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我下值,走回去的路上,坐在假山石上發呆。是冬天,滿目蕭瑟,灰蒙蒙,沒有色彩的世界。
迎麵風來,我應該覺得冷,但我的軀體好似麻木了。心裏亂糟糟塞著很多念頭,理不清,大約我也沒想要去整理。
有人說,愛一個人要愛他的全部。但我希望可以挑揀。我愛上楊廣,因為他執著而不由分說的愛我抵擋不住。但其他的,這麽多陰謀,這麽多麵具,真真假假,我想愛也不知從何愛起。
“奇怪了,你一個人坐在這裏幹什麽?”
我一驚,回頭竟是楊秀,他歪著頭看我,嘴角帶一絲冷笑。
我向他行禮,然後說:“妾方才累了。現在正要回去。”說完立刻就走。我可不想成為他的出氣筒。
但他從假山石上跳過來,幾步趕上,攔在我的麵前。
他說:“我要你。”
他不說我也看出他的意圖了,從他的眼神到他的肢體,都赤裸裸地透露出同樣一個意思。
我從心底裏恐懼。
直覺告訴我,這一次和上一次是不同的,上一次他尚有耐性,而這一次,他窩著一肚子的氣,正要找一個人來發泄。
可為什麽是我這樣倒黴?
我本能地後退,“殿下,妾已經說過了。”
“我要你!”他不耐煩地說,逼上來。
我不得不繼續後退,後腳跟撞到假山石,踉蹌了一步,幾乎跌倒。
正好被他順手撈住。
“不——”我狂叫,拚足一切力氣掙紮,寧可死也不能這樣就範。
“閉嘴!”他一手捂住我的嘴,將我拖起來,拉進旁邊的房間裏去。
我試圖咬他,但他的力氣太大,我的牙齒根本碰不到他的肉。隻好死命掙紮,兩隻手兩隻腳一起拚,不管是什麽,樹枝、草葉、牆、石頭,抓住什麽抵住什麽都可以。
但力量相差太懸殊,他終究將我拖進屋子裏,扔在榻上。
“來人——”我的嘴一旦可以張開,立刻大喊。
可惜這裏很僻靜,沒有人會聽到,就算聽到,也不會有人來救我。一個是蜀王殿下,一個是小小尚宮,雖然我得寵,但再得寵也隻是個尚宮。就算獨孤皇後知道了又會怎樣?最多將楊秀罵一頓,連根毫毛都不會少,多半還會索性將我給他,名正言順。
“見鬼!”楊秀嫌我吵,狠狠抽我一記耳光。
用力真重,我的耳朵嗡嗡作響,一時間什麽也聽不見。血腥氣從嘴裏湧出來。
但我不能這樣罷休,我用手推他,用腿頂他。但他將我的胳膊反剪在背後,一隻手壓住我的身體,又用膝抵住我的腹部,我怎麽樣掙紮也碰不到他半分。
“殿下,我求求你……”我隻剩下哭泣。
有人似乎推開門,往裏張望了一眼。
“滾!”楊秀大吼了一聲,那人忙不迭地跑了。
“求求你……”我無助的絕望的閉上眼睛。
他開始脫自己的衣裳,一麵笑,“我知道,你在求我。我會讓你舒舒服服的。我比三哥要強得多了!”
他脫完了自己的衣裳,開始撕扯我的衣裳。
“嘶啦——”
布帛破碎。那樣刺耳,驚心動魄。可也不過就那樣一聲,然後一切寂然。多像生命。
我還在喊,還在哭泣,哀求,但其實已放棄。
覺得自己就像一塊豬肉,沒有生命,任由人擺布。他的手在我身上遊走,雞皮疙瘩一群群地聳起來。我想嘔吐。但他壓住我,連這也不能。
在想,為什麽不幹脆昏過去?昏過去也好過這樣直接麵對。
我用力地咬自己的舌,血湧出來,那樣疼,可是神誌還在。不是說咬舌會死的嗎?為什麽我還活著?我更用力地咬,但被楊秀覺察,用力握住我的兩頰。
“我他媽在你眼裏是什麽?”他使勁搖晃我的頭,搖得我發暈,“你寧死也不從我?你又不是處子,還玩什麽三貞九烈?!賤人!”
