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我愛足她十分。
這個金貴的小丫頭,身長不足兩尺,腦袋隻比柚子大一圈,哭起來驚天動地,奶到得晚一步都不依不饒。她有四個乳娘,不過真正為她哺乳的隻有一個。其實我真的很想親自喂養她,可是,我的想法一經提出,就造成周圍人士齊刷刷的大驚失色,好似我想自己喂奶如何離經叛道。再加上陳婤的身子也不太爭氣,禦醫再三吩咐,必須好好靜養,楊廣便堅持不讓孩子在我身邊待得太久。沒有刺激,乳汁尚未分泌,便早早撤回,斷了我的念頭。每天嫉妒地看她窩在乳娘懷裏,拱起小嘴,咕咚咕咚喝得暢快。
我瘋狂地愛她,親手給她換尿布,親她的臉蛋、她的鼻子、她的額頭、她的身子、她的小手、她的小腳、她的屁股。
但她仍依戀乳娘更勝於我,尤其夜間,非要在乳娘懷裏入眠。
“小壞蛋!”我有時候看著她,輕輕地喚,“你這個小壞蛋!”
她轉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帶著好奇的神情看我。
我喜歡抱著她,對她說話。我知道她什麽也聽不懂,但我很享受。她身上有淡淡的奶香味,讓我覺得安全。是,安全。因為我的一生裏,無論是林青還是陳婤,都從未有過一樣如此確定屬於我的東西。她是我的女兒,她有我的血脈,我的。誰也不能否認,連上天都不能。
看著她,我有巨大的成就感和滿足感,眼裏的世界都變得溫柔美好。
女兒的容貌像足我,第一天初生時皮膚也不皺,粉紅粉紅的,第二天便雪白粉嫩。任誰見了都愛。
楊廣也愛足她到十分。時常抱她,逗著她玩。她太小,窩在他懷裏就如一隻小貓,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看上去笨手笨腳,父女倆都十分可愛。
他想很久,給女兒取名靜淑。
我斜眼看他,“取這樣一個名字……什麽意思啊?”
他笑,“這不明擺著。”
我“哼”了一聲,“隻怕你如不了意,你瞧這小丫頭哭起來,既不‘靜’也不‘淑’。”
楊廣回頭教育女兒,“要跟你大姐學,千萬別跟你阿娘學。你阿爺有你阿娘一個已經夠應付的了……”
我才不理會什麽靜淑,隻管喚女兒作“寶寶。”
這年有閏七月。出了月子,寶寶乖巧多了,有時吃飽了睡得舒服,嘴角勾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叫人見了整個融化掉。
靜言很喜歡她妹妹,時常跑過來抱抱。她已到了出嫁的年紀,楊廣還是很疼愛長女,千挑萬選地揀了宇文述家的二公子宇文士及。那少年我曾見過,相貌俊朗,能文能武,果然堪配公主。蕭皇後也滿意,隻是疼愛女兒,想多留一二年,所以靜言至今尚未出閣。
“小東西!”靜言點寶寶的鼻子。
寶寶瞪著她,天真的眼睛。
“六娘,你生的孩子真漂亮,多生幾個吧。”
有時候很想再生再生,又不是不能生了,那樣的滿足感,從心底裏湧出來,一生也不會有多少次。但有時候,又覺得一個也夠了,不再要別的孩子來分享對她的愛。
“順其自然吧。”我抱過寶寶,把臉貼著她的臉蛋。
此時宮裏宮外都是一團忙亂。
自本朝立國以來,這是大隋皇帝陛下第一次出巡,躬親庶務。
朝中的江南人極興奮,楊廣初登基便巡幸江南,大約預示著他們的三等公民地位將有根本性的變化。
我想起楊廣曾經說過,將對天下人一視同仁的話,如今終於到了他可以兌現的時候。以前他在江南時,已廣為任用江南人為地方官,如今,他在江南召募的不少親信則進入了中樞。
又下詔書,恢複了楊堅曾罷黜的各級學校,並命各地尋訪有學之士,隻要精研經術,即使不願入仕途,也可領取一份俸祿。
如此,建起了一個人才庫。
這些舉措,頗受朝臣稱頌,不過我隱隱已開始覺得,朝中諸人有些跟不上楊廣一時生出一個新主意的節奏。
別的不提,對官員們而言,剛習慣了楊堅時代那套不定期地等待朝中一聲令下,舉薦賢人的法子,如今,皇帝一道聖旨,從推薦的標準到錄用方式都發生了變化。以前舉薦標準一向是品德為第一,現在至尊明擺著是更重才能了。不但如此,這不當官也能領薪水,說來簡單,可到底什麽樣的人能領,領多少,怎麽定等級,都夠底下忙活好一陣子的了。最可怕的是,忙也就忙了,隻怕白忙。瞅當今聖上這副幹勁,說不好這一套標準剛厘清,下一個主意又生出來。
從前我在公司時,就最膩味老改要求的客戶,即便要求合理,每每都要花我們好大氣力改動方案才行,典型“站著說話不腰疼”。
可是,如今表麵上朝中上下還是一派同心協力的模樣。何況,楊廣雖然不反對我過問朝政,但我的意見他究竟能聽進去多少,眼下我也還拿不準。總之還不到我能幹預的時機,隻多一個眼睛先瞧著罷了。
皇帝要出一趟門,行裝可真是不得了。記得他還是晉王時,來往江南和大興之間,不過幾輛牛車,輕裝簡行。現在那點車馬,不夠運送小丫頭和她那群乳娘宮女的行頭。
“怎麽這麽多啊?”我見到大大小小的箱子,吃一驚。
連楊廣也吃一驚。
但是殿內局和禮部官員一起解釋,至尊這一趟是大駕出巡,必須要讓臣民領受至尊威儀。而且,這回出門至少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來,行裝自是少不了的。
“能不能簡一些?”
