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醒來的時候聽見鳥鳴,眼中映入燭火光暈,分辨不清晝夜。窗前站的宮女欣喜地說:“六娘醒了!”然後一連串的“六娘醒了”次第傳出。
蕭皇後走進來,我想起來,但她連聲吩咐:“躺著、躺著。”
“好了,”她說,“醒了就好了,真叫人嚇一跳,你懷著身孕,還這樣不小心。”
我呆住。身孕?
蕭皇後端詳我的神態,忍不住笑出來,“還不知道?真個糊塗。”
我明白過來,是那一次。
那麽,有兩個多月了。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小腹上,平平坦坦的,可是那裏,竟已有了一個小生命。靜默間,心底仿佛溢開了一條縫隙,甜蜜的幸福悄悄地湧出來,鋪滿了整個心底。
“至尊呢?”我埋下頭,低聲問。
“至尊暈過去,你也暈過去,那時真是一團亂,好在都是虛驚一場。禦醫說,至尊這樣發作出來,反倒好得快些,隻是他現在還起不來床,不然早來看你。”
“嗯,那麽我——”我撐起來,想說,我去看她。
“你急什麽?你還虛著,至尊這會睡了,明日再去不遲。”
我繼續起身,蕭皇後看出我的堅持,隻好讓宮女上來替我穿戴。
此時,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見到他。在我得知這樣一個消息的時候,如果不是和他分享,那有多掃興——簡直像聽相聲漏過最後一個包袱。甚至連到他寢殿那麽短短的一段路,都讓我焦急。
楊廣睡得很淺,我在他床邊坐下來,他感應似的睜開眼睛。
我雙手捧住他的一隻手,貼著自己的麵頰,微笑看他。
他也含笑看我。
我們都不說話,時間就在靜謐中悄悄流轉。期間,大概有人進來過,探頭望了一望,立刻就退出。
過去幾個月發生的種種,仿佛就在這凝視當中,煙消雲散。
這是個很乖的寶寶,傳說中懷孕早期的惡心、嘔吐、乏力,在我身上統統都沒有。寶寶讓我,不,是我們,感受到的除了快樂,還是快樂。
楊廣這時候已經有了兩兒一女,都是蕭皇後所生,但他對我腹中的寶寶,還是感覺興奮不已。
有時候我們議論。
“給我再生一個兒子。”他說。
“才不,”我說,“女兒。”
他笑,“連這都要和我作對。一定是兒子、兒子。”
“女兒、女兒!”我說,“我喜歡女兒。”
“好好好……女兒。”他順從。
如今他處處都縱容我,比以前變本加厲。他時常問,你想要什麽,或者指著這個那個說,很適合你。總覺得,他像在補償什麽。
其實我也一樣,夜夜都枕著他的臂膀入眠,某天他不在,便覺得空落落,輾轉難寧。有時候半夜裏驚醒,手總要摸一摸,確定他在我身邊,才能安心地睡去。我仍和他鬥嘴,但其實不再違拗他的意思。我也在補償,過去的幾個月裏,我們之間的那道裂痕。
初春來臨,我已能感覺到寶寶在腹中遊動,像一條頑皮的魚兒,從這裏到那裏,時不時輕輕觸碰。皆因這個適時而來的孩子,我們的和好顯得那麽自然而然。和好之後,我們很有默契地避而不談仁壽宮變當日發生的種種,就如同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個雷區。
我們現在相處快樂,看上去也許比以前更和美,但我知道,其實我心裏仍藏著一道未曾完全愈合的裂紋,隻是我精心地將它掩起來。恐怕,楊廣心裏也是同樣。
地雷也許隨時會炸,但是沒人踩的話,也許到世界末日也不會炸。
因為我的懷孕,冊封的事也提上日程來。不過楊廣的意思,還是等我生下了孩子之後,再行冊封不遲。我知道,他是怕典儀繁雜,會讓我吃力。
“至尊,有沒有想過給六娘什麽封號?”蕭皇後當著我的麵問楊廣。
這麽,本朝目前沒有嬪妃的規製,要封大約也隻有貴人了。
陳貴人。
聽著還真是別扭。
楊廣大概也覺著不好聽,有天看他在紙上隨手寫什麽,湊過去看。第一列寫:“貴、淑、德”,第二列寫:“順儀、順容、順華、修儀、修容、修華”,還沒寫完。
這個我熟,順口念:“充儀、充容、充華。”
楊廣衝我笑一下,揮筆寫下來。
“你喜歡哪個?”
