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楊堅嚎啕不能言,幾近暈厥。眾人再三再四地勸說,他也實在無力支持,方被人扶著進別室休息。


  所有的人都換了孝服,到處是白色,仿佛一場大雪降臨在八月的仁壽宮。


  我見到楊廣時,他的神情淒愴,看著我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之後他讓所有的人都退出,獨自在靈前默默地跪了一整夜,不吃不喝也不動。


  次日當我進入靈堂,見他還是一模一樣的姿態跪著。


  我不知該說什麽,心裏空蕩蕩的。


  “阿婤,”他忽然開口,也許因為一夜未睡,聲音暗啞,“我必定會做一個好皇帝!”


  我沉默。


  他也許正等著我回答,但一時之間我無法回答他。


  我緩緩地繞到他側麵去。他眼睛望著靈位,目光執著,就如同過去的很多次,當我拒絕他的時候,他那種堅定的不可動搖的眼神。


  我心中的曆史早已經變得越來越模糊,我常想,也許這真的是另外一個平行的時空,另外一個楊廣,而不是我所知道的隋煬帝。盡管,已發生的一切那麽相似。


  至少我想像不出,曆史上那個隋煬帝會以這樣的神情說:“我會做一個好皇帝。”但我認識的這一個,他會。


  “阿婤,你看著我做到。”


  我說:“好,我看著你做到。”


  蕭王妃走進來,她顯得疲倦。這一天一夜,是她在宮裏全力打理一切。


  她肯定已經得知獨孤皇後臨終前的安排,平靜地問:“六娘,你打算何時搬去東宮?”


  我向她施禮,“聽憑王妃安排。”


  蕭王妃點一下頭,“那麽我過幾日派人接你。”


  她走向楊廣,“二郎,起來吧。歇息一會兒,待會還有許多喪儀,需要你和楊仆射商議。”她俯身去挽他。


  楊廣忽然撥開她的手。他猛地站立起來,因為跪了太久,又動作太快,幾乎摔倒。


  “你打的心思,別以為我不曉得!”楊廣用吳語低聲怒道。


  蕭王妃臉色驟變,轉了幾轉,勉強維持著鎮定,“二郎,突然跟妾發作起來,倒是為什麽?”


  “別裝傻。阿娘那日怎會忽然起興去那麽一個地方?阿婤也在這裏,你倒說說看——”


  “妾怎麽知道?”蕭王妃扭開臉。


  楊廣伸手將她的臉扳回來,“隻有你知道我去見阿婤,隻有你能挑得阿娘走到那種地方去,你別跟我講跟你沒關係!”


  蕭王妃正視他,“二郎,妾自問沒有一點對不起你的地方。若二郎非要這樣說,妾也沒辦法。”她說完,昂然地走出去。


  楊廣兀自生氣,胸口劇烈地起伏。


  我已明白事情原委,回思他的話,未嚐沒有道理。於蕭王妃而言,一旦失去獨孤皇後這個依靠,她比我更無助。因為她知道,她的丈夫心裏的人不是她,很可能有一天她會失掉一切。所以她難免算計,她這樣一個有城府的女人,也許真的會。


  但我沒辦法恨她。


  她和我,很難說誰比誰幸或不幸。


  楊廣平靜下來,他望著靈位,神情哀傷。


  我走過去,從後麵抱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背脊上。


  他低下頭,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們都不說話。


  溫熱的水滴在我的手背上。


  我們一樣愧疚,一樣傷心,也許他更甚,因為那是他的母親。愧疚比傷心更折磨人,無法言說,隻是在心底裏一下一下地如鈍刀般來回切割。


  我回去自己的住處,痛痛快快地哭到睡著。


  然後夢見獨孤皇後,依然慈愛地一下一下撫摸我的頭發。我至今不明白她為什麽喜歡我,她那麽反感阿雲,本該也不喜歡我才對。也許隻是我運氣好。


  我輕輕地替她捶腿。


  忽然感覺手底下空蕩蕩的,低頭看時,獨孤皇後的腿明明在那裏,隻是變得虛無透明。我的拳筆直地穿過去。


  “皇後!”我驚叫。


  獨孤皇後望著我微笑,但說出的話卻是:“陳婤,你這個賤人!”


