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楊廣已經坐好了,端端正正,好似我這屋子忽然成了朝堂。


  我走過去,準備跪下,他抬抬手,“站著說吧。”


  我站著。這次很快,他直截了當地問:“我以前給你的那個同心結呢?”


  我怔一下。他來難道就是為了問這個?金玉首飾他不知送過我多少,怎麽忽然想起這個結子來?難道裏麵藏了什麽寶貝不成?浮想連天的,一時竟忘了答。


  “在那裏?”他的語氣嚴厲起來。


  “妾收在箱子裏。”我說,“至尊如果想要,待妾找出來,讓人送去。”


  “不。”楊廣說,“你現在就去拿出來,朕在這裏等。”


  這樣急。


  我困惑不已,但他的話如今是聖旨了。


  我回房去。走兩步,忍不住停下來問:“至尊……是要收回去嗎?”


  他的臉側向另一方,不回答。


  果然,連一個小小的結子都不打算留給我了。那麽大概很久就會收回一切了吧。也不知我的下一個容身之處還存在不存在。


  我去開了箱子,伸手到最下層,摸了一摸。


  居然不在那裏。


  隻好將所有的衣裳都拿出來抖了一遍,還是沒有見。難道記錯了,並不在這個箱子裏?若開別的箱子也不妥,總不能讓堂堂大隋的皇帝陛下晾在那裏等太久。


  我回去,沒來得及開口,他已在冷笑。


  “沒有吧?”


  “是。”我說,“興許妾記錯了,待妾找出來……”


  “哼!”他冷冷地哼一聲,跳下地,直逼到我麵前,“朕早知道你拿不出來!”


  這是什麽意思?我錯愕。


  楊廣的目光冰刀似的往我臉上刻進去,生疼生疼,不不,那疼是在心口的。


  我來不及想心口怎麽會那麽疼,卻聽他冷冷道:“陳氏,你可知罪?”


  罪?這麽幾天功夫,又從棄之如履,到有罪了?


  我跪下,淡淡地說:“妾不知。”


  “你不知?”他嘲諷的。


  我冷冷地回答:“妾隻知道,陛下想要給誰罪名,都是可以的。”不知為何,我極想激怒他,好換得片刻的快感。


  他的呼吸聲沉重,像越來越急促的風箱,我豁出去地等待著爆發的那個瞬間。


  然而,他居然不發作。


  一點一點的,呼吸又平穩下來。他本性不是一個隱忍的人,我不禁奇怪。抬頭,看見他緊緊抿攏的雙唇,和極力克製的表情。


  “等旨意吧。”他說。拂袖而去。


  我像虛脫一樣坐在地上,一時無力去分辨他最後拋下的四個字究竟是福是禍。


  門“呀”地一聲輕響,秋喜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她毫不掩飾臉上的擔憂,“六娘,怎麽了?”


  我搖搖頭,那不重要。


  天色已在漸漸地暗下來,光亮一層層向著門口退去,我所坐的位置慢慢地隱入了暗影之中。


  明日就是中秋,月圓的日子。


  “陛下說了些什麽?”秋喜又問。


  “唔?”我驚醒,拉扯回不知飄去了哪裏的思緒。


  “秋喜,”我說,“你可曾動過我房中那隻箱子?”


  “我怎會動過?六娘你忘了——”她詫異,“我沒有鑰匙。”


  “是。”我笑笑,“你不說,我倒差點忘了。”


  當然不會忘。那箱子的鑰匙是我自己收著的,這樣嚴密,無非也就是守著那一點小小的秘密。那裏麵又無別的值錢東西,對旁人來說,並無用處。


  放錯了地方?我慢慢地轉著腦子,不,不可能,別的也許還會放錯,隻這一樣,哪回不是拿回來把玩一時便擱回去的?


  那麽,這其中是一定有文章的了。


  後宮曆來是個是非之所,這隋的後宮已算是相當清靜,不過,怕也難免這類事情。我隻想不通,這隻小小的同心結,能派上什麽用場?

  然而,回思事情前後經過,楊廣對我的態度陡然轉變,大約是和這隻同心結脫不了幹係的。這其中,莫非有什麽誤會?

