢太子患痰迷,情誌昏亂,如今看來不假。不如請太醫前往診治,也就是了。”
“就照你所說。”楊堅拂袖而去。
我回頭望一眼,仍在樹上,已喊得聲嘶力竭的楊勇,情知一切都無可挽回。
這年末,楊諒稱病,沒有按時回來大興。獨孤皇後百般掛念,一連派了好幾撥太醫去看他,又送藥又送東西,再三囑咐他痊愈了再上路。
聽說他將並州經營得不錯,兵馬日盛,料想他的“病”是有的生。
隻有楊秀一個人回來,他還是那般模樣,看似粗來粗去,其實也未必沒有心機。聽說他在大興,每日都與朝臣喝酒。禦史彈劾他交通大臣,他滿不在乎,放出話來,隻是喝喝酒,又未說什麽違禁的話,若那些禦史們一定要多事,不如一起來喝酒聽著就是了。
他當然也知道楊堅夫婦都已年邁,不會因這些事再處罰一個兒子。
益州前年有過暴亂,因而楊秀在益州也名正言順地頗布了些甲兵,這些事,楊廣肯定是心知肚明的。
從他麵上,當然也看不出什麽來。
但看得出來,楊秀倒是很想惹毛他,不是因為別的,楊秀天生是這樣的脾性。偏生碰上他二哥,等於踢上鐵板。
單看兄弟兩個鬥嘴,頗有意思,其實不能算鬥嘴,隻是一個明刀明槍隻管捅,另一個一笑了之。求著他鬥怕也不行。
一日,兄弟倆陪獨孤皇後吃飯。席間隻聽楊秀一個人的聲音。
獨孤皇後嗔怪:“少說幾句——好好地吃飯。年紀也不小了,該懂得惜福養身。”
楊秀笑,“阿娘知道,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從來不會藏著掖著。”頓頓,添一句:“不像太子。”
“你二哥是懂得分寸,怎麽是藏著掖著?”
楊秀梗一下脖子,還要說,楊廣攔在他前麵。
“既然說到藏著掖著——”楊廣聳起身替兩人布菜,等坐回來才繼續,放低了聲音說:“阿秀,你也該收斂些。”
“喲?”楊秀似笑非笑,“難得,太子殿下要教訓臣了?臣洗耳恭聽。”
楊廣淡淡道:“又何必如此?東宮屬官尚且不必對我稱臣,何況咱們是兄弟。”
“是——”楊秀拖長調子。
“阿秀!”獨孤皇後略提高聲音。
楊秀正一正色,“咱們是兄弟,手足。二哥請說。”
楊廣道:“近日聽人說起,你在益州出入所乘輅車,朱斑輪、重輿,建十二旒,可是有的?”
楊秀神色大變。連獨孤皇後的神色也變了,盯牢他。
“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楊秀幾乎跳起來。
“少安毋躁。”楊廣平心靜氣的,一隻手按在他肩上,“我是聽說了,問一問你,如果真的有,還該收斂些。”
“放屁!”楊秀“咚”地一拳捶在案幾上,碟子一起跳起來。
“阿秀!”獨孤皇後厲聲喝止,“阿摩所說,是不是真的?”
楊秀梗著脖子道:“當然不是。也不知哪個混人說了,居然就想來誣陷我。告訴你——”他手伸過案幾,直指楊廣鼻尖。
“阿秀!”獨孤皇後再喝止,“不可對你二哥無禮。”
“無禮?”楊秀哼一聲,捋捋袖子,“他先說了些什麽話?阿娘你都聽到。”
獨孤皇後問:“阿摩,你聽什麽人說的?”
楊廣不語,似乎猶豫,過片刻,自廣袖中取出一雙白玉環佩,玄色絲線打的結子。這是天子的配飾。“阿秀,是不是你的?”
楊秀一時語塞,愣片刻才動嘴唇,看樣子是準備再否認的。
但楊廣飛快地又將一份奏折扔在他麵前,“自是有人彈劾,我才知道的。”
“阿摩!”獨孤皇後正色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情?”
楊廣在榻上叩首,“阿娘,是今晨有人彈劾,臣在至尊之前看到,所以臣鬥膽做主,抽了出來,準備退還回去。阿秀也是一時糊塗,此事若讓至尊知曉,又是一場風波,如今我兄弟零落,臣不忍再讓阿秀受責。臣自知有罪,請皇後原宥。”
獨孤皇後盯他數秒,然後又去盯著楊秀看。
“你還敢說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楊秀低聲咕噥,底氣明顯不足,“也許誰弄了一雙這樣的玩意兒來,天下白玉多得是。”
“好!”獨孤皇後一挑雙眉,“你再說沒有,那麽此刻就請至尊過來,立時差人前往益州搜查,你敢說你沒有?”
楊秀抬一抬眼皮,終究又垂下去。
楊廣勸慰獨孤皇後,“阿娘也別動氣,阿秀並無歹心,隻是一時興起罷了。阿娘也切勿告訴至尊。阿秀,你答應了阿娘回去收斂些,也就是了。”
楊秀隻得叩首,認錯。
我在旁看著,摸不透楊廣的用意。他這樣做,無非消磨楊秀的氣焰,但以楊秀的脾氣,隻怕不曾消磨分毫,但更激起數倍。楊廣倒耗掉手中一個把柄。何必這樣無謂地刺激他?
唉,他在這些事上的用心,我十之七八都不明白。
飯後楊廣先告退,獨孤皇後又狠狠地訓斥了楊秀一番,才讓他走了。
楊秀躬身退下。我分明看到,他眼裏怨毒的光芒一閃,似刀光叫人遍體生寒。
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一直放在心底還不曾有解答的舊事。
當日楊廣遇刺,到底是誰在背後主使?
不是楊勇,他性情仁厚,生氣了隻會發一通火,真要他這樣對自己的兄弟,他下不了手。
楊廣下得了手。若他覺得必要,未嚐不會做。但我記得他清澈的眼神,我想至少那一次,他不曾說謊。
還有誰最可能呢?
刹那間,靈光閃過,我明白過來。
有一個人會用這麽直截了當的辦法幹掉他的二哥,再嫁禍給大哥,一石二鳥。
楊廣一定早就想到了。他隻是引而不發,順水推舟地將罪責推給楊勇。而現在,大約他是要算一算舊賬了。
我情不自禁地打個哆嗦。
這些事,竟似沒完沒了,難道真個沒有終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