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傻,真傻,傻到可笑。若換作別的女人也就罷了,我明明是知道真相的,居然還心甘情願地踩進這個陷阱。如今可以怪誰?
我仰著臉,生生地將湧進眼眶的淚再吞回去。好,我逼著自己笑,告訴自己怎樣也別在這當口掉眼淚。就算付了高價買張票,看古往今來世上最佳的演員演戲,也算不虧完。
屋裏靜靜的,站了一地的宮女,卻沒一個敢出聲,連呼吸也不敢放聲,更不敢動。恍若這一屋子裏全是木頭人。
都不出聲,我來打破沉默。
“來。”我站起來,立在陳瓊身側,“看你的頭發這樣亂,我來替你梳一梳頭。”打散她的頭發,烏黑如錦緞般倏地垂落。
陳瓊木然地抬頭看我一眼,又木然地低頭,任我擺布。
我心酸。“對不起。”我低聲說。
她的身子驚一驚,又抬頭看我,目光在詢問,為什麽?
我沒有解釋。解釋起來就會提到我不想提起的那一個人,我怕我忍不住。
我替陳瓊梳頭,頭發亂了,絲絲縷縷地打了許多結,糾纏不清,隻得用梳子一點點地挑開。
“算了,剪掉就是。”陳瓊忽然開口,倒讓我吃了一驚。
“盈風,去拿剪刀來。”她跟著吩咐。
盈風有如木偶,依言拿了剪刀過來。我心急速地跳幾下,想要阻止,但已經被陳瓊拿了過去。
還好,她當真隻是剪頭發。
“貴人!”盈風驚呼,“這是做什麽?”
陳瓊狠狠地一絞,剪下一大片頭發來,如秋日落葉般徐徐地飄落在地。
“也不用剪掉這麽多——”
“留著有什麽用?”陳瓊慘笑,臉色更透出一種可怖的淒然。
然後她又絞了第二下,又抓起頭發時,被盈風抱住了胳膊。
盈風在她腳下跪倒,哭泣,“不會的,貴人,不會的……”
我心裏很明白,於是我也說:“不會有事的。”是的,我知道結局。
陳瓊回過頭看我,好似才發現我在這裏一般。她望著我,嘴角淺淺地勾動,“你不想問問發生了什麽事嗎?”
我蹲下來看她,“不管發生什麽,你平安就好。”
她用古怪的神情看我。
我希望她別說,什麽都別說,就這樣埋藏所有的事。不久之前,我還抱定決定要見證一切,那時的勇氣不過在短短的片刻煙消雲散。
“他欲圖非禮於我——太子。”她冷冷地說。
我瞪著她,胸口的痛像浪潮一樣,一波接著一波,毫無間隙。
她繼續說:“被至尊身邊的宮女撞破,我才得脫身。至尊麵前,我也不能替他隱瞞。”
“那麽至尊——”
“至尊今日精神稍好,可以開口說話。聽聞此事,至尊大怒,令柳述、元岩擬召。內常侍諸人都在場。”陳瓊僵冷的聲音便如一個新聞播音員播報與她毫無關係的新聞。
“至尊說,如此豎子,何堪擔當皇嗣?令傳召庶人楊勇即刻由大興趕來仁壽宮。”
我閉了閉眼睛,仿佛史書的劇本精準的演出。
“現在呢?”我聽見自己問,仿佛自一個抽空的身體裏發出聲音,空洞而無力。
“不知道。”陳瓊木然地回答,“柳述、元岩奉旨出殿擬詔,其後東宮禁衛突然闖入,命在場所有宮人如數退出,我再三與他們理論,不準。如今隻餘至尊一個在裏頭。或者有別人……我不知道。”
我知道,是張衡在裏麵。
手茫然地伸向兩旁,希望能夠找到一處憑依。周圍那麽多人影,那麽多張木然的臉,哪個可以依靠?我不知。我軟弱地在榻上癱坐,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可以回避到另外一個世間。掩耳盜鈴。
外麵寂靜得可怕,唯有蟬鳴,似從極遙遠的地方聲聲飄來。周遭沒人動,沒人說話,恍若什麽也沒發生過。
也或許,一切正在悄無聲息中進行。
我知道結果,一定是柳述和元岩敗了,他們會被捉。
然後楊勇……楊勇……他怎麽樣?我不記得了。不過,他曾答應過我,會放過楊勇和阿雲。
我苦笑,到這種時候,難道還要相信他的一個隨口承諾?