  我對自己此時才想到這一節,頗覺意外,這就是所謂的“關心則亂”吧。


  可是,同心結如何會莫名其妙地飛走,飛走了之後又去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我卻怎樣琢磨,也捉不到分毫端倪。


  秋喜端了老大一隻食盒進來。


  打開來,全是我愛吃的菜肴,還有獐肉餡的胡餅。


  “多謝。”我說,“多謝你有心,秋喜。”


  秋喜掩了嘴笑,“我就知道,看見這些,六娘就該笑了。”


  咦?原來我平時的形象,就是一條饞蟲?

  我拉了她,示意她坐我身邊,“來,我們一起吃。”


  “那怎麽當得?”


  “怎麽當不得?”我笑,“我是什麽身份?我們有什麽不同?”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尚宮。


  因為沒有別人,秋喜扭扭捏捏地坐下來,隔了我兩個身子的距離。


  月亮已經出來了。從我坐的位置,堪堪能看到邊緣的一塊,如嵌在門框上的一小塊明鏡。


  我咬一口胡餅,慢慢地嚼,含糊地問秋喜:“你在想什麽?”


  她說:“我在想,如果能一輩子就這樣混吃混喝,安安靜靜地過去,其實也不差,要是能出宮去混吃混喝過一輩子,那就更好了。”


  我猛地咽下胡餅,差點沒噎著。


  腦中某根弦觸動了一下,我脫口問道:“你是穿來的嗎?”


  “什麽穿來?”看秋喜的神情,真是一點概念都沒有。


  不過那也不減少我心中的知己之感。


  “你知道嗎?”我用力拍她的肩,“我也想啊!”


  秋喜望著我,慢慢地露出一點悲涼之意,“可是,未必能如意。”


  我沉默。我們倆低緩的呼吸在暗夜此起彼伏。良久,我點點頭,說:“是。你說得是。”


  “或許六娘可以。”秋喜忽然又說。


  “哦?”我漫不經心地應一聲。


  她歪著頭,不知想什麽,過了會兒輕笑,“若六娘可以,也許我也能沾沾光。”


  我看看她,卻辨不清她臉上的神情,“那也得我行啊。”


  “至尊今天不是來過了嗎?”


  我望著門外的月,露出的一角似大了些。浮雲飄過,月光時明時暗。


  “那又如何?”我說。心慢慢地沉下去,剛剛那些以為遇到知己的喜悅,瞬時間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是些說不上來的滋味而已。


  “至尊對六娘用心良苦……”秋喜似乎覺察不對,訕訕地停了下來。


  “用心良苦。”我對著暗夜笑了笑。是蕭妃用心良苦吧?

  不過,她為什麽極力撮合楊廣與我和好呢?這一點我實在是弄不懂。


  和好……還有可能麽?狠狠地吞下最後一口胡餅。就算他對我心存誤會,可是他與陳瓊,還有楊勇和阿雲的生命,那總不是誤會。


  想到這裏,連那同心結的去向也不想再追究了。


  既然楊廣甩下了“等旨意”幾個字,我原以為,很快就會到來。可是數日過去,杳無音訊,想必日理萬機的大隋至尊,又將我這小女子拋到九霄雲外,便不再理會。


  秋喜大約也明白我覺察了,這些時日又與我疏遠些。其實我倒不十分介意,隻是犯迷糊,弄不清她到底算是楊廣的親信,亦或蕭妃的?也或許,兩者都是。


  一過中秋,天便涼下來,想必今年冬來得格外早些。近日聽到宮人們私下談論,東宮不日將有新主人入住,是楊廣的長子楊昭。


  我對楊昭不甚關心,隻是這事卻關係了我的去向。楊廣若索性將我忘個幹淨,我留在東宮裏混日子,倒也不是不可以,聽說楊昭性子十分好,或許從他那裏能走通門路也說不定。怕就怕楊廣那閻王又想起我來。


  當年我頂著楊俊侍妾的名號滿中國地逃,也不曾逃離他的掌握,如今他已經是華夏至尊,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就算滿身長腳,他若存心翻我出來,我又能躲哪裏去?此事隻能徐徐圖之。