  我醒過來,眼睛腫到發疼,再要流淚也流不出了。


  獨孤皇後落葬事宜,大多由楊廣和楊素商量著辦。諡號擬定為“獻”,意思是“聰明叡哲,知質有聖”。三疇原的陵址也早就定了,陵墓依西漢舊製,葬禮卻需重新擬定,又是一番周折。楊堅是真的精力不濟了,起初一天哭好幾次,後來改做發呆,便如獨孤皇後垂暮時的情形。


  九月,回到大興。


  物是人非。


  蕭王妃倒是早早派人來接。我不過草草地收拾了一番,便去了。進宮時小小的一個包裹,如今去了東宮,也還是一樣。


  楊廣因為並無別的姬妾,偌大一個東宮,空空蕩蕩,有的是房子可住。蕭王妃命人替我收拾了宜秋宮出來,另派了四名領班宮女,八個小黃門,十六名宮女,二十四名粗使婦,一應都按照昭訓的製度。


  如今我宮裏也是浩浩蕩蕩一大群人,進進出出都有人給我行禮,好生別扭。


  其實我沒有受過正式的封號,不過還是一個小小的尚宮,她大可不必對我如此。但她永遠都是那麽禮數周全,細致周到,想挑剔也無從挑剔。


  我那個小小行囊,也不勞這大小幾十號人動手,我自己便一一地歸置了。


  因為是頭一天,四個領班宮女都來見我,她們名字都跟個“喜”字,照例前麵分了“春夏秋冬”,真是俗到不能再俗,倒是好記。


  命人打了熱水,沐浴,更衣,然後正式去見蕭王妃,謝過她如此周到安排。


  “不要客氣,往後是一家人。”


  蕭王妃和一娘不同,她永遠是微笑的,那樣一個顛撲不破的麵具擋牢她一切真實的想法。我看不破她,但她若想真正地害我,她老早可以動手,所以我也不十分擔心。


  楊廣這天去了三疇原,勘察太陵工程。


  我早早地歇下。


  這屋子大得出奇,我獨自一個人睡在中間,一張同樣大得出奇的床,至少有KINGSIZE的一倍半。紗製的垂帷從西麵垂下來。是九月十九,月亮還圓著大半。天未寒,開著兩扇窗,月光便從窗戶灑進來。但看上去那麽遙遠。


  偶爾有風,垂帷輕拂,瞳瞳的黑影在暗夜裏晃動,還有擦過家具時若有若無的聲音。恐怖片的效果。


  我縮緊身子,怪不得後宮嬪妃會讓宮女在旁邊的地上陪著過夜。我有點後悔,也許我也應該叫一個進來,但我實在不習慣這樣。


  想起十二年前,我也曾住過這座宮殿,那時我算是東宮的客人,那時我還認定楊廣是天下最可怕的人,打死也不會嫁給他。


  世事難料。


  有人進來。


  我打了個哆嗦。


  那人的腳步悄無聲息,像夜貓子一樣。


  外麵應該有宮女和宦官,怎麽沒有人覺察?

  我緊張到冒冷汗,等他走近才想起分辨他的輪廓。


  我坐起來。結果他被我嚇了一跳。


  “還沒有睡?”暗夜中楊廣的聲音格外低沉。


  “讓你嚇醒了!”我抱怨,“做什麽這樣偷偷摸摸地進來?”


  “以為你睡了,本來隻想看看你就走的。怕吵醒你,所以不讓他們出聲。”楊廣放鬆地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靠著他,一時還不習慣可以這樣肆無忌憚。


  他不作聲,先握著我披散的頭發玩,過一會兒又開始吻我的脖頸。


  再過一會兒……在這麽大的床上翻滾果然舒坦。


  我們從未這樣盡情過,直到我終於累了,在他的臂彎裏睡著。


  醒來時依舊是黑夜,還是那般慘白的月光,此刻看去寧謐如水。我很放肆地爬在他身上,把臉挪來挪去,找到一個最貼近他心口的位置停下來。


  他好似在想什麽事情,不言不語地摟著我,手指在我肩頭輕輕摩挲,偶爾在我頭頂吻一下。


  “阿摩?”我叫他。


  “嗯?”