“簡也簡不了多少。況且,萬一到用時未曾預備,又要臨時想法子,更耗財耗力,不如帶了去。”
楊廣不作聲了。
不過我想,他心裏也未必真的想從簡,畢竟這也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閏七月末,我們動身來到洛陽。
楊素親身前來迎接,禮數十分恭敬。快有一年時間未見過他,我發覺他也老多了。原定次日他會領著楊廣到處查看。因為我磨著要去,楊廣答應了,靜言見我能去,便也磨著要去,楊廣命人給我們倆換了裝束,混充宮女,跟著一起去逛。
洛陽還是一座大工地,民宅已完工,一色的平房,齊齊整整。楊廣看過幾處集市,又看皇城,各部衙門一路看過去,果然寬敞,亦有條理。楊廣臉上露出滿意之色,頻頻點頭。
最後到紫微宮。
宮城尚未完工,隻搭起個架子。已看得出氣勢恢弘,壯麗已極。想像得出完成之後還會更加赫赫堂皇。
楊廣仰臉看著,神情微妙地變化。
我知道他曾說過,營建紫微宮務必從儉。
“宇文公,”他似笑非笑,也並不回頭去看,“公欲陷朕於不義?”
宇文愷跪倒,“臣怎敢?”
“公所建之殿——”楊廣伸出手指了指,“豈非令朕失信於天下?”
楊廣的語氣有點讓人摸不透,但宇文愷也不見得慌張,大概早就想過了。
他說:“此乃天下人禮尊之所在,怎可以過簡?”然後開始長篇大套地解釋,意思歸結到一句話,那就是:這還算是省的,再省就沒辦法見人,丟大隋朝的麵子了。
楊廣不置可否,但至少沒有發作。
看得出宇文愷鬆了口氣。
楊廣又問:“當日遷出此地的居民現在何處?”
換了裴矩上來回答:“都在城東十數裏外安置。”
“是權宜之計吧?”
“是。待東京成,自會遷回。”
“若有不願遷回的呢?”
“這……自是另行安置。”
楊廣笑了一下,微微頷首,繼續向前走。
我注意到裴矩以求助的表情望著楊素,但楊素也沒有做任何表示,緊跟著楊廣走開了。裴矩微微怔愣了一下,忙跟上來,臉上依舊含了一絲惴惴。
這人,是很將楊廣的臉色當回事的。
除了這些零零雜雜的事,我和靜言跟著逛了一整天的收獲,也就是腿酸了。
我們在洛陽住足半月,整個隋的中樞都跟著到了這裏,楊廣每天在行宮見人、議事。我和乳娘們忙著對付小丫頭。
一個多月的小人兒,也是挺會折騰的人的。餓了、尿了、困了,換著花樣哭。現在我已能分辨她不同的哭聲,有時候不舒服,有時候隻是撒嬌。
她懂得分辨更多的人。似乎已識得楊廣,吃飽時喜歡賴在他懷裏,硬剝離出來就會大聲哭。都說女兒和爹親,原來這麽小一丁點兒也知道“異性相吸”。
我不爽。
最近我有些小小的不爽。
我們來到洛陽。洛陽。我以為這個地方對我們會有特殊的意義。我等著他有點特別的表示……當然我可以先暗示一下,但總希望他主動地表示。他應該記得。
可是等許多天,越來越失望。
終於忍不住提醒:“就快要啟程了。”
再有三日,我們便會登舟難下。黃門侍郎王弘、上儀同於士澄數月來在江南籌辦的數千船隻早已陸續抵達板渚,據說船隊的恢弘足叫人震驚歎服。
他“嗯、嗯”了兩聲,未有我期待中的反應。
“就要走了——”忍不住又歎了一聲。
“怎麽?”他終於留意到我的神情異常,“你不舍得這裏了?放心,我們將來會在這裏住很久。”
雞同鴨講。
我扭過身去,預備不理會他了。
楊廣忽然問:“阿婤,你好像有煩惱?”
我不否認。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知道一個排遣煩惱的好辦法,你要不要一起來試試?”