他猛力將我推在榻上,整個人壓上來。
“你在幹什麽?!”有人怒喝。
“滾!”楊秀連頭也不回就喊,“誰敢管閑事?!”
“你給我住手!”但那個人衝上來,一把扳住他的肩,將他拖開,同時一掌扇在他臉上。
楊秀肯定是愣了,居然沒有立刻出聲。
我一時還回不神來,隻本能地抓過破碎的衣裳,遮住自己的身體。嘴裏的血還在流,沿著嘴角淌下來,混合著眼淚,一滴滴落在榻上。
“你連這也要管?!”楊秀跳起來。
“我就是要管,你待怎樣?”
“你!”
“穿上你的衣服,成何體統!”
那個人的聲音先於他的模樣,在我的耳中漸漸清楚起來。
是楊廣。
我咽下一口血,眼淚卻更加滂沱地湧出來。
“你還不走?”楊廣瞪著他。
楊秀胸口一起一伏,咬牙道:“好……好……”拂袖而去。
等他出去,楊廣快步走過來。“阿婤!”他捧起我的臉,“你怎樣?”
我縮一下身子,咬住嘴唇,但壓不住胸口的痛。
他猛地抱住我,將我臉按在懷裏。我痛痛快快地哭出來,肆無忌憚,涕淚滂沱,似乎淚水可以將那一切衝幹淨。
很久,我才勉強止住。
“他是不是……我有沒有晚到一步?”他盯著我,緊張地問。
我搖一下頭。
他長長地舒一口氣。“如果我遲到了一步,我現在就會去殺了他。”他說。
我試著站起來。我已全身都是瘀傷,動一下哪哪都疼,忍不住呻吟出聲。
楊廣用袍袖輕輕地替我擦拭臉上的血,他不說話,神情凝結在他的動作裏。
我的臉很疼,他這樣小心翼翼地觸碰還是很疼,但我強忍著讓自己別動。我知道楊廣的脾氣,他不是總能那樣隱忍的,一時之間的爆發很可怕,也許他真的會飆過去殺了楊秀。
然後他脫下自己的外袍。
我知道他要幹什麽,忙說:“別,讓別人看見了不好。”
他想了想,無可奈何地歎口氣,“那,我去叫別人來。”
我點點頭。
又心有餘悸,本能地抓牢他的衣角。過片刻,才鬆開來。
“在這裏等一下,很快會有人來。”
我看著他走出去,然後抱緊自己,因為冷,也因為害怕。黃昏的風在宮宇間穿過,發出淒厲而詭異的聲響。
過片刻,來了一個宮女,依稀麵熟。
她不說話,用帶來的衣裳包住我,扶著我回住處去。
幸好路上沒有遇見別人。
進了屋,她扶我在床上坐下,然後說:“六娘,我替你打一盆熱水來。”我點頭。
她走之後,我呆坐了一會,隨手拿起床邊的銅鏡。裏麵有一個狼狽不堪的女人,頭發淩亂,臉色白裏透青,嘴唇發紫,嘴角掛著沒擦幹淨的血跡。我放下鏡子,用手捂住臉。
宮女進來,說:“六娘,熱水準備好了。”
我跟著她到隔壁的屋裏,滿滿的一大桶水。我洗澡不習慣讓人伺候,便讓她先回去。
“六娘,”她很為難,“太子殿下會責怪我。”
我很倦,腦子也不太轉得明白,過片刻才說:“那麽,你在我屋裏等我一會兒吧。去吧。”
她遲遲疑疑地出去了。
熱水觸到傷處,益發疼痛。但我強忍著坐下去,讓水一直沒到脖頸,一瓢一瓢地舀水,從頭頂澆下來。習慣了疼痛之後,覺得舒服了一些。
但那種為魚肉的感覺,是怎麽也衝不走的。
我在水裏泡了很久,直到水都要涼了,才出來。換好衣服回到屋裏,剛才的宮女果然還等著。她看見我就垂手站得很規矩。
“坐吧。”我說,“別客氣,坐。”
她很拘謹地坐下。
“方才,多謝你。”我又說。
她馬上又立起來,說:“是太子殿下的吩咐。”
這樣謹慎的神情,我越發覺得麵熟。凝神想了想,才記起原來就是以前來送茶葉給我的那個。
那麽,該是楊廣安插在宮裏的了。
我問:“你叫什麽?”