  “在想什麽?”


  他不響,過一會兒才說:“阿婤,我不想騙你。但是我已答應過阿娘,在我此生中唯一的嫡妻隻能是阿蕭。”


  我說:“我知道。”


  “你知道?”他頗覺意外,低下頭來看看我。


  我歎口氣,“皇後都告訴我了。”


  “那麽你……在意嗎?”他問。


  “我不知道。”我說,過一會兒否認,“不,我不怎麽在意。”


  是真的,我驚奇地發現,我居然真的不怎麽在意。


  我好似徹底墮落成這個時代的女人了。


  “我本來希望是你,真的。”他重重地歎氣。


  我抱他緊一點,“沒關係。”真的很傻,但是他說這樣一句話,我僅存的一點委屈就煙消雲散。


  過一會,我又說:“阿摩,我覺得不是蕭王妃。”


  他當然明白我的意思,歎口氣說:“是。那日我急痛攻心,一時沒有想明白。”


  我沒有再問會是誰。總不外那幾個人,知道了又有什麽意思。


  很快東宮上上下下就明晰我的地位,這不消任何人開口,在皇宮生存,這幾乎是一種必須的敏感。


  蕭王妃與我,保持著“相敬如賓”的關係。


  她時常請我一道去喝茶,說來因為都是南方人,我們於此道頗有共同語言。她於書畫也有造詣,更不愁沒有話題。何況後宮從來不缺無傷大雅的傳聞和八卦。若非我們之間共享著一個男人,也許我們真的會成朋友。


  我看得出來,至少眼下,她絕無與我交惡的意思。OK,我也沒有。


  是,我是對楊廣每月裏一半日子住在蕭王妃的麗正殿介意,我做不到視若無睹,但是,我記得他說過的那一句話“臣此生已注定負阿蕭,臣不能再負阿婤。”


  他賭上皇太子之位,說這句話。


  就算我阿Q,但隻要有這一句話,我就可以不計較別的。


  畢竟,這不是林青的時代,這是陳婤的時代。


  有時我也與楊廣纏:“你有過多少女人?”


  楊廣瞅瞅我,“你不吃醋的話,我就告訴你。”


  “好。”我痛快答應。


  “三個。”


  “啊?!”我驚叫,“怎麽有三個?”


  他好笑,“剛才你自己答應過什麽來著?”


  我假裝沒聽見,繼續纏著他追問:“怎麽會有三個?”


  他摸摸我的臉,道:“還有一個,是個宮女。”聲音忽然低下去,有些悵然。


  我全身每根神經都響警鈴,“是誰?叫什麽?她現在在哪裏?”


  他逗逗我的下巴,“你這算是不吃醋?”


  我不理他,“到底是誰?”


  他沉默,而後歎口氣,道:“是誰已經不重要了——她早就已經死了。”


  我怔住,不再與他鬧。


  他繼續說:“是我的第一個女人,在娶阿蕭之前。其實,我隻是好奇……她從小伺候我,我沒想過害她。後來要娶阿蕭了,阿娘說,讓她先出府住一陣子吧,如果阿蕭應允,再接她回來不遲。結果,她出府沒多少日子,就死了。”


  “怎麽死的?”我衝口而出,隨即意識到不該問。


  “說是心疾,一下子就沒了。”他輕聲說,無力地笑笑。


  他從來都是強橫的,未見過他這樣柔軟的瞬間。


  我走過去,將臉貼在他的膝上。他用手撫摸我的臉。我去吻他的手指,吻他的掌心。一直都是他安慰我,在每一次我無助的時候,悲傷的時候。也許,偶爾可以交換一次。


  我狂亂而淒迷地吻他,吸吮,在他的肌膚上留下薔薇色的血痕。他狂亂地回應,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阻隔,彼此的氣息長驅直入,攻城掠地。