我想了想,指一下“淑”字。
楊廣斜過眼睛看我,一副另有所指的笑模樣。
我忽然想起從前說過:“從來就沒有賢良淑德”的話,頓時飛紅了臉。當下挺著肚子,張牙舞爪地衝過去。楊廣當然不敢正麵相纓,閃身摟住我。
他的氣息噴在我的發絲間,濕潤而溫暖。
窗外皆是深深淺淺的綠,梢頭綻開紅的白的粉的紫的黃的花,如一支沾了水彩的筆隨性地揮過,點點滴滴。風過處,枝葉晃動,黑黃的鳥兒羽毛一閃而過,婉轉的啼鳴悠悠飄來。
春已濃。
“阿婤,”楊廣低聲說,“我們以後一直像這樣,好好地在一起。”
心悠悠地蕩一下。過了這麽久,我們誰也不提。是情怯,也是不願由自己掀起來。那創口,經不得掀,一掀便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其實,他誤會我,我也誤會他,彼此都將對方看得太重,反倒經不起敲打。
我閉上眼睛,說:“好。”無比地確定。
這一刻我們達成共識,誰也不會再提起那件事,過往已真的過去了。我們會共同守護創口,直至它徹底愈合。
若按楊廣的意思,本想索性將安仁殿指給我住,因為離他住的甘露殿最近。可我才不想坐這個火爐。如今我能和蕭皇後相安無事,一派和樂,皆因我們都遵守一個默契:我擁有楊廣,她擁有皇後的尊榮地位。好端端的,讓蕭皇後心裏起個疙瘩,又有什麽意思?於是我自己選了大興宮西麵的淑景殿。楊廣仔細想想自然明白我的用意,便由得我。
淑景殿臨鹹池,我身子日重,也沒法子到處溜達,便每日在池邊走走,累了,便有黃門安臥榻和墊褥,讓我歇息,諸般妥貼。
其實,來來回回每天看同一個池子,也沒什麽趣味,不外喂喂池中的魚兒,天長日久,倒是我一往池邊坐,便有一大群魚兒湧出來,張著嘴等吃的。
隨侍宮女不失時機地拍馬屁:“六娘真是天生麗質,連魚兒也著迷。”
嗯嗯,也不知為什麽陳婤沒在曆史上留下個“招魚”的名號。
有天我想起真兒和雲娘,也不知她們如今怎樣了,便趁蕭皇後來的時候,跟她提起想見她們。蕭皇後自是滿口應承,當日便明日去接,誰知去的人回來說,她們早已經搬走了,問了左鄰右舍,誰也不知她們搬去何處。
心裏驀地一沉。
其實去接她們,除了敘舊,還有件心底裏藏了許久的事。因我想來想去,除了我自己,還知道那同心結底細的,隻有雲娘而已。每每往那裏一想,又連忙告訴自己不會的,雲娘待我如母,不會的。可又總想跟雲娘問個究竟。看樣子,是沒這個機會了。忍不住想,她們不告而別,是不是正應了我心中所想?轉念間,又覺得這樣未嚐不是好事,就算確認了又有何益?徒增彼此的尷尬而已。
四月,楊廣前往洛陽。這回是微服,隻帶了幾個侍衛。我倒是想出去散散心,可如今頂了半個西瓜,楊廣又是那麽一副拿我當豆腐刻出來的人,多走兩步就要散架似的,索性也不碰那個釘子,連提也不提。
幸好楊廣很快就回來,見了麵差點認不出來,竟黑了那麽多。
“天!”我說,“你上工地搬木頭去了不成?”
他笑,“我若搬了木頭,何止黑這麽一點?”