  我每日裏煞費腦細胞地想來想去,旨意卻不期然地到了。


  不是楊廣的,是蕭妃的。內容簡單得隻有一句話,命我去大興宮執役。


  喔,看來終於想起我還頂著一個尚宮的名號,不再讓我白領薪水不幹活。


  我去見蕭妃,她還是滿麵滴水不漏的笑容,優雅而矜持。“六娘,你想做什麽呢?”她問,仿佛這是我自己可以選擇的。


  我當然回答任憑她的意思。


  “那麽,你就去甘露殿服侍至尊吧。”她沒有猶豫,應該是早已想好了。


  我驚愕。


  可是,是我自己說,任憑她的意思。


  “為什麽?”我忘了顧忌,脫口而出。


  “你是聰明人,”她淡淡地笑著,“我有我的盤算,早晚你是會明白的,反正,我不至於想要害你。”


  她此刻的笑容在我眼裏簡直高深莫測。但至少有一句話我認同,她不至於想要害我。否則趁著楊廣對我誤會頗深,她大可以輕鬆對付我。


  當日我便去了甘露殿。內常侍朱華康跟隨楊廣多年,自然知道楊廣和我以前那檔子事情,對我十分客氣。也不派什麽具體的差使,隻讓我每三日站一個班就是。我承他好意,也少不得打點一番。


  這日我安置好,便未再去甘露殿。次日仍不是我當值,便忙著和左鄰右舍的宮女們招呼,大多是相熟的人,多日不見,自有番話說。我知她們心裏對我際遇十分好奇,隻不好多問,我也避而不談。也有人隱隱露著幸災樂禍之意,人之常情,更沒什麽好計較的。


  也計較不得。所謂閻王好惹,小鬼難纏,更何況,我如今對著個不好惹的閻王,還指著能混個人緣消災解難呢。


  到第三日,我千不甘萬不願,也得去點卯了。


  到時不過醜時剛過,甘露殿內一片寂靜。朱華康居然親自守在殿門口,看見我便疾步趨來,低聲道:“至尊子時剛睡下。”


  我看看屋角的沙漏,“但是……”


  按理,他該在寅時起床。


  “拖到寅半,後麵趕一趕,還來得及。”


  我皺眉,“做什麽這樣晚睡?”


  “還不是那些事情。”朱華康含混地回答,“張衡大人也待到交子時,至尊留了他宿在宮裏。”


  我心不在焉地“哦”一聲。


  對我來說,回頭見了楊廣,拿什麽臉色麵對他更重要。當然,我一定會裝作若無其事,問題是隻怕未必能做到。


  有那麽多記憶在那裏,說已經忘記了,自己都騙不過去。


  沙漏裏的沙一刻都不停留。我喜歡沙漏,遠遠勝過鍾表。那樣流水般的感覺,無法把握,多像時間本身。


  沒有多少間隙,讓我凝神靜氣。


  楊廣在寅時準確地醒來,大概是生物鍾的作用。


  他在裏麵咳嗽一聲,我便領著宮女們進去。


  楊廣顯然有一瞬間的錯愕,說來,他比我更加缺乏思想準備。我明明看見他眼底一抹特別的光芒閃過,寒冷,也許還有點別的什麽。


  見到我,刺激到他了。


  不知為何,我心裏忽然湧起幾分快感,禁不住牽了牽嘴角。


  忽又感覺兩道冰冷徹骨的目光盯住我,連忙低眉順目。


  尚在國喪,未到除服之時,著白帢、白衣、烏皮履,一樣樣地穿起來。我見他帢子戴得不正,便順手一招。他看見,朝我轉過身來。我伸了手替他扶正。


  待手觸到了白帢,才怔住。


  他也怔住。


  我忙放下手。他看看我,終究沒說什麽。


  用過早膳,恭送他到殿外,看著他上了禦輦,轉身回來。早起這一出算是告一段落。心裏默默念叨,最好今日朝上多事,越多越好,纏到他天黑回來也無妨。


  可惜祈禱不應驗,楊廣午膳前就回來,郭衍、張衡相隨。又同座賜膳,邊吃邊聊朝中事。


  吃到半截,黃門來報:“蘭陵公主求見。”


  楊廣皺眉,“讓她等會兒再來。”語氣冰冷。


  兩位朝臣卻坐不住,匆忙吃完,各自捏個理由,避了開去。


  也虧他們避得及時,剛走開,便聽殿外吵吵嚷嚷,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高呼:“至尊!我要見至尊!……你們竟敢攔我!”