外麵有人聲,腳步紛遝。諸人都轉了臉去看著門。有期待,也有慘然。隻有我已麻木,原來心痛到極點,麻木很快就會到來,這樣倒也好。
恍惚地聽人在說:“至尊……晏駕……”有人小聲地哭泣。
陳瓊說:“盈風,替我梳頭。”
她的臉色已蒼白到透明,連嘴唇也失去血色。根根細如發絲的血脈,紅的青的,在肌膚下顯現。
“貴人……”
“來吧,我總要齊齊整整地去見至尊。”她強自鎮定,聲音總歸是顫抖的。
我站起來,打開門。
陳瓊問:“你要去哪裏?”
我回頭虛弱地笑一笑。
她冷冷地說:“如果你想去找太子,我勸你省省這個力氣。”
我不答,徑直走出去。陽光照著庭院中的大方磚地,一塊一塊亮得晃眼。我向門口走,明明隻有那麽幾步路,卻恍惚走了很久。門口有禁衛守著,攔下我。
“回去!”
我瞪著他,隻看見一雙黑瞳瞳森冷的眼眸。
“你敢攔我?!”我說,“我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六娘!”
那眼眸遲疑了片刻,“我們受嚴命,任何人不得出入這院子。你先等等,我去問。”
我站在那裏,眼前隻有茫然的陽光,白晃晃,白晃晃的。心裏一點感覺也沒有,輕飄飄的,好似很舒服,又好似很難過,也分辨不清。
禁衛很快就回轉來,聲音高了八度:“不行!管你什麽五娘六娘,一概不得出入!”
我盯著他看片刻,徑直想往外走,卻被兩個禁衛一左一右地架住,往回一推,跌倒在院子裏。
磚地滾熱,透過薄如蟬翼的紗衣,焦灼肌膚。耳旁聽得無端的“轟隆隆”一聲悶雷,抬起頭,卻依舊是連雲也不曾飄過的碧空。
入夜,有宦官送一隻錦盒給陳瓊。
“至尊賜陳貴人的。”
至尊、至尊,他已經是皇帝了。順到渠成、順理成章、天經地義。至尊,天下唯我獨尊。如今天下人要仰他的鼻息。
陳瓊沒有動,端坐在榻上,沒有表情,甚至不肯看一眼錦盒。
我盯著錦盒看,別的宮女們也都盯著,屏住呼吸。
她們一定以為那裏麵是毒藥,但我知道不是。不是。
那裏麵是……是……
我使勁閉一下眼睛,仿佛這樣可以將眼前的一切擦去,但我知道,睜開眼睛來,錦盒依舊會在眼前。
宦官怪異的聲音催促,“陳貴人,接旨啊!”
錦盒已經遞到了陳瓊鼻翼下方,她隻消托一下,就接到手。她徐徐地垂下視線,靜靜地望著,不知想些什麽。
我笑笑,淡然地說:“接吧,他不會殺你的。”
她挑起眉角看我一眼,隻用一隻手抄下了錦盒,另一隻手順勢打開。
裏麵是一隻同心結。當然,一切如我所料。不,如我所知。
宮女們歡呼雀躍,若陳貴人獲罪,她們也不免受到牽連,不得翻身。如今算是好了,沒事了。
我和陳瓊,如這歡騰之海中靜默的兩座島嶼。我們互相默默地對視。
很久,她開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我知道她在說什麽,她在問:“你怎麽知道?”