宮女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說:“我的名字有些怪,會讓六娘見笑。”
我不由好奇,“到底叫什麽呀?”
“我叫——當啷。”
我大笑起來,居然有人叫這樣的一個名字!
當啷十分高興,向我行了一禮,真心實意地說:“六娘肯笑就好了。太子殿下吩咐,無論如何也要讓六娘笑出來。”
我怔住。
“這回,我可以安心地告退了。”她又施了一禮。
“等等。”我叫住她,“你……真的叫當啷?”
“是啊。”她回頭甜甜地一笑,走了。
我慢慢地靠向床裏,拉起被子,一直蒙上頭。眼淚湧出來,瞬息又吸入被子裏。然後我又微笑起來。
這晚我又做了很多個夢,各種各樣的人都夢到,真個是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我隻覺得頭暈,躲到哪裏都找不到一處清靜。最後驚醒,在黑瞳瞳的夜裏喘息良久。
第二天就發燒了。
也好,反正臉上有傷,正不知如何向獨孤皇後解釋。太醫來看過,開足十天的藥方,正中下懷。
當啷又來看我,細問起來才知道,她娘當初懷她的時候,家裏的貓踢翻灶台上的罐子,“當啷”一聲,嚇了她娘跌一跤,動了胎氣,便生下她來。莊戶人家,又是女孩子,隨口取這樣一個名字。
“太子殿下替我改了一個名字,叫‘璫兒’。”
“這名字好多了。”我說。
璫兒笑一笑。
她有很甜的笑容,讓我想起尉遲汀蘭。心裏驀地痛一下。
但她不太肯說話,每回隻坐一小會兒便走了。
陳瓊聽說我病了,來看我,帶了各色清淡的吃食,每樣一丁點兒。
“給你解饞的。”她笑。
“說得我像隻饞貓,哪裏有?”一麵開始埋頭吃。
陳瓊抄一麵鏡子在我麵前,“你自己看看,像不像。”
我對著鏡子,忍不住發笑。
“唉,我羨慕你。”陳瓊在榻上坐好。她永遠那麽優雅,舉止紋絲不亂。
我歎口氣,“我有什麽可羨慕的?”
“連生病都這麽快快活活的。”她歎息。
我看看她。她蹙著眉頭,她不快活,大約從禎明三年,不,更早的時候,她進諫陳叔寶開始,就沒再快活過了。
但是,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反過來,不樂的事也是一樣。她隻看見我嘻嘻哈哈,怎麽知道我的煩惱?
“咦?你臉上的傷哪裏來的?”她湊過來察看。
我避開一點兒,掩飾地說:“不小心,撞的。”
她未必完全信,但沒有追問。
“近日朝中沒有事?”我支開話題。
“朝中哪日沒有事?”
可也是。
“倒是有一樁有趣的事。你知道柳彧這個人吧?”
“知道。”
治書侍禦史,赫赫有名的剛直人物。清貧到家裏連像樣的房子也沒有,還是楊堅下旨讓工部替他造宅邸。
“他做了什麽?”
陳瓊坐正一點,講故事般:“前些時日,楊素因一道奏折出了些小紕漏,至尊命南台查問處理此事。”
“哦,那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既是小紕漏,當然不能因此真治當朝宰相一個什麽重罪。
“對啊。”陳瓊笑,“人人都是你這般想法。不過走過場,客氣問上幾句,如此便罷。可偏偏柳彧不買這個帳。那日楊素去了南台,哪個不對他客客氣氣,楊素自恃身份,也未曾客氣,就在柳彧座上坐了等。這時候,柳彧從外麵進來了。”
我詫異,“他立時讓楊素起來不成?”