  楊廣“啪”地將筷子扔在案上。


  宮人們畢竟不敢十分阻攔蘭陵公主,不多時,她已闖進來。


  她一直走到坐榻正前方,跪倒,雙手托起一份聖旨。


  “請至尊收回!”


  印象裏,她的性格並不像她母親,她是個柔順的女子。可是此刻,她說出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仿佛在殿中掀起嗡嗡的回響。


  刹那,一片寂靜。


  片刻,楊廣轉過身來。衣裳西索的輕響,竟讓許多人都哆嗦了一下。楊廣目視前方,視線從蘭陵公主的發冠上方越過,仿佛望著庭院中的樹。


  “聖旨已出,怎麽可能收回?”他冷淡地說。


  “妾要隨一郎前往嶺南。”


  “朕不準。”楊廣的姿態、神情、視線均無一絲一毫的變化。


  蘭陵公主以同樣平淡而不容置疑的語氣回答:“妾一定要去。”


  “一定?”楊廣嗤笑,“除非朕應允,或者你身有雙翼,你不可能離開大興!朕現在就讓人送你回府,在你回心轉意之前,你連府門也不要想再邁出一步!”


  “至尊……”蘭陵公主聲音低下去,緊緊咬住唇,而後又抬起頭,“二哥!為何這樣絕情?”


  除了我,大約沒幾個人注意到,蘭陵公主喊出“二哥”的時候,楊廣按在膝上的手微微地握了一下。


  “……你早該想到會有今日。”


  “我想不到。”蘭陵公主淒涼地說,“我以為二哥總歸還是二哥,小時候偷偷帶我出去,給我買糖兔子的二哥。”


  楊廣合攏眼睛,過片刻才睜開,“柳述做的那些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一些。”


  “那時候你想沒想著我是你二哥呢?”


  “我想著。怎麽會不想著?”蘭陵公主仰起臉,她的眼裏有淚光,但強忍著沒有落下來。


  楊廣冷哼了一聲。


  “但是我知道,若大哥登基,不會傷了二哥的性命。若二哥登基,大哥必死無疑。”


  “胡說!”楊廣向前聳起身子,手指著幺妹,胸口因為憤怒而劇烈地起伏,卻一時說不下去。


  我望著蘭陵公主,仿佛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子。


  她身上,畢竟還是流淌著她母親的血。


  “二哥,做妹妹的求你——”蘭陵公主深深叩首,“我什麽也不要。我不做公主,也不要采邑,隻求你答應我跟柳述一起去。”


  “阿五!”楊廣的聲音從牙縫裏迸出來,“你為何這樣固執?世上難道隻有柳述一個男人嗎?!”


  “世上男人千千萬,阿五不識得。阿五隻知自己心中唯有柳一郎!”


  楊廣沉默,目光帶著冰冷的怒氣,自每個角角落落掃過,似乎在尋找一個發泄的對象。諸人都屏息凝神,極力低下頭,恨不得自己瞬時變成隱形人才好。


  良久,隻聽楊廣淡淡地回答:“回去吧,你是朕的妹妹,朕一定會為再尋一個如意郎君。”


  蘭陵公主抬起頭,我以為她還要繼續爭辯,哪知她是平靜地說:“如此,阿五別過了。”


  她跪地,抬手齊眉,端端正正地行過了大禮。而後起身離去。


  隻在她身影邁出門檻的時候,楊廣終於將視線投向她的背影,臉上露出說不清是惆悵、悲傷還是失望的神情。


  而我在那個瞬間,陡然生出了一縷不詳的預感。


  “快留下她呀!”我竟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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