我們的默契,私下裏說話仍是你啊我啊的,自在。
“工地上怎麽樣?”我問。其實我是想著,怎麽把話題兜過去,讓他注意一下民工的生活和勞動強度問題,免得後世那麽多人罵。
“對,你這一問我倒想起來,有幾件事你替我記下來。”
我走到書案邊研磨,提了筆等他說。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常會這樣突然想起朝務來,我便臨時充當秘書,替他記下來,免得過後忘記。
“第一件事,朕自去年十月下詔,已除婦人、奴、婢及部曲之課,但至今仍有州縣未曾依行,奴婢部曲一例受田。”
我以為他想起的事必定和洛陽工程有關,誰知卻是這件事。
“免了婦人奴婢部曲的課田?”我頓住筆,脫口問。
楊廣大概有點奇怪我為什麽會感興趣,側過臉來看了我一眼,“是。”
“怪不得。”我說。
“怎麽?”
“前幾天聽見劉刺史夫人跟皇後那兒嘀咕,如今田少了,要養的還是那麽一大家子人,如何養得起?什麽什麽的,說得那個可憐勁,聽著好似快揭不開鍋。我當時聽了還納悶,怎麽田就會少了,聽你這麽一說才明白。”
楊廣麵無表情地聽完,淡淡地“哼”了聲,道:“讓他們嘀咕去吧。”
他的輕描淡寫,總讓我回想起最初,我遇見的那個飛揚奪目的年輕人,那種不由分說的語氣,仿佛他一旦說出口,事情必定能夠做到,一切都不過水到渠成。
其實楊廣這麽做的原委,我倒也知道一點兒,因為事情打從楊堅那個時候就在那裏了。天平盛世有太平盛世的煩惱,戶口日增,若還是按原本均田製定下的數目,又哪來那麽多的田?尤其是大興一帶,均是貴族功臣的田地,哪還有百姓下腳的縫?很多人分到田不足份額的一半。當初楊堅其實也打過主意,想讓貴族功臣們退還一些田地,勻給百姓。可那些貴族功臣又豈是好相與的?頓時一蹦三尺,紛紛到楊堅麵前陳述:自家這點功勞得之不易,這要是說拿就拿回去,將來誰還爭著出來為國效忠?於是作罷。
楊廣這主意,大概盤算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上來就頒布了這麽一道釜底抽薪的詔令。按功勞該得田是吧?那是應該,不動。可是家養的那成百上千的奴婢部曲,每人頭上幾十畝地,從此後就乖乖退出來吧。至於婦人,其實因為地少人多,早就分不著什麽田,反倒照樣交稅,索性田也不分了,稅也不交了,扯平。
想明白這前前後後的因果,再望定麵前淡定自若的楊廣,忍不住笑出來。
“你笑什麽?”
我說:“我在想,有人聽見你這麽說,大概就跟喝了多加三勺茶末的茶湯一樣。”
楊廣想想那些人的苦臉,也忍不住笑了笑。
“還有呢?”我提筆在手。
他瞪牢我,不說話。
我迷惑不解,忙問:“怎麽了?”
他繃著臉道:“被你一打岔,我全忘記掉了。”
“這怎麽好怪我?”
“不怪你,怪哪個?”他換吳語說,在我們最親密的時候,他都說吳語。
我做生氣狀,他便上來咯吱我。我最怕癢,他才做個樣子,我已經憋不住笑出來。然後他從背後抱住我。下巴擱在我的肩頭,我們都不說話了。
外麵本來有小蟲子的叫聲,鳥兒的啼鳴聲,風打著樹葉的沙沙聲,忽然間好像都遠去了。
隻剩下我們兩人交纏的呼吸聲。
很久。
“啊呀!”我叫了聲。
他立刻扳我過來,“怎麽了?”