“還更厲害呢——柳彧端笏整容,在階下朗聲道:‘奉至尊旨意,治楊公之罪。’一時之間,連楊素也下不了台,隻得站起來,走到堂下去。柳彧高坐堂上,也不給楊素看座,便那麽一五一十地問他,楊素一點法子也沒有,隻得立在那裏,一五一十地作答。”
我愕然,讚歎。剛正之士到底是有的。
“至尊還特特誇獎柳彧‘國之寶也’。這幾日,到處都傳這件事體。隻怕楊素這麽些年也未曾這樣灰頭土臉過了。”
我心裏想,以楊素的作風,隻怕遲早會挾私報複。
陳瓊又道:“我瞧至尊的意思,未嚐不想煞煞楊素。”
我想了一會兒,“隻是煞煞他而已吧?”
“那當然。再要找一個楊素這樣的人物也不易——你可聽說,年前至尊和皇後去了蜀王府?那一次,高熲也去了。”
“聽說了。”
“聽說高熲老得多了。至尊和皇後見了他,三人都垂淚。”
我微微地一驚,“難道至尊的意思,高熲會還朝?”
陳瓊想了想,道:“也許不會。隻是至尊想起高熲的種種好處,再看楊素時,也許就會……”她大約難以措辭,笑笑收住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坐著發了會呆。
難道又是一輪要開始了嗎?眼前仿佛迷霧重重,真是叫我看不清楚。
三月,楊堅照例啟程去仁壽宮,由皇太子監國。
其實楊廣隻能做主最細小的事,稍為重要些的,無不需要楊堅親自過問。因而每日裏,驛丞來來往往地送信,絡繹不絕。
每隔十天,楊廣親自往來大興和仁壽宮一趟,向楊堅夫婦問安。
看他眉宇間,已隱隱有憔悴之色。
他近來忙著曆法和禮製的修訂。而他一向是個雄心勃勃的人,料想眼下的生活對於他而言,等同於無所事事,大約他快要憋悶得瘋了。表麵上卻還要維持穩重深沉,紋絲不亂的模樣,也真是辛苦。
因在仁壽宮,聽聞的消息到底比往時少了些。感覺上,這陣子朝中又安寧下來,沒什麽大事發生。
四月裏的一天,獨孤皇後在花園裏散步。天氣剛剛有些熱起來,仁壽宮倒是濃蔭如蓋的,但走得久了,也未免冒汗。獨孤皇後坐下來歇息,宮女們奉上手巾和湯飲,獨孤皇後喝了一口,便遞還了碗。
眼前正有一條清溪流過,水聲潺潺,透亮見底。水花激在岩石上,一圈圈地打著轉,連遊魚也不見一條,清到極點。
獨孤皇後吩咐宮女:“去舀一碗溪水來。”
蘭娘連忙過來勸止,獨孤皇後笑說:“隻喝一口,什麽打緊?”
結果因為這一口,真的腹瀉起來。本來就是年邁的人,腹瀉最傷身不過,太醫來看過,開了藥,切切叮囑務必細細調養。
楊廣得知消息,和蕭王妃一同趕過來。
他和以前一樣,親侍湯藥。
又懇求讓他多侍奉幾日。獨孤皇後自然是感動的,但又催著他回去。母子倆爭執了一陣,獨孤皇後方答應讓他多住一日。
這一日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獨孤皇後。
“殿下,”晚間我過去勸他,“皇後已經睡了,殿下也回去歇息吧。”
楊廣坐著沒有動,好似思緒飄在極遠的地方。良久,才說:“從我小時候開始,阿娘一直是最疼我的。六歲的時候鬧心口疼,阿娘嚇壞了,抱我一整夜。”
他望著獨孤皇後,眼中透出悵然。
誠然他在母親麵前演過戲,但未嚐沒有真情。
獨孤皇後沉沉地睡著,她的麵容是真的見老了,又因為病,看上去幾乎走形。我忽然意識到,也許她真的已不久於人世。我並不知曆史上她究竟死於哪一年,但我記得她過世在楊堅之前。
念及於此,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