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處置完楊諒叛亂之事,楊廣總算騰出手來,籌劃營建洛陽,開掘運河的事。現在,他可以將那位歐陽先生光明正大地召進宮來。
可是,他進宮的第一日,就鬧出風波來。
那天一早,楊廣便命人去接,等了許久,倒是將作少監宇文愷先來了。
楊廣命他在下首坐了,麵前設了案幾,同他談起營建東都洛陽的事。
宇文愷多才多藝,精研工藝器械,天才的工程師。聽說他本是北周皇族,差點就死在楊堅手裏,正因楊堅看重他的才華,才躲了過去。開皇時大興城的設計圖,就是他一手主持完成的。如今,他也坐回安平郡公的爵位了。
“臣觀至尊欽定之洛陽城址,與龍首原地貌大不相同。洛陽地勢,自西北向東南傾,若還按照大興城規製,宮城建於正北,那麽勢必要先夷平……”
“這太費事!”楊廣打斷,“何苦如此勞民?”
我準定是太過敏,一聽到“勞民”兩個字,就忍不住瞥了楊廣一眼。好在,他正看麵前的地圖,絲毫未曾覺察。
“既然是自西北向東南傾,宮城能不能建在西北?”
宇文愷笑,“臣正想說。”
楊廣看看地圖,又看看他,“唔,你講。”
“臣觀至尊之意……”
楊廣立刻打斷他,“我們還要商議,諸事待定。你不要觀朕的意思,朕要先聽你說你的意見。”
“是。”宇文愷手指著地圖,正要開始,黃門引著楊素進來。
楊素是甘露殿的常客,進來剛要下拜,楊廣已命左右攙扶,設座。楊素口中十分遜謝了一番,楊廣又十分撫慰一番。這戲碼每回必演,旁人都要打瞌睡,隻有他們兩人一絲不苟。
楊素落座,話題繼續。隻是我注意到,楊廣已在向門外看。
按說,歐陽是不該落在楊素之後的。
“……因此格局恐怕不能盡如大興。隻幾樣大體的可以相似,宮城在最北,以南為皇城,以南為郭城。民居不可間雜於宮闕之間,一則秩序不齊,二則於民不便。還有,洛陽有洛水穿過,臣以為,可以權宜處置……”
宇文愷果然骨子裏還是技術人員,一開始說到專業,便滔滔不絕。
楊廣一手支了下頜,聽他說,時而提一兩個問題。
楊素低頭看著案幾上的地圖,仿佛十分專心,但我從旁看著,他似乎並不想發表什麽意見。
“除了洛水,能不能多開一兩道河渠入洛陽城?”楊廣問。
“哎?”宇文愷怔了下。
“朕的意思是,洛陽之便,本來就在於水陸兩通,若洛陽城中亦能水陸兩通,豈不是更好?”
“是。”宇文愷應了一聲,看著圖紙沉吟,大概在想如何回答。
正這時,忽聽殿外一陣嘈雜的爭吵聲,卻分辨不清是什麽人在鬧。
楊廣不禁皺了皺眉,抬頭望了一眼。
朱華康早已奔了出去,不多時帶進一個披頭散發,衣衫淩亂的中年男人,揚著赤紅的麵孔。徑直走近楊廣,跪倒叩首。
“歐陽公!”楊廣顯然吃了一驚。
“至尊。”歐陽灃行禮完畢,並不待楊廣開口,便自行起立,站在一旁。殿中一時人人側目,但以我對他的印象,他中規中矩地行過了禮,已算不錯的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情?”