我笑,“你女兒踹我呢。”
“真的?真的?在哪兒呢?”他喜笑顏開,就像個最普通不過的準爸爸,傻嗬嗬地在我肚子上輕輕地摸來摸去。
哪裏找得到?他纏著我描述,隻字片語便可令他無限滿足。
我多喜歡這樣的時刻,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單純的相處。
夜裏做夢都重複這樣的場景,禁不住笑出來。醒來手本能地往身旁摸,卻落了個空。心倏地一跳,起來披了衣裳便奔出去,懵懵懂懂的,緊張得不得了。
宮女看見,連忙揉著眼睛趕過來服侍。
楊廣也趕過來,手裏提了沾滿墨汁的筆。
我撲至他懷裏,雙臂懷抱他的身體,夜半我異常脆弱,需要從他那裏得到安全感。
“我很快就好,你先回去睡吧。”他說。
我點一下頭,理智總還是在的,沒道理打擾他。但是走兩步,忍不住回頭問:“可以讓妾陪著至尊嗎?”
他怔了下,微笑:“當然。”
於是我坐在他的案幾旁,看著他落筆如飛。筆杆在我眼前晃動,點點頓頓,我打個哈欠,想挪過去看看他究竟在寫什麽,但是探過身去,想想又縮回來。
楊廣沒有看我,但是主動移過來一些,好讓我看見。
“妾可以看?”我問。
這一次楊廣抬起頭,“阿婤,也許以前我讓你誤會——我不是不讓你過問,隻是,我不希望你牽扯進去。你明白這其中的差別嗎?”
我凝視他,忽然間睡意全消。
我當然明白。我可以過問,但是,他不希望我與朝務,或者不如說,朝中人直接接觸。而這也是我所想的。仁壽宮變是個教訓,稀裏糊塗地卷進去隻是一團糟罷了。我是個心軟的人,容易動搖,因而旁觀會看得更清楚明白。恐怕當初獨孤皇後也是同樣的意思。
我將聲音壓到僅有他能夠聽見,“我隻是想知道你在做什麽。”我認真地回答。
他點點頭,繼續。
我看著他寫。
正是白天他沒來得及記下的內容。
洛陽之行,發現有官員虛報役丁人數,冒支府庫錢糧絹物。又發現不少役丁服役期早已超過本朝規定的二十天,查問下來,有少數是自願多服役,換取錢糧,多數則是某些男丁不願服役,出錢雇傭。再有,天氣漸熱,役丁中暑之事在所難免,紫微宮監役官裴矩之法甚好,煎解暑湯備用,各處可照辦。往下還有,發現有些工地上,役丁所食飯菜竟是隔數日,全都餿變……
我看著他往下寫。
“……河渠之工甚重,不妨再征役丁,務必於今冬土凍之前完工,以免害明年春播。不可吝府庫錢糧,而勞民。”
狼毫自紙上沙沙地劃過,仿佛暗夜裏唯一的聲響。
燭光在紗罩中,偶爾,輕輕一晃。
我的心也會跟著悠悠一蕩。
他終於寫完。擱下筆,自己看了一遍,然後沉思了一會兒,大概在想還有沒有遺漏。然後問我:“你覺得呢?”
我說:“想得很周全。”
他又看一遍,“我也知道勞民,但是拖久了,更勞民。還不如辛苦就辛苦這一年。”
他是這麽想的,但後世都罵他,不顧別人死活。
我們回床上去,其實都失掉了困意,便平躺著。我說:“有句話……”
“嗯。”他應了聲,表示他正聽著。
“你派去監工的那些官員,都是能吏不假,但是身份上,或許差著些。”
他不響,過了會問:“你真這麽想?”
我歎口氣,“我知道有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那些人,是非多。”
楊廣嗤笑,“是非?誰想興風作浪,就來吧,倒讓我看看。”
我輕笑,又無奈。
他總是這樣。他不像楊堅,楊堅總在小心翼翼地平撫、平衡。楊廣卻隻任用他喜歡的、他認為能幹的人。像洛陽和河渠這兩大工程,不是楊素這樣勞苦功高的親信,就是裴矩那樣的能人,老底子好些世家貴胄都給撇在一旁。可誰不知道,洛陽和河渠上投入的錢糧如流水一般,哪怕沾沾手,也是多少年享用不盡的。
但我也沒有十分勸他。
他覺著這樣對,就由得他吧。反正,眼下他還鎮得住。
我隻是心疼,他無論怎樣一心一意地努力,最終都得不到諒解。
真還不如一輩子享樂,好也是這樣,壞也是這樣,倒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