  嗬,我居然會這麽樣的愛上一個男人,可以忘記他魔鬼般的未來,忘記我曾經不能放棄的一切原則,任憑自己淪陷在這種魔魘般的情欲中。


  我們頸項纏繞,如一體雙生的人,彼此掠奪,交換生命。眼前早已失卻了具體的景物,唯有周遭如煙霧般纏繞的垂帷,彌彌漫漫的粉紫,無限延伸。


  最高潮時,淒厲而疼痛。


  而後,一切歸於靜謐。我伏在他身上,聽他胸口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略為急速,然後一點點慢下來。身體裏遊走著疲倦、滿足和未散盡的繾綣。


  外麵不知幾時竟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雨聲纏綿地打在屋頂的房瓦上。


  “阿摩,”我輕聲的,小心翼翼地維護這一刻的靜謐,“你會愛我一生吧?”


  這是世上最傻的問題,而我也居然問出來了。


  “當然。”他說。


  我閉上眼睛,雨聲仿佛就在頭頂咫尺。


  “那麽,”我繼續問我的傻問題,“你還會有別的女人嗎?”


  “不會。”他說,“我沒有那麽貪心。”


  其實這樣的承諾沒有任何保障,但是聽見了總會心安些,然後幸福溢開來,騰雲駕霧一樣,仿佛世界也變得美好。所以說很傻。


  他輕笑,“如果你不信,將來你可以學阿娘那樣,把別的女人打死。”


  我身子顫一下,然後說:“不,我才不會那麽做。但是我會——”


  “會怎樣?”


  我想了想,“我會也出去找一個男人。”


  我的回答一定太讓楊廣意外,他怔愕了片刻,才猛地翻身,將我壓在下麵,“你敢!”他惡狠狠地道。


  我和他對視,鬥雞一樣,寸土不讓,“你敢我就敢。”


  他直愣愣地瞪著我,忽然笑出來,“你這個——”他一定是想不出詞兒了,直接用嘴唇封住了我的嘴。


  某日我和蕭王妃喝茶聊天的時候,說起了雲娘和真兒,沒過幾天,她便設法接了她們兩個進來。如此善待情敵,真是賢良淑德。正好與我做反照。


  雲娘和真兒這幾年竟是一直在大興城生活,靠著我留給她們的細軟度日。雖不苦,但也著實難為了她們。


  久別重逢,她們自是樂壞了。雲娘二話不說,便要親自下廚為我燉湯。我怎麽攔也攔不住,隻得由著她去。反正廚下的人也知道她是我的人,自會照應。


  午飯上桌,雲娘竟弄了大大小小十多個菜,還是當年那副一心喂胖我的架勢。我索性拉了她們兩人一同吃飯,果真像頓團圓飯了。


  “六娘,你這些年在宮裏都怎麽過的?”


  一句話問倒我。真正一言難盡,隻好挑挑揀揀地說。


  “到底還是跟了皇太子的好。”真兒說。


  雲娘也說:“我們也常聽人說,當今皇太子人品很好,將來必定是明君。”


  我正啃一個梨子,聽聞此言,一口嗆在喉嚨裏,“咳咳咳”咳嗽了老半天,臉都漲紅了,方才緩過氣來。


  天。我差點想挖耳朵。楊廣在宮中的口碑好也就罷了,但,這可是民間的口碑誒!群眾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啊。


  忙問:“都是什麽人說的呀?”


  “都這麽說。皇太子時常微服出宮探訪民情,親問百姓冷暖。還有的時候,皇太子出行,路上遇到人上表,都會停下來詢問。”


  好好。怎麽說都好。反正我是越來越看不懂這段曆史了。


  也或許,一切本該如此。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變故總會來臨,隻是時間未到。又想起獨孤皇後臨終時的鄭重囑托,不免惶然。以我的那點曆史知識,不知未來可能阻止那一場可怕的變故?


  由楊廣又說開去,連街頭巷尾的逸聞也談論得津津有味。說到天暗下來,內侍來催。畢竟是深宮,就算蕭王妃做主,也不能隨便留外人過夜。反正來日方長,還可再時時地接她們進來,我也就不再留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