楊廣在問宮人,但歐陽灃在一旁回答:“他們不讓我進來。”他手指著殿門口站立的幾個黃門。
那幾人立刻進來,不知所措地跪倒,“至尊,我們實在不知這位原來是……”他們因為緊張,越發說不清楚。
但眼前的情形,大概也能猜出七八分來。必定是歐陽灃這副模樣惹出來的麻煩,想是他上車之前剛發散過,竟披發坦身地進了宮,那些守衛自然不肯放他進來,就這樣理論起來。
楊廣向一旁的楊素和宇文愷微笑道:“這位是歐陽灃公,他的性情一向如此,灑脫不羈。”
皇帝都是這般態度了,楊素和宇文愷自是不能不欠身致意。楊素麵帶微笑,宇文愷卻在致意之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頗有異樣的神情。
楊廣示意朱華康,“先請歐陽公更了衣,好舒服說話。”
歐陽灃雖然不羈,但還不至於瘋癲,當即謝過,進去整理了衣衫,梳好頭發,方才出來,也在下首坐下。
“陳六娘,”楊廣回頭吩咐我,“煎茶來。”
我這才醒悟,原來楊廣今日特意讓我在這裏立規矩,是為了替歐陽灃煎茶的。
待煎好了茶送進去,隻聽見歐陽灃的大嗓門侃侃而談,似已奪過了宇文愷的話題。
“……從這裏引伊水,又可開一渠。這裏,至尊原本就打算開漕渠,不妨再多引一支,則這裏南傍洛河,北依漕渠,正合至尊的意思。”
“敢問歐陽公,”宇文愷徐徐問道,“此處地勢高低起落,又如何引水?”
“這有什麽難的?”歐陽灃隨口道,“不妨加閘——”
兩人滔滔地開始討論各類技術問題,專業術語層出不窮,估計旁的人都和我一樣頭皮發脹,努力隱忍著哈欠。
楊廣倒是不打哈欠,還一副聽得認真的模樣,可是我猜,他其實也不懂。因為他一句話也沒插。
直至那兩人爭得麵紅耳赤,一副要吵起來的模樣,他才出來打了打圓場。
不過我看這兩個人爭歸爭,其實很有惺惺相惜,一見如故的架勢。
“那麽,”楊廣做這一段落的結束陳詞,“洛陽之事,恐怕仍要楊公領銜,宇文公為輔。”
兩人離座躬身稱“是”。
“至於河渠之事,歐陽公,你再留一留,朕還有些話要問。”
“好……是。”
楊素和宇文述一起告退。楊廣對歐陽灃笑道:“現在沒有外臣在,歐陽公,你可以鬆泛些了。”
歐陽灃不知是剛才爭的,還是五石散餘熱未散盡,臉孔依舊赤紅。他一手扯了扯領口,一麵對我躬身說:“六娘,有勞你,再煎茶來。”
楊廣臉色忽然一沉,淡淡地說:“歐陽公,陳六娘隻是尋常宮女,自可聽你差遣,你不必如此客氣。”
我連氣也懶得生,鎮定自若地應下,走出門去。
這回說得夠清楚。
我隻納悶,以前怎沒看出他是這樣小氣的男人?連這樣的話也要故意說給我聽。
不過,也難怪。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以前他是縮在繭子裏的蛹,什麽都要做給人看的,如今算是修成正果,變蛾子了,想怎麽飛就怎麽飛。
好,很好。
煎了茶送進去,異常平心靜氣。歐陽灃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看看楊廣。楊廣低頭看地圖,裝作看不見我。我知道他是裝的,因我瞥見他在眼角裏橫我。
沒有心情再去立規矩,轉身去宮女休憩的房間。幾個小宮女圍攏一圈烤火,聞到山芋的香氣。她們擠一擠,讓位置給我。我坐了,聽她們說閑話。
心裏不由得想,我們如今這樣的關係,算是什麽?皇帝和宮女,又不完全像,我無疑比普通的宮女放肆得多,但是他不加理會。有很多時候,感覺我在故意刺激他,想讓他生氣,我這樣做是出於什麽樣的心理,我自己也不明白,但似乎能讓他生氣,我會好過一點。
但他從來不,於是我總不免失落,像使足了勁的一拳打在空氣裏。
小宮女們忽然靜下來,我直覺地抬頭,看見朱華康站在門口向我招手:“六娘,你來。”
我隨他到門外,僻靜的角落裏。
“論理不該我說。”他一上來就道。
看他神情也猜得到他要說些什麽,我笑笑截了他的話:“那麽就不要說。”
他瞪牢我,若我不是陳六娘,他一定像點著的爆竹一樣蹦起來。
“六娘,”他詫異的,“你如今是怎麽了?”