知道嗎?所謂心的麻木,原來是不存在的,所謂痛到極限,原來也是不存在的。
心痛永無極限。
方才的麻木,隻不過是一種假象,更劇烈的心痛重又綿綿而至。我就在這樣的心痛中,向著陳瓊展開笑顏。
我怎麽知道?我笑,我怎麽會不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會發生。我逃了那麽久,躲了那麽久,最後還是一腳踩進去。
陳瓊,你是被迫,我是心甘情願。你我之間,究竟誰更不幸?
陳瓊看著我發呆,不知多久,她臉上似乎有淚滑落,我看不清,我的視線早已模糊。
我傻到家。
男人和女人,從來都是如此,得到了,便棄之如履,換另一個肝腸寸斷。從前我可以輕易叫他痛苦,因為那時他得不到我,如今是他得到了,換我痛苦。這是天經地義。
我傻到家,所以站了庭院門口,等著他到來。
我知道他今夜一定會來,既然之前的一切都如我所知,那麽接下來也該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裏,究竟為了什麽,我想不出有什麽話可說,也許我隻是想看看,他如何麵對我?我們之間有那麽多誓言,他難道一日之間全部忘記?他要用什麽樣的神色麵對我?
我知道這也夠傻,反正最傻的事我已經做了,還會有什麽?我無所謂地想。
夜一點點地沉下來,濃鬱的黑,如墨汁般染過世間的一切,什麽都躲不過。屋裏亮著燈,卻沒有什麽人聲。一片寂寂。
白天的燠熱未曾散盡,布鞋踏在溫熱的方磚上,悄無聲息。
久遠久遠的記憶,如隔世般重新浮現。
“……聞淚聲入林
尋梨花白
隻得一行
青苔
天在山之外
雨落花台
……
夢醒來
是誰在窗台
把結局打開
那薄如蟬翼的未來
經不起誰來拆……”
邊歌邊舞,不自覺間,淚滿麵。那曾經活潑潑如花綻放的身體,如今仿佛注入了滄桑,舉動間皆是難抵的酸澀,如墜了鉛。十數年的痕跡,如何抹去?不可能。要用多少氣力,才能重新脫去這一場情的牽絆?如剝皮挫骨。可是那已深入骨髓的,又要怎樣才能割裂?
時間於我早已不存在,也無任何的意義,如果我能有一雙紅舞鞋,一直舞至精疲力竭,呼出最後一口氣,那也好。
我終究疲倦地停下來,靠了一棵樹,微微喘息。
驀地,我感覺到他的視線,那般熟悉,甚至不消回頭。
那樣專注的、執著的,須臾不離,便如記憶中一模一樣。可是,又怎會一模一樣?
我側過身,便看見他。
月光澈亮,照得方磚地銀白如水。十三,快滿月了。人卻生生地缺了一大塊。
我們的視線交纏,如久遠之前的無數次,彼此都氣勢洶洶,來不得絲毫退讓,仿佛將一生一世的氣力都用上去,用目光織一張網,生生地將對方纏繞、收緊,一生一世都不放。
靜謐。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
而後才有心痛的感覺慢慢地湧回,一層層地堆積,幾乎無法承受。
為什麽?!我痛苦,痛恨地盯著他。
他也盯著我,同樣的痛苦,同樣的痛恨。
“為什麽?!”他向我走過來,幾步就到麵前,那樣近,對正我,仿佛非要將我再看得更清楚。
“為什麽?”他重複,低喃的聲音,帶幾許恍惚。那樣的痛苦仿佛從骨髓裏生出的刺,一根又一根的戳破血脈,刺出眼眸。
他盯著我,忽然抬手,“放肆!你竟然還敢這樣看我!”
我的頭嗡嗡作響,回過神來時,摔在地上,口中滿滿的血腥。
“為什麽?”他手指著我,“為什麽我以前竟會那樣愛你?!你明明隻是一個賤人——”
賤人。
“是啊,”我慘然地笑,“為什麽?”