我心中一動,猛地轉身。
他看牢我,慢慢的,眼裏浮起一絲微笑。
我明白了。
“你居然捉弄我!”我撲過去掐他的胳膊。
他大笑,“你居然能忍到今天才說。差一點我就先說了——”
我們讓宮女和黃門找舊時的布衣出來,換了裝束。我戴上帷帽,和他一起出行宮。門外孤伶伶的一輛牛車。
我左顧右盼,沒瞧見一個閑雜人等。
楊廣低聲,“不用找了。不該跟的一個沒有,該跟的也不會讓你瞧見。”
我失笑,“你怎麽做到的?”
“這有何難?”他淡淡道。依然舊時語氣,絲毫不容置疑。
我真愛足他這樣的語調,盡管有時,隱隱覺得他的未來隻怕與他這樣的性子幹係不小。
他側身坐上車,大隋的皇帝陛下趕起了牛。
“咄——”
我忍不住大笑,一路地笑過去,路邊的人紛紛向我們張望。
理他們的呢,我們是這樣快活。
行宮距離那座山原來很近,隻行了不足半個多時辰便至。
“原來你一早已盤算好。”我說。連行宮所在也是特意選的。
他笑而不答。
我們攜手走進去,已近中秋,草木青黃交雜,別是一番景致。
“可惜沒有那年的花。”我說。
“我們可以明年春天再來。以後我們會時常住在洛陽。”
“好。”
停了一停,“還是隻你,和我兩個人來。”
“當然。”
我想了想,“如果寶寶乖,等她長大了,就帶她來。”
楊廣輕笑,“她會有自己的山穀。”
“也對。”我說,“那麽連寶寶也不帶。”
“好。連寶寶也不帶,隻有你,和我。”
我們在溪水邊坐許久。安靜的,偶爾說一兩句話。快樂並不需要多少語言。
回來的路上,看見道邊的茶點攤子,隻幾張小胡床,圍了個長條案。湯餅的香氣隨風撲麵而來,叫人垂涎欲滴。
“要不要吃?”他回頭問。
當然。忙不迭點頭,“要、要。”
他知道我饞,習以為常。反正陳婤身材好,怎麽吃都不胖,也不瘦,天生的吃命。
我們下車,坐下來,要兩碗湯餅。
人家的湯餅都是麵片。結果這家不但上來一碗肉湯麵片,還多了一隻餅。
餅幹得出奇,楊廣不知道怎麽下嘴,怔在那裏。
明顯就是泡饃嘛,我示範給他看,小塊小塊地揪下來,扔在麵湯裏。
“還是小娘子在行。”老板在一旁說。
楊廣學我的樣子撕了餅扔在湯裏,嚐了嚐,大約滿意味道,於是痛快地吃起來。
午後了,有徐徐的風,拂過我,也拂過他。沒有別的客人,隻我們兩個並坐。一切的煩惱都可暫時拋開,生活在這一刻如此簡單。老板站在長案那頭,從眼角瞥瞥我們,嘴裏哼了一支歌:
“……山上的花開一叢叢,郎君和娘子山邊走
叫聲娘子你莫累著,這邊有座你這邊坐
明了娘子的心,挽了娘子的手兒回家轉
隻要娘子是真心意,郎君生生世世把真心在娘子的懷……”
大業二年二月,禮部擇吉日,在江都行宮,楊廣正式冊封我為貴人。
那日我雞鳴即起,身著褕翟衣,首飾花九鈿,梳起高高的二博鬢。金章龜鈕。紫綬,一百二十首,長一丈七尺,金縷織成獸頭鞶囊,佩於闐玉。
乘坐翟車,赤質,駕二馬,至朝陽殿。
跪拜皇帝,跪拜皇後,接過貴人印璽。
我正式地嫁了。
除了冊立的典儀,我推卻了楊廣一切關於婚禮的建議。我知他極想兌現多年前對我的承諾,要給我一個風光無限的婚禮。
但我並不需要。
我擁有的風光已夠多,甚至太多。我的幸福亦不需要對他人展示,更不需要他人確認。
這本就是我,和他,我們兩個人的事。
我知道前途多蹇,曆史清清楚楚地寫著隋煬帝的結局,每每想起……不,我並不敢多想。
但是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楊廣並不似史書中的隋煬帝。他一如他對母親獨孤皇後的諾言,努力地做著一個好皇帝。
我眼前的大隋王朝,四處歌舞升平,百姓安居樂業,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千古第一荒淫皇帝治下能夠出現的盛世。
不不,那絕非楊堅一個人的功勞,楊廣和他的臣民也在努力地延續。
我看到他的勤政,過問各種庶務,偶爾,他與我出宮在江都街頭漫步,一如從前,時時詢問生計。
而照史書的說法,他本該已經原形畢露了。
當今的風氣,雖然比開皇年間奢侈得多了,但也遠未到拖垮本朝的地步。
所以我想,一定是哪裏出了岔子。
是哪裏?
每次想到這裏思緒便會滯澀,然後本能地伸出手,去握身旁那個人的手。而他也一定會回應。自然而然,仿佛天經地義。
當我們雙手交握,彼此掌心的溫度融合,便頓時安心。
我終於完全的、徹底的將自己交給他,是好是壞,我們都將一起麵對。
以後……以後就是另外的一段人生。
大業二年,隋煬帝以後主第六女婤為貴人,絕愛幸。
——《陳書 卷二十八》