我咬一下唇,怎麽了?我自己也說不清,一種莫名的空洞仿佛在吞噬我的靈魂,每每讓我無端煩躁。
“你難道非要我說破了不成?你剛來那幾天,我瞧著至尊還有五分氣在,如今隻怕消得剩下一二分,你怎麽倒要跟他慪呢?”
我裝傻,“你說什麽?我怎麽能跟至尊慪?”
朱華康沉默一會兒。
“六娘,你一向是聰明人,要不我就不跟你說這些話。我跟至尊日子久了,若然你真把至尊惹惱了,那也有你受的。”
我垂下眼簾,過了會,向他道個福,“多謝你。”
“你別嫌我多事。像我這種無根之人,還能圖什麽?不過圖個安靜順心。若至尊不能順心如意,哪有咱們的好日子過?”
當然,他是至尊,是天。所有人都看著他的臉色生活。
朱華康歎一口氣,他的歲數不小了,歎氣時眼角額頭密密麻麻的皺紋。
“還有件事——”他說了一半停下來。
我微笑注視他,“請說。”
“皇後已下懿旨,召宣華夫人回大興宮。”
我的微笑瞬間僵凝,隨即提醒自己繼續笑,但臉上的肌肉拉扯起來酸到發疼。
“哦,”我相信我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靜,“太好了,姑姑和我一向說得來。”
朱華康看著我,良久,搖搖頭,轉身走開。
我的戲做不下去,麵具立刻落下來。但麵具底下,還是一張麵無表情的臉。裝得太久,裝成了習慣,一層又一層的麵具,有時候自己也分辨不清。
如果是以前,我會想找個地方痛哭,但痛哭也是需要激情和氣力的,我現在連這點氣力也沒有。最後隻是坐下來發呆。
可惜發呆也不得長久,又有人來傳喚,楊廣要茶了。隻得應付著煎了,火候過了三分,估計忒苦。
送進去時,楊廣居然還在與歐陽灃交談。
木然地將茶放下。楊廣恰在此時朝旁邊伸過手來,也許是要拿茶碗,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卻被他握住了手。
我的手冰冷。
他似乎詫異,回頭看了我一眼。我默不作聲地縮回手,退下去。
陳瓊次日便入宮。自楊堅過世之後,她一直住在仙都宮,算來已有幾個月。乍一見到她,我不由得大吃一驚。她竟在數月內瘦了那麽多!原先她也算不得胖,如今看起來竟似一具骨架子,勉強撐了衣裳,走動時,看得出衣下空蕩蕩的,仿佛被風吹吹就會飄走一般,叫人擔心。
“我變多了,是不是?”我還在怔愣,她已開口,語調異常平靜。
她又打量我,“阿婤,你也瘦多了。”
是嗎?我摸著自己的臉,笑笑,心裏平靜至極。
陳瓊或許嗅到異常,凝神看了看我,什麽也沒說。她指著坐榻,我們一如從前那樣,相對坐定。坐榻臨窗,初冬的陽光懨懨地灑落,毫無溫度。陳瓊的臉色異常蒼白,脂粉如懸浮般掛在她的臉上,甚至能看出脂粉下肌膚的憔悴。
我想不到她會有這麽大的變化,難道楊堅的死真的給她這樣的打擊?
“你和至尊,還沒有重歸於好?”她問。
我錯愕,想不到她上來就這麽直接。
“不能告訴我?”她微笑。
“當然不是。隻是……隻是……”我也說不上來隻是什麽,“沒有。”我回答。
她“哦”了一聲,“我以為,你們早就應該重歸於好了。”
“為什麽?”