他一語不發地轉身,進屋。
我躺在地上,夜空就在上方,一輪將圓的月,映得天色如黑琉璃。血從口角淌出來,很快就凝結,鹹到發苦。
賤人。我對著夜空笑出來,我可不是賤,賤到就這樣送上門讓他作踐。這樣也好,叫我完全徹底的死心,以後就會容易很多。痛總會痛的,但是可以照樣地活下去。還不算太晚,總有一日,可以將一切抹幹淨。
總有一日。
心又抽緊,像火在灼燒,痛到想要蜷曲了身子,找個胸膛靠著,然後讓眼淚痛痛快快地流。
可是,已沒有那樣的一個胸膛。
秋喜怯怯地走過來,想要扶起我。我推開她的手,扶著身邊的樹,慢慢站起來。
晚上居然睡著,很淺,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像雲一樣浮起來。夢見回到以前住的地方,租來的小一居,床上被子還沒疊,電腦桌上丟了半包薯片。電腦開著,有人坐在那裏上網,身影異常熟悉。回過身來,居然是獨孤皇後。
“你回來了?”稔熟得仿佛她已在這小一居裏住了很久。
“在看什麽?”我直接問,沒有行禮。目光從她肩頭繞過去,看向屏幕。
是關於隋煬帝的文章。
“……隋煬帝是我國曆史上有名的暴君。他依仗國力富強,驕奢淫逸,好大喜功。他在位時,幾乎年年征發繁重的徭役……”
心中一凜,“你都知道了?”
獨孤皇後悲涼地笑,“是啊,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
她的臉,忽然變成我自己的臉。普通的相貌。是林青。像在照鏡子。
我一驚醒過來。對著黑夜喘息。好久平靜些。
忽然感覺黑暗中有人在看著我。
“是誰?”
我本能地大聲問。
沒人回答。根根寒毛都倒豎起來。
“是誰在那裏?”我大聲問。
心裏安慰自己,這是禁宮,就算楊廣對我已棄之如履,還不至於有張三李四的就能隨便往這裏闖。稍微鎮定。
眼睛漸漸地適應黑暗,目光在整個屋裏來來回回地掃,哪裏有人?
原來是錯覺。
舒口氣又睡去,亂糟糟零落的夢,沒有再見到獨孤皇後。
翌日起身遲了,到陳瓊屋裏,她也不過剛剛起身梳洗。宮女們都著了一身的白,帶上淒容,像演員貼了個片子在臉上,說不出的怪異。
陳瓊披著長發,一直垂到腰後。她的頭發又濃又密,就算剪過,也看不出薄。襯著身上的喪服,黑得觸目驚心。
現在我很無所謂,進去就隨便坐下。
她看著鏡子,淡淡地說:“他昨夜在這裏宿的。”
我笑笑,“我知道。”當然,這不消說。
陳瓊忽然回過頭,盯了我一眼,仿佛難以置信,“你竟不在意?”
我說:“在意有什麽用?索性不在意。”又笑,“你看,以前你還說要我提攜你,如今還是等你來提攜我。”
陳瓊一揚手,將妝台上所有的粉盒、胭脂、釵鈿……統統掃到地上。“叮叮當當”一陣響,宮女們受驚,一起怯怯地後退。
“你怎能如此?!”她站起來,衝到我麵前,“你怎能如此若無其事?”
我看著她,如見禎明二年的陳瓊。
可是我能怎樣?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是我的本性。我隻會打碎門牙和血咽,在找個僻靜角落舔傷口。我不是不想爭,但爭了太無謂。我已經做了一回傻事,沒道理再做第二回。為那樣一個男人,不值得。
我望著她,淡淡地笑,“他對女人還算不差……若你不喜歡這樣,可以求去,或者他也不會留。若他留,你還可以去求蕭王妃……往後該是蕭皇後了。”
陳瓊瞪著我,起初如泥人般一動不動,而後,嘴唇開始顫動,便恍若漣漪層層地蕩開,直至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阿婤!”她撲過來,抱住我的脖子,淚水滾滾而下,“你為何會如此?你我為何會如此?”
為何?叫我如何答。
我摟住她,心中淒涼。眼中卻已無淚。
淚已經流得夠多,我要認真想一想今後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