“哎?”陳瓊似不明我所指。
“為什麽你覺得我們應該重歸於好。”
“這還要問?”陳瓊笑起來,“至尊心中有你,你心中也有至尊,你們自然應該和好。”
我默然。我何嚐不希望如此簡單?但我們之間,已經發展得越來越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簡單關係。他是皇帝,手段狠辣,大約日後也免不了荒淫這一條。那麽多雜七雜八的事橫亙在我們中間。
是的,如果這一次,我主動去解釋,去示好,討好他,那麽也許我們真的會重歸於好。但我要好好想想。這隻是一次,下一次呢?我不會天真到認為這次過後,他就變了個人。同樣的,我也無法輕易改變自己,因此,一定還會有下次的。
我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複,還是就此放棄?
陳瓊看我,“怎麽了?”
“沒怎麽。”我苦笑。是沒怎麽,其實我這樣遲疑不決,隻不過是老毛病又犯了。仔細想來,我對這段感情從來沒有十分堅定過,沒辦法,曆史就沒給我堅定的理由。
不,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楊廣在獨孤皇後麵前說:“此生絕不能負了阿婤。”——哪個女人會不感動?正因為沒有忘記,所以我一直地猶豫,像落在網裏的蟲子,掙紮,卻不是死命的掙紮。因為,蟲子愛著那隻蜘蛛。真夠可笑的。但,是現實。
“你這一向如何?”我十分老套地扯開話題。
“都在你麵前——”陳瓊向後靠一靠,做了個展示的姿態。
我不明白,“難道仙都宮的人敢怠慢你嗎?”
“那倒還不至於。但是你想一想,我……像我這麽樣一個人怎麽會好?”
我依舊不明白。我說:“你回來了就好,這裏畢竟比仙都宮強得多了,將養些時日,會好起來的。”
陳瓊看著我,良久,不說話。
終於讓我感覺詫異,“怎麽?”
“原來,你不知道我為什麽回來。”
我隱隱有預感,會聽到意料之外的事。沉默片刻,才問:“為什麽?”
“我要出家了。”她說。
我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也不算慘,就在這宮中修行,為先帝祈福。”
我的思緒繞到別的地方去,“是他……是至尊為你安排的?”我想起了唐明皇是怎麽對楊貴妃的。
“當然不。你怎麽會這樣想?當然是我自己的請求,我上書給蕭妃,她答應了。”
我看著她,眼前模糊地浮起她穿緇衣的模樣,木魚單調的聲響,數十年如一日,永遠沒有變化的生活。
“為什麽?”我急切的,“為什麽這樣做?你別怕,如果有人逼迫你,我……”我停下來,忽然想起自己現在毫無力量。
真悲哀,我現在真的是失去了大樹的藤蘿。
“沒人逼迫我。”她輕聲地笑。
我忽然覺察她現在最大的變化,她的笑容裏已沒有了從前那種旺盛而尖銳的生命力,她的笑容虛弱而蒼白,就如同此時窗外孱薄的陽光。
陳瓊笑了一會兒,忽然端正神情,一本正經地說:“阿婤,也許我快要死了。”
“啊?!”
“因為我現在對很多事都看透了,看得那麽透。”她的聲音一如她的表情,空洞,乏力。
“以前我恨很多人,恨到覺得用刀殺了他們也不解恨。可是現在,我覺得那樣的恨真無謂。都是過去的事了,天理昭昭,各有報應,恨有什麽用?奇怪,以前我為什麽不這樣想?”她喃喃的,仿佛自言自語。
我望著她如脫水的魚兒般翕合的、如幹枯的淺粉花瓣般的嘴唇,忽然感到一陣恐懼。
“所以我回到這裏來。”她向北指了指,那個方向是她以前住過的彩絲院。樹叢和圍牆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的眼眸中流露出幾縷叫人看不懂的迷茫。
那個堅強的陳瓊哪裏去了?我寧可她還是那個敏感的,有點偏激的陳瓊,就算她心裏充滿了恨也好,至少她還是活生生的。而眼前的這一個,她仍在說話、動作,但她還活著嗎?我真的分辨不清。
難道,在那個可怕的日子,陳瓊真的已然死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